第97節(jié)
陳阿嬌比他發(fā)現(xiàn)更早。 她怔忡,立在攤前,仿如隔穿了久遠的歲月,望見了多年以前的自己。 淚水糊了眼眶。 劉徹站在她身后,目色沉暗,年輕的君王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為江山不為美人,劉徹的世界里,從來沒有這樣失衡的抉擇,這兩者之比,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心懷王圖霸業(yè)的皇帝,從來不會拿他的江山與任何稀世珍品作比較。 它們本身不配。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樣東西能夠填滿年輕帝王的野心。 除了江山偉業(yè)。 所以,他只是懷念從前的自己,懷念甚至深愛青梅竹馬的皇后。 但從未后悔他為了江山社稷傾覆后族勢力所做的一切,若能從頭再來,他甚至會手段毒辣更甚一倍,絕無后悔。 “測個字兒。” 還未待陳阿嬌說話,皇帝跨前來,已將羽扇壓在了攤案上。 陳阿嬌一窒,側(cè)頭瞧了眼皇帝,眼角墜下一抹微弱的光。帝王也低頭覷她,極淺的目光,似不在意,卻又像融著漩渦一般的深情,對上了她的眼睛,不忍挪開。 “這個是騙人的,不好玩兒……”她生硬地想推開皇帝,轉(zhuǎn)頭走人。卻被皇帝一把攬住,輕輕推了回去:“多少年了,難得撞見,招呼一聲也好……” 他竟也認了出來。 “怎么,用這種眼光看我?”皇帝笑了笑。 “沒甚么,”她道,“我原以為,你案上折子批也批不完,日理萬機,哪有閑工夫去記得一個多年前只打過一次照面的人呢?” “那天和你在一起——”他的目光飄向遠處,攢花的竹燈、紙燈含了一顆火紅的芯子,亮如星辰,他的目光從連片的燈色里飄散又收聚來,聲音壓的極低:“我都記得?!?/br> 測字算卦的先生老了許多,半背的耳朵使他與人說話十分吃力,頭上幾乎數(shù)不見黑發(fā)了,連這么間雜的幾根都極難找,十年未見,染了滿鬢銀霜。 幸好耳背,他聽不見陳阿嬌這句砸場子的話,不然還得氣老了幾歲,不值當。 不知是極巧的偶遇,還是他十年來每朝這時分都準刻出現(xiàn)在長安街頭,養(yǎng)家糊口的生意,十年如一日地做起來,不容易。 劉徹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低頭向她:“十年,不算短啦——” 不算短,所以攤主青絲變鶴發(fā);不算短,所以……他們彼年情深變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她嘆了一口氣:“我想回家?!?/br> “不測個字再走?” 劉徹說。 “他上回測的算準,你替我——將酬金再付雙份兒吧,”陳阿嬌道,“他當年說我情短福薄,果真全中!算是高人……這么多年,欠他一份酬謝?!?/br> “朕……沒錢?!彼纱嗬?。 陳阿嬌忽然拔下簪子,抬手便戳向皇帝脖頸—— 但那勢頭實在是太輕緩,皇帝用半痛不癢的眼神瞧邊兒上,全不在乎。果然,簪尖即將抵著皇帝皮rou時,她停了下來:“——反、應(yīng)、太、慢!” 皇帝笑了笑:“是你下手太快——他們都散了去,防備著周圍呢,誰防備你?” 暗衛(wèi)終于反應(yīng)過來,惶急地閃出幾道人影,欲“救駕”。 陳阿嬌從容地收了簪子,抬手緩緩插入發(fā)鬢,像走貨劫家的山大王似的,霸道無比:“給錢!” 暗衛(wèi)一臉……幾個同僚左瞅右瞅,拿不定主意,不知這位娘娘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得將求助的目光追向皇帝。 皇帝伸出了手:“拿點錢來花花!” 暗衛(wèi)面面相覷。 “朕——沒、帶、錢、袋、子!” …… 街燈掬著一束光,撲暖了整條街。 陳阿嬌大手一揮,極瀟灑寫下一個字:“您給測測——測不準我也給錢!” “如假包換、童叟無欺呀,老朽這攤子,多少年來沒叫人砸過——老朽字測的準呀!測不準——當然不用給錢!”耳背是耳背,索性說話還算利落。 “我是說——”陳阿嬌幾乎是帶吼的:“您測不準、我也給錢!給錢??!” “???……測不準?不成,我測準呢,哪能測不準!”老頭子好像體力還挺好,糾纏人的功夫磨勁兒呢,好能折騰:“不能測不準的!不能的!姑娘說笑呢,我這攤子多少年來沒叫人砸過——準的很!” 準的很吶—— 劉徹退后一步,微微矮下腰,幾乎要壓著她的肩,呼出的氣息蹭著她頸窩下極柔軟的細汗毛,癢絲絲的…… 她一驚。 劉徹笑道:“嬌嬌,敢情他忘了許多年前,你連喊帶嗆要掀了他攤子呢!” 嬌嬌。他竟然喊她嬌嬌。 陳阿嬌心底一酸。這個見不得人的身份,終于被君王脫口說出。長門冷苑,自打她進了那扇宮門,便永生邁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