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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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收束的目光里,漾著難言的悲傷。許多年了,未曾在旁人面前這么顯露。他緩緩抬手,伸了一根手指,慢慢地,從自己眼前,挪到她面前—— “阿沅,你真狠,——你真狠心?!?/br> 她羽睫一垂,落下淚來。 皇帝好脾氣,非但未發(fā)怒,見她難過了,更是著了慌,因說:“別哭,——阿沅,是朕不好,你……別哭。朕說過,毋論你做了什么,朕都不會怪你,朕都不會拿皇帝的身份嚇唬你。……你,你不是不知道,朕在宮里,只你這么……這么一個親人?!?/br> “別混說,”她還使著小性兒,擦了擦淚,道,“后宮多少宮妃皇子,只我這么一個親人?陛下說這話,阿沅還擔(dān)不起!” “朕不開玩笑,”皇帝傻愣著,有些辯不過這女人,“……她們不同,她們跟你們,都不一樣?!?/br> 她擦干了淚,道:“那往后也別說甚么常來走動的話,我討厭出去長門,你也少來長門!旁的沒甚么,后宮里那些女人,我可對付不得,她們嚼碎話都能嚼死人!” “我知道,——是她們蠢,以為住了朕的后宮,便是朕的女人……”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竇沅打斷:“我是劉不害的妻子!” 皇帝一頓,勉強(qiáng)笑道:“朕知道,劉不害死了,是朕殺的他?!?/br> 她眼睛噙著汪洋,再沒法兒了,眼前一片迷蒙,連皇帝的影兒也糊了去。她看不清,連皇帝都看不清了…… “不哭,阿沅,是朕欠你?!?/br> “欠的不算多,”她抹干淚,眼淚復(fù)流,她便又大喇喇抬袖一抹,“陛下欠阿嬌姐才多!” 起風(fēng)了,廊下那只鳥籠子牽掛著鈴鐺,“鈴鈴鈴——”又隨風(fēng)響了起來,鈴聲脆響悅耳,在傍晚的長門宮中,極顯耳。 他們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鳥籠上——皇帝卻似閑話家常:“阿沅,當(dāng)年淮南王事發(fā),朕平亂后,將你接回,欲賜你良田美宅,你卻為何不要,守著空落落的長門宮——是為什么?”他語氣中帶著幾絲凄苦,皇帝……早不似皇帝了。 “不為什么,”她嘆,“因?yàn)槲宜懒?,我已?jīng)死了。當(dāng)年是我執(zhí)意要搬進(jìn)長門,有時想想,這許多年來,隨心之舉,救的不是自己,而是——你,陛下?!?/br> “是你救了我,”皇帝淡淡一笑,表示認(rèn)同,“若不然,這許多年來,朕可要苦悶死。朕的漢宮,若沒個你,朕可要怎樣捱?” 她立在那里。這是她第一次,那樣安安靜靜地看著橙紅的日頭沉入漢宮際線的那邊。多廣闊的天地,皆被鍍上一層散漫的橙黃,仿佛是天官灑下的涂染顏色,整座漢宮,皆著重彩,琉璃瓦頂,飛龍檐柱,晃迷得人睜不開眼。 她終于接近了漢宮。從此后,這便是她的家。 她曾不止一次夢見自己站在皇城腳下、跪在鳳闕階前,但如今,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shí)的,她……終于來到了這里。 魂夢相牽,她終于來到了漢宮! 皇帝是愛她的,她有美貌與青春,而這漢宮中女人最怕的便是花容易逝,青春逐水去。這些,她都不必憂心,至少此刻,她正緊緊握在手里。 皇帝賜她宮宇,名“甘泉”。往后,她與甘泉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把這里,變成了“鉤弋宮”。 她們畏敬地稱呼她為——“鉤弋夫人”。 她從無野心,但確是帶著心機(jī)來到這里的。 她計(jì)劃那么久,買通所謂“望氣人”,在河間故鄉(xiāng),將她貌美胎畸的名頭傳播出去,便是為等這一朝,這一時。 皇帝果然上當(dāng)了。 宮里的人,大概也等她等了好久吧? 鉤弋夫人面上浮起一抹冷笑。 “起風(fēng)了,娘娘……”貼身宮女子芍藥兒帶了氅子來,為她披上:“娘娘進(jìn)屋去吧。” 鉤弋夫人冷不防問:“陛下呢?” 那芍藥便低了頭,連看都不敢看鉤弋夫人一眼。 她溫溫一笑:“怕甚么?本宮又不會吃了你,你說便是?!?/br> 小宮女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陛下在……在長門……” “長門宮?”她倒來了興致。 “是,是……在長門宮。從前關(guān)陳皇后的冷宮?!鄙炙幰蛩剂窟@位主子乃是新晉宮妃,有些舊事兒必是不懂的,因提點(diǎn)著,免得將來這個河間女人甚么也不懂,在陛下、皇后面前說錯了話。 “是……禁忌?”鉤弋夫人一笑。她極聰明,見芍藥這么吞吞吐吐,便知宮中有忌諱,有些話,是不能明說的。 芍藥兒因一點(diǎn)頭。 “娘娘……娘娘莫生氣,長門宮自陳皇后……便一直空荒著,沒人住的。后來,陛下號令天下,誅殺叛逆,淮南王一脈伏誅后,留下滿門孤弱,陛下都一一處置了。只一人……乃是竇太皇太后娘家侄孫女兒,陛下的親表妹,……陛下便不忍心了,將她接回宮來,但她畢竟是劉門寡婦,總住宮里,是不成的。她便擇了長門居住,陛下也遂了她的愿,長門早是冷宮,又偏荒,她住那兒,也不算違了宮規(guī)。陛下與她時常走動,宮里人都知,陛下去長門,必是去瞧表妹的,算作走親戚,也無甚要緊?!?/br> “小妮兒……”鉤弋夫人笑了起來:“你呀,是怕本宮吃醋么?陛下愛去哪兒便去哪兒,本宮管得著?” 見這鉤弋夫人原是這般爽脆利落之人,小宮女兒也放了心,憨憨一笑,話便多了:“原不敢這么著……娘娘才入宮,乃陛下親封,陛下一回宮,卻先去長門宮瞧表妹,憑誰心里頭都要難過的。只勸娘娘莫放心上,長門宮里住著的,是個失了丈夫的寡婦,陛下待她好些,亦是可憐她。可憐么……不當(dāng)恩寵的!陛下總會來咱們宮里探娘娘,娘娘莫要急?!?/br> 她當(dāng)然不急。憑誰都喜歡新鮮貨,這年輕輕的美人兒往鉤弋宮一擺,皇帝會不尋來么?皇帝一刻不召幸,她便永遠(yuǎn)端著,永遠(yuǎn)是新鮮美麗的。 因一笑,問那芍藥:“是竇沅么?——竇沅翁主?” “娘娘您……您認(rèn)識竇沅翁主?”芍藥大訝。 “你傻呢,”鉤弋夫人年紀(jì)輕,孩子氣地笑,笑起來的模樣兒頂好看,因說,“本宮自然認(rèn)得,本宮還見過她哩!” 小宮女兒便怔了,又一想,原是自個兒傻,鉤弋夫人能不認(rèn)得竇沅翁主么?這趙婕妤甫一入宮,便得罪了宮里不少人,因她未隨駕入宮,旁人只道她是個沒人疼、好欺負(fù)的,便都擰來。一貫處事公正、深明大義的皇后娘娘這會子不知怎地,豬油蒙了心似的,處事有偏頗,教鉤弋夫人受了不少苦。 這趙婕妤也是個厲害角兒,面上溫溫的,眉眼可善,誰想她手段能通天,竟能請動長門宮里早不問世事的那位主兒,竇沅翁主便為她破例出宮,與皇后對了起來。 這么一說,趙婕妤與竇沅翁主,她們確然是打過照面的。竇沅翁主還救過她一命吶。 “娘娘您早前兒便認(rèn)得竇沅翁主?”這小宮女兒虎頭虎腦的,因認(rèn)準(zhǔn)了鉤弋夫人可善可親,是個好說話的,便也不怕了,敢問她一些逾矩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