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維生 停靈三日后,巳時初,安夫人下葬,何府如約出了喪葬資費,一口薄棺斂了一身單薄青衣的安夫人,一副招靈幡在前指引,二小姐一身斬衰麻衣跟在后方,無淚無話,安夫人母族幾位兄弟尚未歸家,陪著二小姐一道,三五人,安靜的,將一世溫和無爭的安夫人葬入了安家祖墳,與安老爺并骨。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任爾生前何等風光霽月?lián)]土如金,亦或窮困流離潦倒不堪,哪怕家有千年鐵門檻,最終,不過都化為一個土饅頭。 二小姐看著漫天洋洋灑灑的紙錢,與那飄零的白雪一道紛落,小小的心里竟然生出幾絲不屬于她這個年紀所應有的蕭瑟,她伸出右手按住了自己的左胸,那里,隱隱的疼痛,卻無法宣泄,只有一個紅球停著,回應著那節(jié)律不齊的心跳,“撲通撲通”,震著二小姐的右手指節(jié),為什么,你還活著? 午時三刻,二小姐如約來到了何府。 一紙休書擺放案前,專等二小姐前來簽字畫押。二小姐依然面無表情,拿起旁邊的一桿等得都已蘸足了墨的湖筆,筆走龍蛇,瀟灑又帥氣的簽下了自己的大名,然后就著旁邊印章泥臺,將右手拇指指印摁在了姓名旁邊。 一氣呵成,不足半盞茶時間。 二小姐拿著那張證明自己此刻身份的休書,細細端詳了半天,有生以來,第一次寫出證明漂亮的大字兒,卻是簽在了一紙休書上,何其諷刺?又何其搞笑? 不過,此刻的二小姐卻是完全笑不出來。即使蠢鈍如她,也知道,被幾次三番退婚的她,此生,怕是注定要孤苦一生了。 二小姐有些頭暈的閉上了眼睛。 未來,已一片漆黑,伸手,仍不見五指。 那何夫人雖則強悍,終究還殘有幾分婦人心腸,何況何府已占盡便宜,出于面子,在二小姐左腳已邁出何府大門,右腳正準備抬離之時,何夫人追至門邊,當眾遞給了二小姐二十兩紋銀。這可是二十兩啊,夠她一個孤女吃用一月有余了,何夫人覺得自己已仁至義盡,很是菩薩心腸,二小姐依舊面無表情,也不推辭,只是瞟了何夫人一眼,接過了。 算計而已,計較何用? 見二小姐不吵不鬧不作妖的接過走了,門口圍觀者也漸漸散去,何夫人大松一口氣,轉身,緊閉了門戶。 一切,塵埃落定。 二小姐一如往常閑庭信步,慢慢挪回家中,在路上順便淘了點米糧。娘說的對,只有活著,才有資格談未來談希望,而只有金銀,才能保證自己活得下去,哪怕這區(qū)區(qū)二十兩,不過是安老爺在世之時,二小姐一天的生活用度資費而已。可是現(xiàn)在……二小姐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皮,娘走后這三天,她除了煮那滿院的荒草裹腹外,什么都沒有再吃過,何況家里還有十幾只貓狗依然等著她,這是她僅剩的“親人”了。 思及此,二小姐不再拖拖拉拉,又虎虎生風的大踏步往安府走去,推開大門,大黃依然熱情的撲了過來,阿福也在后面緩緩搖著尾巴,眼睛慢慢眨著,仿佛在說,“歡迎回家!” 二小姐抱著暖暖的大黃,眼淚一顆又一顆,砸落在大黃那干枯的背毛上,哽咽著喃喃自語: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漫天飛雪如絮般片片灑落,漸漸覆蓋了那跪在庭院中抱狗痛哭的少女,連同簇擁在她周圍的十幾只貓狗一起,塑成了一座溫暖的雕像。 是夜,二小姐下廚,將那玉米面和水調(diào)成糊,再把那些野草連根一起剁碎攪入米糊中,撒點鹽,上籠屜一蒸,滿院香飄,她和貓貓狗狗們,盡皆飽飽吃了一頓晚餐。昔日安府富貴,二小姐絲毫不解人間疾苦,也曾揮金如土,二十兩,她曾興起了買根金釵,只戴了一天,隔天就不知道扔到了哪個犄角旮旯去了;二十兩,她去福興茶樓聽說書先生說個書,聽到那興處,隨手一打賞一錠銀子就扔出去了,為此,來福沒少念叨她;又或者是,更早以前,她將那街頭小胖揍得滿頭包,終于順利晉升為“山大王”后回家,卻發(fā)現(xiàn),小胖的娘提溜著滿頭包的小胖上門討說法,爹給她善后,回回都是二十兩,而當時的她,天天在外惹是生非,有時候一天爹就能出去個三五百兩;而今,她才知道,原來,二十兩,可以吃幾十天的飽飯,可以給娘換個厚點的夾襖,可以早些給娘治療傷寒,娘也許就不會凍餓得病而亡。 真像,一場報應! 可是,若是報應,也應報應在她身上才是?為何讓爹娘替她受過? 二小姐心下一陣陣心酸,為自己的后知后覺,也為自己的遲鈍無知,更為自己的廢柴無用。 娘用命換了一千金珠,卻連個字據(jù)都沒有立就盡數(shù)給了人,不管依著青陽律哪一條,哪怕二小姐豁出了命怕也拿不回來了。眼下,只是將將拿來了二十兩銀子,可是就算再怎么節(jié)省,最多也就撐個把月,年關又將至,年后該怎么辦? 要不,扮成小廝去給人家當書童?不妥不妥,二小姐胸無點墨,雖略略跟夫子學了幾天的子曰詩云,但到底是個粗俗的,干幾天說不定就會被辭退了!那,要不,就扮成小廝,去給人家當雜役?不行不行,萬一那主人家再是個刻薄的,到時候錢沒掙著反惹一身sao!那就去風月場所賣rou?二小姐看看自己依舊可以跑馬的平坦前胸,和硌手的屁股,再看看自己骷髏一般的臉龐,終于認命的仰天長嘆,“啊啊啊啊啊,不行啊,我果然太平了!” 阿福在旁一臉鄙視,眼中綠光一閃,瞧這份兒出息,切! 就在二小姐為前途出路發(fā)愁之時,年關已至,過了年,二小姐就16歲了,跟jiejie當年出嫁的歲數(shù)一樣了。想到jiejie,二小姐使勁甩了甩頭,像要把什么東西從腦中迫不及待地扔出去一樣,這樣薄情的人,想她作甚? 明天的事兒,明天再想吧! 二小姐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給自己鼓了鼓勁兒。 然而有句老話說得好,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在這寒冬臘月年關將至時,在安夫人的五七頭上,安府又久違的迎來了稀客——安德財。 這次,他的身后,還跟著長長的一串“隊伍”,而他的身旁立著的,赫然就是那日公堂之上,站在安德財旁邊,那個更圓的員外。 今日她方知,原來,這位就是,傳說中的—— 把女兒嫁給賈府尹做十姨太后棄屠從商的、一手奪走了安家獨霸百余年的珍珠采買權的、將安德財與官府牽連起來的背后高人、二小姐實際上的真正“仇家”、人稱“劉屠刀”的前屠夫—— 劉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