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jié)
即便能邁出木欄門檻,也永遠也邁不過心中的那道檻兒。 即便君王將她擁入再溫暖的懷抱、說再多綿軟的情話,也永遠暖不回她早已在冷宮每一個寒夜之后,逐漸冷卻的心。 這便是世情,寒冷的人心。 許多年前,也是一年上元燈節(jié),他們走在長安街頭燈色煌煌的夜風里,嬉鬧的毫不拘宮中之禮,彼時少年夫妻,正如膠似漆。說不懷念,那必是假的,但若再要從頭走一遭,她決然是不肯了。 這一條路,太累,太冷。 “在想什么?”劉徹靠近來,小心捉住她的手:“冷么?” 她搖頭。 “那告訴朕,——在想什么?” “測字呢,在想從前?!?/br> 劉徹探頭一看,她揮毫寫下的字,正是“長樂奉母后”的“樂”字。 同樣一個字,睽違十年。 劉徹提起鵝羽扇,敲了敲攤案:“就這字兒!你測一下!” 鶴發(fā)的算卦先生盯著他笑。劉徹一激靈:“你——你還認得我?” 不想十年已過,故人仍守在那里。長安城角一隅,總還有人記得,他們曾經(jīng)攜手走過的青階。一回身,“傻丫頭”灑脫的背影在滿街燈色里越走越深。 “老朽——”神秘高深的笑容里,一雙眼睛隱似藏著些什么…… 劉徹側耳,正準備恭聽高見…… “老朽——老朽聽不見公子在說什么!”“高深”的先生帶著“高深”的笑意,用扇柄指了指耳朵…… 劉徹…… “您耳背我知道,”他拔高了嗓音,一扇狠狠拍案上,“就是這個字——請你——測!字!” 第83章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燭(12) 老先生笑了笑,輕輕摩挲著那個字兒,墨跡還沒干透,被他這一撫,暈的模糊了字形,他笑道:“眼神不大好啦,連字兒都瞧不清……” “瞧不清您還掙這口飯呢?” 是陳阿嬌脆生生的聲音,一如多年前,調(diào)皮的很,說話大剌剌毫無顧忌。 皇帝瞇著眼睛覷她,恍惚間,竟瞧見了她十年前的樣子,好漂亮的杏眼里,簇著一團喜氣,她的眼睛會笑,眉角微微的上揚,裹著一種無人可復制的極獨特的張揚與自信。 這樣的神情,唯只陳阿嬌與皇帝有。劉徹后來想想,年少孤獨的為君之路,他只對陳阿嬌一人另眼相看,大抵因為,在陳阿嬌的眼中,他能瞧見一種只有帝君才有的王者倨傲。后宮里,那些唯唯諾諾只懂低眉順從的女人們,是永不會懂的。 從來為帝孤獨,為上者寂寞,一生能遇見與自己極為相似的女人,已是大幸。 但他卻很晚才想明白,他與陳阿嬌的悲劇,也正是因為這極為相同的倨傲。他負了她,并且不肯低頭,那么陳阿嬌必是同樣倨傲地揚首便走。 “嬌嬌,你后躲,——撂攤兒可也得砸了你的腳不是?”皇帝笑著輕搖了搖扇子,那口氣,便是在同十年前的陳阿嬌說話。 “不怕,你叫他測——”陳阿嬌果然是“女中豪杰”:“本姑娘手里捏夠了銀兩,不管測的對與否,本姑娘絕不賴賬!” 那算卦先生滿鬢銀發(fā),被風吹的利落抖索——這回倒是耳朵根子靈光啦,聽的夠靈清,笑著向陳阿嬌道:“賠夠了數(shù)再砸攤子?——這話聽著恁耳熟……” 陳阿嬌暗里吐了吐舌頭,心說莫不是要被識穿啦?十年前嚷著要砸他攤子的小丫頭,今個兒便立在這里呢! 因說:“還測不測字呢?生意要不要做啦?” 老先生摸著一把雪白的長胡子,笑瞇了眼:“老朽眼神不好,看不清呢——” “是、是‘樂’字!你懂不?”陳阿嬌捋起袖子,大剌剌地道:“這字兒呢,……就是‘長樂奉母后’的‘樂’字!你懂長樂……” 她打了結,不肯說了。 算卦先生這才慢悠悠地擺好卦牌,捉筆在案上又緩緩將字兒描了一遍——陳阿嬌這邊瞧著,急不可耐,因小聲嘀咕:“這生意想來不大好吧?要養(yǎng)活人可難呢——這慢勁兒!” 皇帝在她身后偷笑。 羽林衛(wèi)麾下暗衛(wèi)統(tǒng)領已自圍觀百姓群中分離來,湊近了皇帝,附耳向皇帝說了一會子,想是催人回宮了,果然,皇帝聽完話,眉便蹙著,向暗衛(wèi)統(tǒng)領擺了擺手,示意其退下暗守。 他不催人,任陳阿嬌玩鬧。 但她不傻,自然知道皇帝日理萬機,宣室殿案上的奏章不會催人,憑掖庭繡床錦被還會催人呢! ——一回宮里,又不知多少女人背后對她咬碎了牙,嚼說她這狐媚子,惑主媚君,好不知恥! 踩低捧高,闔宮若被冷落了,久不沾圣恩,必被人欺;若久蒙圣寵,又須防人妒。 當真為難。 陳阿嬌因輕輕嘆息,將錢袋子輕擺了算卦先生的攤案上,低聲說:“這點子錢,拿去吧——歲月不輕饒人吶,你老成這樣啦,測個字兒也掙不得錢,拿著錢袋子,能混過一日是一日罷……” 她知耳背的測字老先生必聽不清她說的話,但好似也沒所謂,她并不是說給他聽的。連她也鬧不清,她流連知返的,究竟是曾在這個攤兒上為她測算過命運的老先生經(jīng)久不回的時光——譬如他滿鬢銀發(fā),叫人瞧了滿目生涼;還是那一年她悄悄溜出皇宮逛遍長安街頭的灑脫與膽性? 她不羈難馴的少年時候,曾埋在那一年上元燈節(jié)長安滿街的燈色里。 “不玩兒啦?”劉徹站她身后,燈色融化的眼睛里,溢滿寵溺。 “回家吧——”她轉身,輕輕地從他的側肩擦過。 “可以留的,——憑你想玩到幾時,朕的長安,不會有宵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