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jié)
“你叫朕失望呀——”朕長嘆一口氣。她那般聰敏,又怎會不知,朕所指是何? 皇帝是老成深算的。朕若做不到用忍當忍,朕又如何守得住朕的江山?給她一拳了,回頭兒,再賞她個棗兒。 她惶惶戚戚,縮著身兒,連瞧都不敢瞧朕:“臣妾惶恐——” “不必惶恐,據(jù)兒亦不小了——”朕轉了話鋒,言道:“也該得封了。他是長子……” 她便哭了:“臣妾代據(jù)兒謝陛下!臣妾惶恐!” 我轉身,拖曳的冕服袍角蹭楞楞掠過青琉地,身后傳來袍服蹭楞的一片沙沙之聲,伴著朕的沙啞嗓音,在殿廊里回旋:“朕親旨:長子劉據(jù),溫文敦雅,孝謹恭謙,甚得朕心,今下諭,皇子據(jù)為長、為嫡,堪擔重任,立為儲君——” 朕說過,朕愈漸地老去,但朕并不糊涂。 朕的天下,歸了據(jù)兒。愿他不違朕心,不悖祖德。 元朔五年春,天大旱。大將軍衛(wèi)青自朔方、高闕始發(fā),斬匈奴萬余人。 同年秋,匈奴奔襲代郡,殺都尉。 元朔六年春,大將軍衛(wèi)青率六將軍、十萬余騎兵自定襄郡發(fā),斬匈奴三千余人。 同年夏,衛(wèi)青率六將軍深入朔漠,抵南界,全軍大勝。 朕將壁壘堅固的江山,交給了據(jù)兒。 == == == == == == == == == ==分== == ==割== == ==線== == == == == == == == == == == ==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 鵝毛雪絮飄散在空中,落的極密,疊疊的積蓋起來,漢宮淺院,皆被這一片帳幕似的大雪籠覆,連一支箭都扎不進去。 齊膝深的厚雪趟過來,可真能要了命,執(zhí)帚宮人掃都掃不動,擰了力道都握不齊帚子來,極困難地將御道除開了一小道口子,這般賣勁兒還要被掌值嬤嬤嘮叨:“丫頭片子盡想頑呢,多大的臉子吃皇糧不干事兒!喏,該要叫捆了扔里門重活一遭兒來!不使勁道,回頭陛下怎么過輦子?!” 咂咂罵兩句,自個兒亦是不會再上力的,嬤嬤們使喚慣了人,這宮女子個個身嬌rou貴,平素守值伺候的,皆是做精細活兒,誰做過這個? 被嬤嬤罵了兩句,頂嘴兒是不會的,平素提拔照應的嬤嬤們,多是刀子嘴豆腐心,這會兒便有伶俐的宮女兒叫了冤:“嬤嬤,誰身上沒個不方便的時候呀?您頂叫那些個賤皮子太監(jiān)來掃雪,半盞茶功夫,可比咱們干到日頭下了山管用好許多!嬤嬤們盡舍不得那些個嘴兒抹了蜜似的‘干兒子’呀,賤皮子太監(jiān)喲,只會嘴上好,不使喚哪個肯手把子使勁道呀?您吶,吃準了他們養(yǎng)老來的,不如收個干女兒,咱們這邊兒當差的女孩子,哪個不比沒皮沒臉的太監(jiān)孝順?” 嬤嬤便扯起大嗓門哈哈笑了起來:“喏,說不過你們!靈透勁兒不放手上的!這糟行兒!”說歸說,疼還是疼人的,便笑瞇瞇使喚個丫頭片子去招一幫子太監(jiān)干兒來,嘴里還偏說著:“這么地懶兒!早晚打發(fā)了家去,連伺候公婆都不會,說婆家誰給你們說吶?” 丫頭片子嘴上再伶俐,這會子是絕躲不過鬧個大花臉子的,誰叫是姑娘家呢,總會臊。 因?qū)⒅阕右蝗樱骸皣啠〔桓f吶!老沒成樣兒的……您老怎么盡埋汰人呢!” 嬤嬤便瞇瞇一笑:“說婆家也算埋汰人?這不盡想著讓你們好嗎!”便搓了搓手,自個兒抄了帚子來,隨便這么一晃悠,佯掃了掃…… 待太監(jiān)干兒們都就了位,這才發(fā)配了工作,把個宮道釘子似的散滿了人。抄帚子一揚,便散花兒似的散了漫天的雪…… 宮女兒果然是孝敬的,畢竟女孩子心細,這些姑娘又個個是正經(jīng)伺候過主子的,泡個香茶燒個炭,正經(jīng)活兒做的一個比一個好,嬤嬤們這時便能短短地享受一陣兒,翹腿來炭上烘烤,暖汪汪的,舉手一杯香茗,冒了熱騰騰的氣,仰脖灌一口,——那滋味兒,賽過神仙! 偎在廊下瞧這落雪,緊一陣兒慢一陣兒,變戲法似的??刹皇敲?,這雪雨天氣,哪般模樣不是天上公值玩兒戲法呢! 雪絮紛紛揚揚落下,瞧著宮娥太監(jiān)撲蝶似的逐來趕去,打心眼兒里也是覺輕快地,她們也愛孩子,入了宮門,從小宮女子做起,沒有旁的際遇,往老了長,這一生便孤老難過了,宮門里熬成“嬤嬤”的,哪個沒些往事可回溯? 她們看過漢宮的花樹一茬一茬地長,長了又落,新舊復替,卻沒一片葉兒是自己的。這一生,直到歸了黃土,都不是自己的。 這些個老嬤嬤,沒準來知道的秘密比皇帝還多。但她們不說,不能說,直到黃土蓋棺,便將秘密一同捧入土里、埋下…… 笑一笑、哭一哭,一生都這樣,不管不顧,悄悄過了。 那遠處便有太監(jiān)揮帚喊來:“噯!莫過來!——這邊的雪,齊腰深吶!”宮女子們便退了后,拿掃帚撩雪來逗他:“咱們不過去,——那片兒都歸你管!你、掃、罷!” 雪地里便竄起一串串鈴子般的笑聲,像清靈的鳥鳴,捧起,撒了老遠去……嬤嬤們坐炭盆旁,有宮女子供著守著,笑開的皺紋里都溢著溫暖與慈祥…… 縮了縮手腳,將手背子藏得更好,這樣便凍不著了。瞧著雪一片一片地落下,扯絮般的,漫天飛揚……便想起了很久遠的往事,從前的記憶拼湊出漢宮的故事。 雪地里,忽然滾來個黑點子,那點子落下的地方,殘雪迸濺,撩開了一條道兒。 愈湊愈近。 怎像是個人,撒了腿跑開的人呢? 嬤嬤名喚蕊兒。那是她年輕時候的名兒了,如今,青青嫩嫩的小宮女子,都稱她“蔡嬤嬤”,漢宮一茬舊人換新人,拔菜秧子似的輪轉,誰記得她是誰呢? 她笑了笑,眼下這場景,甚是熟,雪色、穹廬、檐廊,半點兒未變,依稀是當年的模樣,連炭盆子都是一色的銅黃,亮锃锃的,能照出個影兒來。 小宮女兒入宮啦,老人又走啦,青青澀澀的嫩秧子剛入宮時,不懂眼色、不會活,要她們手把手教,就像當年她們初入宮時,在嬤嬤們管教下生活那樣。 一夢又是當年。 后來她總是做夢,夢見長門宮的炭盆子,火旺旺的,映著花好的模樣兒,那時她多年輕呀,也漂亮,娘娘坐榻上,縮進軟被里,捧著炭燒的小暖爐煨手,笑盈盈瞧她們幾個不懂事的小宮女兒斗嘴子,嫌寒磣啦,扔個錦緞小枕兒,笑:“渾說呢!” 嬤嬤們怪會嚼說,一兜子話豆兒似的滾出來,逗得娘娘樂開懷。她便偷著盯榻上娘娘瞧,——真是個好主子,從前初派到這里當差時,多少人嚇唬她,這冷宮娘娘不好伺候,緊兜著小命兒罷!沒的膝蓋腿兒一打彎,走路拐個曲兒,這冷宮娘娘便不喜歡了,要摘人腦袋! 她當時年紀小,被人一唬,還真信了人的鬼話。 處的久了才發(fā)現(xiàn),那冷模樣的娘娘,真與外邊傳說的顛個個兒,她那時已經(jīng)不太愛笑了,她們貼身侍候時,偶爾才會看到她笑,那是不太容易的事。 陳阿嬌。 這名兒叫的多好呀,但那時,“陳阿嬌”這三個字已經(jīng)半成忌諱了,宮中從來避諱不敢提,能提這名兒的,也只陛下一人。但陛下煩厭,早將這表姊甩了開去。 但她們都知道,娘娘閨名喚“阿嬌”,畢竟堂邑陳氏威名遠在,館陶大長公主之名,舉漢宮無人不知,從前椒房殿的女主人,打小兒泡在蜜罐里,先皇疼,太皇太后寵,誰敢給她半點子委屈受? 她便是在那時早已無人氣的長門宮里,聽昔年美艷無雙的陳后講過去的故事。陳阿嬌聲線極美,微微揚起的時候,尚透著幾分凄涼…… 略微的低沉,很美的音色。 仿佛故事只有透過她那樣嗓音,才算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