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們走啦?！币谎劭吹介T口有個人影，她不禁納悶，“你方才在同誰說話呢？”

    “沒什么，劉家嬸嬸來還個東西，我和她嘮嗑了兩句?！绷_青俯身去翻撿柿子，也沒抬頭，“路上小心點，記得早些回來。”

    “誒。”奚畫點頭應(yīng)了與關(guān)何一前一后走出門。

    羅青頷首瞧她兩個，忍不住微微一笑，仍舊低頭打理一地的柿子干。

    平江府的品仙節(jié)算是一大地方習(xí)俗，別處可不見得有，原本只是一群文人聚在一塊兒飲酒作詩，談古論今，到后來卻演變成了這個盛大的節(jié)會。

    較場口的比賽明天才開始，眼下滿城早已置辦得十分熱鬧喜慶，一街花燈垂掛，穗子如柳條般迎風(fēng)飄揚。道上卻還落著厚厚的一層枯葉，本該是凄涼之物，然這會兒應(yīng)了景，竟也似反了陽光一樣，片片金黃。

    奚畫站在一家賣澤州餳的小攤子前，鼻尖溢滿麥芽糖的香氣，兩眼定定看著那小販把糖果子切好裝匣，一眨不眨。

    “客官您慢走。”

    一轉(zhuǎn)身奚畫就迫不及待拿出糖來放進(jìn)嘴里，滿口香脆，不由喜滋滋道：“可惜了，以往這兒有個賣糖絲錢的可好吃了，眼下卻不在?！?/br>
    關(guān)何見她吃得香，這甜絲絲的糖煎光是看著便覺得牙疼，禁不住提醒道：

    “你少吃些，仔細(xì)傷了牙。”

    “不打緊的，我多久就才吃一回啊?！彼灰詾橐?。

    沿著街一路走，身邊盡是人，驀地聽到前頭十字口有人呵斥，正抬眼便見人群回避退讓，竟把擁擠的長街留出好幾丈寬的距離來。

    一輛甚是奢華的馬車慢悠悠行于其中，車上雕花精致，連帳子都滾了金邊，奚畫踮腳望了半晌，湊到關(guān)何耳邊輕聲道：

    “這八成是王爺或王妃的馬車，好大的排場！”

    目光在車上看了一圈，他隨口應(yīng)了聲是。

    車轱轆不緊不慢滾得咯吱響，倒有幾分張揚炫耀在里頭，整個平江城敢這么行車的定也只有瑞王爺一家了。

    一干老百姓等著車過了，這才陸續(xù)走上街，不過片刻，便恢復(fù)了之前的繁華喧囂。

    茶樓離這兒尚有一條街，奚畫催著關(guān)何快些走，還沒行兩三步出去，迎面卻有幾個人姿態(tài)傲慢，大搖大擺的往這邊過來。

    兩隊人馬不期而遇，眼神驟然相對后，各自停了腳，遙遙對視。

    這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許久之前在清風(fēng)樓與之鬧過一場的婁方亮。此人家世背景頗有來頭，想必此番品仙節(jié)蘭亭書院那邊必然派他出場，倒是冤家路窄，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了。

    大約是都想到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回憶，兩邊表情都很微妙，周遭氣氛詭秘。

    “喲，瞧瞧這是誰啊，這不是天鵠的四姑娘么？”婁方亮扇子一收，裝模作樣地詢問左右，“怎么旁邊還跟了條狗？姑娘你想出門兒遛狗也得挑個好時候不是？這萬一不小心咬著人了，那多不好啊……”

    關(guān)何眉頭一擰，奚畫明顯聽到他捏拳頭骨節(jié)咔咔作響的聲音，忙偷偷握住他的手，低聲道：

    “別搭理他們?！?/br>
    “怎么？”眼見對方不接這茬，婁方亮接著挑釁，“幾日不見，怎么這么慫了？若是怕了本少爺，在這當(dāng)下學(xué)兩聲狗叫，我也就饒了你?！?/br>
    “饒我？”關(guān)何冷冷一哼，不由邁上前一步，“那日到底是誰饒了饒，恐怕你心里有數(shù)？莫不是，還想常常弩/箭的滋味？”

    “……”

    一言既出，身側(cè)立馬有人對婁方亮小聲道：“公子，這小子有家伙，咱們還是別找不快。明兒有的是時候叫他好看，也不急于這一時。”

    此話似乎很是受用，他嘴角一揚，皮笑rou不笑地點點頭。

    “嗯，我知道。”

    “本公子心胸寬廣，肚里能撐船，不和你們一般見識?！?/br>
    這么沒臉沒皮自夸的，奚畫還是第一次看到，忍不住朝他翻白眼。

    “我們走?！眾浞搅谅砸活h首，帶著他那一幫人，一路浩浩蕩蕩，走到關(guān)何身邊又止步，偏頭冷笑。

    “咱們，走，著，瞧?！?/br>
    目送這幾個衣著光鮮周身環(huán)佩叮當(dāng)響的紈绔子弟招搖過市，奚畫把嘴一扁，對著他背影吐了吐舌頭。

    “什么了不起的，還說你是狗，我瞧他身后左右那些個只會幫腔作勢的才是狗呢！臭不要臉！”

    關(guān)何回頭望了一眼，挽了她的手。

    “走吧?！?/br>
    未時過半，他兩人才到茶樓，小二引著向二樓走，底下搭了臺子，這戲一共三出，一出《杏園春宴》，一出《云陽》《法場》。

    大約是外頭更熱鬧些，聽?wèi)虻牟⒉缓芏啵P(guān)何兩人剛從梯子行到頭，一展目，正見對面一桌子坐了三個人，這一看倒把他狠狠嚇了一跳。

    只瞧靠窗的位置，涉風(fēng)大手一伸，樂呵呵地向他招手，紅繡在旁默不作聲地垂目飲茶，青衣則是一臉嫌棄地?fù)晤^望著窗外。

    奚畫眨了眨眼睛，打量了半天，除了涉風(fēng)和紅繡，另一個不認(rèn)識。盡管不知他們來所為何事，可偏頭看關(guān)何那副表情，就是不明白也猜了個大概。

    “你們……如何到這里來了？”

    關(guān)何屏退小二，只帶著奚畫往那桌邊落座，壓低聲音問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沒沒，你別緊張?！?/br>
    涉風(fēng)提了茶壺給他倒水，笑容滿面，“這不是看了你的信么？我們可是專程過來給你捧場的，了不得啊，還比射箭？”

    “捧場？”這話他自是不信，“莊主應(yīng)允了？”

    紅繡放下茶杯輕輕道了聲是，“此次倒是莊主讓我們過來的，他還囑咐我?guī)€口信給你……”

    關(guān)何登時神經(jīng)緊繃。

    “看把你嚇的?！鄙骘L(fēng)搖頭打趣，“這山高皇帝遠(yuǎn)的，他還能吃了你不成？”

    關(guān)何眉頭一皺，并不接話。

    “莊主的意思……”紅繡頓了一頓。

    “你若勝得了便即刻拿藥回去，若勝不了……”她微微一笑，“我們幫著你拿藥回去。”

    他愣了一瞬，眉間舒展，心頭大松了口氣，良久才嘆道：“我還道他……不會過問無雙的生死，這事能這么辦，也算是安心了?！?/br>
    “無雙也是跟了莊主六七年了，人心都是rou長的，哪里能說放下就能放下。更何況，他要是不救，西江能罷休么？眼下兩邊安撫著，才是兩全其美的辦法?！奔t繡拈了快糕點，咬了一小口，悠悠道，“莊主本就不是個做狠事的人……”

    關(guān)何不置可否：“……但愿。”

    “是你們不了解莊主。”她拿指尖在桌面一劃，才道，“和老莊主比起來，他還是優(yōu)柔寡斷了些。如他這般執(zhí)掌山莊，莊子是撐不了幾年的……”

    后半句話她沒說，但點到為止，其中意思已不言而喻。

    無人再說話，桌下，關(guān)何的手卻一直握著奚畫，十指緊扣。

    月琴聲驟起，臺子上開戲了。

    奚畫從窗邊望出去，樓下踩高蹺的雜耍班子嘻嘻鬧鬧，四處圍了不少人在拍手叫好，居高臨下，方才看到頭頂滿滿的燈籠，這會子卻似蓋在半空，隨風(fēng)微蕩。

    *

    品仙節(jié)這日，萬人空巷，較場口一圈黑壓壓的，擠得滿滿的全是人，雖是在外圍什么也瞧不見，倒有些個不死心的取了凳子踩上去看。眼下會叫那踩高蹺的戲子占盡了便宜，即使去不了內(nèi)圍，高高的往人堆里一走，那視線也是廣闊無際。

    較場口占地數(shù)十頃，先帝在時當(dāng)朝的王處道王將軍曾在此地cao練過兵馬，不過而今正是太平盛世，軍營安置在城郊，這地方就空了出來。

    “砰”的一聲鑼鼓響，王府內(nèi)的執(zhí)事往那中間一站，嗓子清亮，朗聲道：“王爺王妃到——”

    早在十天前，王府和書院管事便著手布置，此時場上寬廣，正前的高臺上兩張雅座，分別是王爺王妃，左手一邊坐著蘭亭書院和南山書院幾位先生院士，右手一邊便是天鵠書院與摘星書院一行。

    按理，往常品仙節(jié)只是天鵠和蘭亭兩邊爭得頭破血流，然這回王爺親臨，底下人為了圖個熱鬧，倒把平江府離得近的兩家書院也一并請了來。

    四方勢力聚集，不消說，這次比賽決計很有看頭。

    此時那離觀場最近的兩家酒樓茶肆因沾了這節(jié)日的光，那是財源茂盛，日進(jìn)斗金，高處視線好的位置早已是座無虛席，窗邊倚著欄桿，眾人探頭巴巴兒的望那場上情況。

    上一年的品仙節(jié)奚畫也在旁圍觀過，縱然也是十分激烈熱鬧，但如何比不過今年這般的壯觀盛況。酒店一樓押注買贏的，據(jù)說價都喊道五百兩去了，瞧著她心里也癢癢起來……

    日晷剛指到巳時，場上又是一聲鑼響，那邊的執(zhí)事一番話說完，便示意左右書院的幾位出席者該上場露面了。

    “來了來了?！苯鹬ρ奂?，扯著奚畫就興奮道，“你看，是宋先生他們！”

    順著她所指方向望去，別人怎樣沒仔細(xì)瞧，視線只落在關(guān)何身上。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的勁裝，長發(fā)束帶，比往時還要精神幾分。

    明明是他將比賽，奚畫倒莫名開始緊張。

    兩手捏著，盡是汗水。

    其他三家書院派出的人想來也是其中佼佼者，十六個人往那中央一站，虎背熊腰的，姿質(zhì)風(fēng)流的，儒雅溫潤的，個個氣質(zhì)不凡。

    一開始還跟他說包贏不輸，這會兒自己反而有點心虛了……

    “這第一場，按以往都是先比武斗的?！蓖跷逡浑p手環(huán)胸，略一思索，“不過據(jù)說此次是要王妃親自出題，也不曉得會拿什么刁鉆古怪的出來?！?/br>
    場上聽王爺咳了幾聲，兩句客套話說完，眉眼一轉(zhuǎn)，甚是溫柔地轉(zhuǎn)頭：“今日是愛妃壽辰，不知愛妃想了個什么題目？”

    王妃年紀(jì)瞧著并不大，眉眼里卻透著一股精明，掩嘴先是羞赧笑了笑，說話兒的聲音清晰又溫軟。

    “據(jù)悉，往年第一場都是比射箭。既有是規(guī)矩，妾身一個婦道人家自然不好胡說八道，恐落人笑柄?！?/br>
    “誒……規(guī)矩是死的，什么規(guī)矩不能改？愛妃多慮了，但說無妨?！?/br>
    “難得王爺有此雅興，妾身斗膽逾越了……”她水眸往場上一掃，“這只是射箭似乎沒意思的很……不如蒙著眼睛，叫射那天上飛著的鳥雀可好？”

    話音剛落，遠(yuǎn)處的鐘勇謀就笑出了聲：“這王妃還真把射箭當(dāng)玩兒似得，光射鳥已經(jīng)夠難了，還得蒙著眼睛射，她行她來??！”

    “你小點聲兒！”金枝偏頭踩了他一腳，“這什么地方你都敢張口胡說??！小心一會兒王府里的暗哨聽到，抓你去坐牢！”

    聞言，他吞了口唾沫，悶頭沒敢吭聲了。

    “誒，怕什么。”一邊兒的雷濤背脊挺得筆直，雙手叉腰，自信滿滿，“咱們關(guān)何可不是等閑之輩，蒙個眼睛又如何，就是再繞他個幾圈，都不成問題！”

    執(zhí)事立在旁提醒道：“王妃已出題目，請幾位斟酌考慮后，再上前取弓?！?/br>
    尚遠(yuǎn)那手肘捅了捅關(guān)何：“射箭你在行，這一場還是你去，就蒙個眼，不打緊的吧？”

    “沒事。”關(guān)何點點頭。

    暗殺刺殺大多是在夜里進(jìn)行，有時也看不清，全憑耳力，蒙不蒙眼對他并無影響。

    旁邊一行人似也商議妥當(dāng)了，皆站出一人來，尚遠(yuǎn)幾個忙退出場外。

    “第一場比試，箭術(shù)。”

    見人已一一持弓，那執(zhí)事管家便喊話道：“四大書院出席者，天鵠書院關(guān)何，蘭亭書院羅沖，南山書院張悅，摘星書院魯堯?！?/br>
    “這個羅沖我知道?！苯鹬ε牧伺霓僧?，“射箭是挺準(zhǔn)的，不過你放心，和咱們小關(guān)比起來那是一個天一個地的，差得遠(yuǎn)了，其他兩個無名小卒更是聽都沒聽說過，不足為懼?！?/br>
    “哎！”她只是揪著手連連嘆氣，連身子都抖了起來。

    “你瞧你，怎么怕成這樣?！苯鹬γ~頭，好笑道，“你還沒上去呢，要換成是你了，這會子還不得暈過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