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的父親是在救護車上斷的氣?!?/br> “我當時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跟他說一聲,我愛你?!狈拼慕芾侣卣f道。 “在他的墓碑上,我讓人刻了一行字,上面寫著:這里躺著,一個真正的男人?!?/br> “我想,這可能,也是他最在意的一句話?!?/br> “有時候,我還會在夢中夢到他,是他喝酒以前的樣子,他帶著我在酷熱的午后,去小溪邊飲馬,他瞇縫著眼睛看著原野上,稀稀落落的樹上枯黃的樹葉,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用粗糙的手掌撫摸著我的頭,指著遠處高高懸在天空上的一個碩大的黑點,對我說,我的兒子,如果你能看得足夠遠,你會看到,那是一只鷹,它和我們一樣,都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因為我們和它,都屬于勇敢和自由。” 菲茨杰拉德的聲音變得很輕,仿佛他已經(jīng)陷入了一場回憶,每個人都放輕了自己的呼吸聲,生怕驚擾到他。 “從那以后,我遠遠地離開了那個鎮(zhèn)子,我在那里,埋葬了曾經(jīng)屬于我的一切,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我去了費城,露宿街頭,賣唱,我做過很多事情,但是沒有做過不好的事,最終我找了一份工作,可以繼續(xù)我的寫作,后來,我開始在雜志上發(fā)表過文章,也寫過短篇小說,為廣告公司寫過廣告詞,還當過一陣子新聞記者,最后,我終于成為了一名職業(yè)撰稿人,等到我能用寫作養(yǎng)活我的那天,我從家里出來,走在街上,聽到街角的咖啡館里,傳來的是斯普林斯汀的《費城故事》,我不可抑制地想大聲地對自己說,我已經(jīng)是一名作家了。甚至后來還去過好萊塢,做過一陣子編劇,還寫過脫口秀,我不但衣食無憂,而且曾經(jīng)一度還小有名氣。那個我離開的小鎮(zhèn),我慢慢地把它從記憶里抹去了。” “我甚至認為,我已經(jīng),已經(jīng)離我父親的那條路,離那天我背著他回家的那條路,非常非常遙遠了,我夢到他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我以為以后,他只會是我偶爾想到過的一個影子,一個再回到小鎮(zhèn)的理由。” “在《偉大的蓋茨比》的開頭里面有一句父親對兒子的話:‘每逢你想要批評任何人的時候,你就記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yōu)越條件?!矣涀×诉@句話。我從一個西部的牛仔,變成了一個自己夢想成為的那個作家,我是從最不可能的那個地方里跌跌撞撞爬出來的,我開始覺得,我有理由可以批評任何人了。” “我開始變得自以為是,和電視臺和出版社的同仁的關(guān)系,也越來越差,我覺得他們離不開我,所以,我當時就想,他們就去他媽的吧!我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直到有一天,我自己一個人在酒吧,想找個可以說話的朋友來喝一杯,我翻遍了手機,沒有,一個人都沒有,我才發(fā)現(xiàn),很多曾經(jīng)的朋友,都離我而去了。我不停地給人打電話,直到我打通一個女孩的電話,她在電話里說:‘你不是菲茨杰拉德,也沒有人是你的塞爾達,你只是一個寫小說,寫脫口秀的人而已。你要記住,酒精毀了那個天才的作家,而現(xiàn)在,它也在毀掉你?!?/br> “直到聽到那個電話,我才好像恍然大悟,在不知不覺中,我重新,重新走上了我父親的那條路,我最不堪忍受的,發(fā)誓都不會踏上的那條路?!?/br> 菲茨杰拉德回過頭看著塞爾達,目光里充滿著不堪回首的往昔和傷痛,塞爾達溫柔地看著他,把他的雙手放到自己的膝上,低聲道:“現(xiàn)在,有人是了。” 大家無聲地笑了起來,每個人都看著他們倆,交換著會心的眼神,菲茨杰拉德清了清喉嚨,接著說道:“我曾經(jīng)百思不得其解,我是怎么,就是怎么變成了那個我最厭惡的人的?最開始的時候,我當時在費城住在出租屋,交不起暖氣費,于是,我會從當時工作的餐館帶一點客人喝剩下的酒,暖暖身子,尤其是晚上寫作的時候,我更需要來一杯,化開我被凍僵的手指,再暖和一下我寫作的思路。開始的時候,我很警惕,心里有個聲音不停地說道,你最多只能喝三小杯,但是后來,我的境況開始好轉(zhuǎn)了,我開心的事情多了起來了,慢慢地,我一點一點地放松了,心里的那個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聽不見了。” “有時候,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會忘記自己昨晚是在哪里,自己是怎么回來的,我開始一步一步地向著吞噬父親的地方走去,那條黑暗的路,我熟悉的黑暗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奇怪的是,我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懼,而且竟然還感到,一點令人難以相信的親切感,這才是,最讓我害怕的地方,我這時才明白,我又一次,到了需要決斷的時候,而且,可能要比上一次,困難得多?!?/br> “確切地講,我并不確定我是什么時候染上的酒癮,現(xiàn)在想起來,事情好像都很混亂,時間像是破碎的片段,被我凌亂的記憶卷成了一卷,一股腦地塞進了我頭腦里的某個角落。我想要拿出來的時候,總是會牽扯到很多看似毫不相關(guān)的事情,事情就是這樣,一點點地累積起來,像是生活中毫無意義的小事,但是等你發(fā)覺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走得太遠了,已經(jīng)無法回頭了。就是那樣,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br> “開始的時候,對于我是容易的,因為那時候我已經(jīng)失去了工作,朋友,我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不能再失去的了。我過去一直睡不著,每天晚上都要靠酒精才能入睡,戒酒后,我甚至試過大麻,還有那些藥品,你們知道,能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的東西,我試了很多,直到一個人告訴我,我會從一個泥潭跌進更深的一個,我才開始真正的戒酒,那個人把我?guī)У搅诉@里,”他說著,抬起頭看著塞爾達,微笑著接著說道:“所以我才能在這里,講述我的故事?!?/br> 畢奇夫人看著他們倆,過了一會兒,說道:“菲茨杰拉德,今天在這里,還有我們請來的兩位客人,他們第一次來到加拿大,”她轉(zhuǎn)過頭,對著陳默和lily的方向揮了揮手,“我想,你們也想和大家打個招呼吧?” 陳默和lily努力試著微笑著,和紛紛轉(zhuǎn)過頭來的人,也揮著手打著招呼。然后兩個人站起來,lily用英語說道:“我們來自中國,我們,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活動,坦白地講,我的身邊,”她沉吟了一下,想著措辭,“沒有這樣的,呃,聚會,像這樣大家坐在一起互相幫助戒除酒癮,我覺得很好?!彼f完,看了陳默一眼,好像也想讓他說些什么。 陳默點點頭,思索著說道:“大家好,我叫陳默?!?/br> “嘿,陳默,你好?!北娙思娂娀貞馈?/br> “看來我是找到了參加這個聚會的正確方式,”陳默開著玩笑道,“我的感受很多,就是,就是我也很喜歡文學,喜歡寫作,當然,成為一個能養(yǎng)活自己的作家就更了不起了,”他沖著菲茨杰拉德笑笑,“所以我覺得你很了不起,能戒除酒癮,就是一件更了不起的事情了,我很喜歡你們的聚會。”他說得有些語無倫次,但是每個人都很認真地看著他們,傾聽著,等他們倆說完,還點頭笑著鼓起了掌。 “現(xiàn)在,”畢奇夫人等眾人安靜下來,拍了拍手道:“讓我們一起來?!?/br> 說完,畢奇夫人向陳默他們招手示意,讓他們過來,陳默和lily有些猶疑地慢慢向他們走過來,這時屋里的人,都已經(jīng)把原先放在大廳中心的椅子,拿到墻邊,靠墻放好,偌大的大廳一下顯得更加空曠了,只有人們頭頂上巨大的枝形吊燈,鋪灑下來的明亮光輝,照在每個人身上,并且在每個人身上,都拉出一條長而歪斜的影子,大廳四周墻壁上的壁燈,可能是因為換過燈泡的緣故,把大廳的四面,照得有些明亮不一,不過,這些并不妨礙陳默看見每個人臉上,那平靜的,或者是,試圖顯得平靜的面容。 賽爾達伸出手,拉住陳默和lily,低聲說道:“這是我們最后的一個活動,每個人要參加的,包括你們?!?/br> “我們也要參加嗎?”lily驚訝地問道,“可是我們并沒有需要,需要告解的東西?。俊彼粫r間很難找到準確的詞匯來形容她想說的話, 塞爾達輕聲笑了起來,她說道:“你看一下就知道了,這個很容易,有時候非常容易,但是有時候,也很難。” 塞爾達拉著陳默他們站到他們的身后,“現(xiàn)在,你們看著他們怎么做,你們照著做就可以了。也許,這是一個讓你重新認識你自己的夜晚?!彼p聲地說道,臉上的雀斑在燈光的照射下,好像隱隱有些發(fā)紅,她的眼睛,似乎也在閃著光。 陳默和lily轉(zhuǎn)過頭,看著剛才散坐的人們,已經(jīng)站在放著椅子那一邊的墻邊,手拉著手排成一排,面沖著另一邊的墻壁,菲茨杰拉德,海明威和達利,還有畢奇夫人,都站在那里,吊燈清晰的光暈,在大廳中央,在不知名的族徽和大理石明暗相間的地面上,孤零零地明亮著。 陳默和和lily覺得,自己好像是重回了學校的課堂,手足無措地面對一門艱深枯燥,自己根本就沒有準備,而且馬上就要考試的專業(yè)課,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這時,菲茨杰拉德高聲說道:“如果你想要戒掉酒癮,重新回到你想要的生活,請穿過房間。” 所有的人都慢慢地向著對面的墻壁走去,賽爾達扭過頭對陳默他們說道:“聽清楚問題,如過你有過這樣的情緒,穿過房間,如果沒有,留在原地?!闭f完,她放開陳默和lily,獨自隨著眾人走向另一邊,等到所有的人在那邊站好,這邊只剩下陳默和lily兩個人。 他們倆看著站在對面轉(zhuǎn)過身來的一排人,看著菲茨杰拉德的西裝和畢奇夫人的眼睛,看著海明威花白的胡子和達利彎曲翹起的胡子,那些人,那些看起來如此不真實,卻又活生生地就站在你面前的人,陳默不知道他們經(jīng)歷了什么,他也希望自己不用去經(jīng)歷,正如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疾病,而lily,不知道回到北京后,應該如何面對自己的生活。陳默想道:其實我們都一樣,都在這個世界里浮浮沉沉,也都在為抵抗著命運的安排,而努力地活著,我們,都一樣。 畢奇夫人接著高聲道:“如果你相信上帝終會拯救我們,請穿過房間?!彼麄冴戧懤m(xù)續(xù)地走了過來,但是有三個人站在那里沒有動。 塞爾達站在陳默的前面,說道:“如果你感受過家庭帶給你的傷害,請穿過房間?!?/br> 說完,她帶頭走過去,菲茨杰拉德走在她后面,這邊有大部分人走了過去,對面有兩個人走了過來。 海明威說道:“如果你曾經(jīng)感受過愛情的美好,請穿過房間。” 陳默和lily相互看了一眼,他們倆不約而同地伸出手,握住彼此,慢慢地走過房間,在這段短短的距離中,他的腦海里,閃現(xiàn)得都是那些生命里溫柔的鏡頭,那些快樂而令人難忘的容顏,他看到身邊的一個年輕男子若有所思地走著,和自己一樣,抿著嘴唇,眼睛濕潤,他,是不是也和自己想的一樣? “如果你曾經(jīng)有過夢想,請穿過房間。”達利說道。 陳默再一次和lily隨著人群穿過房間。 “如果你曾經(jīng)對這個世界絕望,請穿過房間?!?/br> “如果你忘記了對最愛的人說愛,如果你人生中有無法彌補的遺憾。請穿過房間?!?/br> “如果你心中還有仇恨,請穿過房間?!?/br> “如果你覺得自己不會是一個好的父親或母親,請穿過房間?!?/br> “如果你想過逃離,請穿過房間?!?/br> “如果你認為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請穿過房間?!?/br> 無數(shù)的聲音響起來,陳默和lily有時并肩站在一起,有時相對而立,在無數(shù)個曾經(jīng)問過自己,和無數(shù)個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里,他和lily穿梭在大廳的兩面墻壁之間,就好像是,在走過自己的一生。 “如果你想去北極裸泳,請穿過房間?!?/br> 所有的人聽到這個問題,都笑了起來,畢奇夫人搖著頭對著一個染著藍發(fā)的女孩說道:“只有你才會有這么多稀奇古怪的問題。” 女孩站在所有人的對面,漫不經(jīng)心地嚼著口香糖,帶著一絲壞壞地微笑。 “現(xiàn)在,所有人都說完了,只有我們的客人還沒有說了?!碑吰娣蛉嘶仡^望著陳默和lily。 “我們也可以說嗎?”陳默問道。 “當然可以,你們是好的傾聽者,我們需要彼此的溝通?!碑吰娣蛉苏嬲\地說道。 “你說吧?!眑ily對陳默道。 陳默想了一下,“如果你感到孤獨,請穿過房間?!彼f道。 這時,所有的人都開始走動起來,相互穿過房間,這時不知道是誰,輕輕地鼓起了掌,隨后每個人都開始鼓起掌來,每個人都微笑著,像是給別人,也像是給自己,輕輕地鼓起了掌。 陳默和lily走出小樓,與塞爾達,畢奇夫人,還有菲茨杰拉德一一告別,此刻蒙特利爾的夜空,清亮得如同一個綴滿銀粉的深藍色的大盤子,月光與星光深邃高遠,樹影婆娑,沙沙作響。陳默和lily開上“北京雪人”,回了酒店。 一回到自己的房間,陳默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了自己的電腦。參加完這個聚會,他突然有了一種想要寫點什么的沖動,不單單是為了生活寫一份稿子,他想要的好像更多一點,就像是,在這個世界上生活著的我們,都像聚會的那些人們一樣,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有著自己的苦難與快樂,你的苦難未必比別人的多多少,你的快樂也未必比別人的少多少,但是每個人,那里的每個人都在那么拼命地活著,渴望著一點好的將來。他想把他們臉上的表情寫出來,他也希望,他能像他們一樣,勇敢地,孤軍奮戰(zhàn)一般拼命地活著,他也希望自己,能夠有一個,好一點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