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城內有一條清水河,名渭,以渭河為界,東面鋪滿平坦干凈的青石道,房屋大多奢華寬敞,此處便是內城,居住著雍城大大小小的士族權貴。 而渭河西面則是一條條黃土小道,車馬行過,陣陣塵埃連天,房屋大多為木屋,還有些許搭著茅草屋,一棟接一棟,緊緊挨在一起,從街頭到街尾無一變化,甚至每條街道兩旁都是如此光景。 這,便是庶民百姓棲身的外城。 崔莞要去的便是外城,不過,以她的身子與腳力,顯然比不上進城時的速度,走了莫約大半個時辰,方從內城走到外城。 站在熱鬧的街頭,辨了辨方向,她抬腳便往西邊走去。 若是未記錯的話,西邊應當有個市集,那兒便可租到代步的牛車驢車。 當初她還未醫(yī)治好容貌,只是春風樓的一名打雜小婢,可沒少來此處替外出的姑子尋車。 思及前世,崔莞心中泛刺,但腳下絲毫不停歇,一路往西。 又走了兩刻鐘,果然,遠遠的,她便望見了一處人聲喧嘩的市集。 市集內帶幃帽的姑子女郎雖非隨處可見,卻也不少,但如崔莞這般身著華裳,看似世家姑子,卻出現(xiàn)在市集尋車,難免讓人覺得詫異,故而招來不少好奇的目光。 崔莞恍若未聞,略掃了一眼,她便大步朝一名莫約四十出頭,面貌整齊,身材高大,著粗布青衫,趕著牛車的中年男子走去。 見生意上門,中年男子難免有些激動,急急躍下牛車,滿面笑容的迎上前招呼:“女郎可是要乘車?” 崔莞頷首,直截了當的道:“一金,租用你的牛車三日,可否?” 三日便能賺一金?中年男子欣喜若狂,連連應聲:“可,可!” 四周的馭夫聞言,紛紛露出羨慕的神情,不過,許是崔莞這身裝扮的緣故,雖有人眼熱,卻未敢尋事。 畢竟對庶民來說,挑釁士族貴人,那可是大不敬之罪,弄不好可是會被處死。 故而,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中年男子載著崔莞緩緩離開了市集。 中年男子的牛車雖比不得秦氏的寬敞,但打掃得十分干凈,也無什么難聞的氣味,崔莞靜靜的坐在車中,閉目養(yǎng)神。 行了一段路,那中年男子才陡然記起,自己還未詢問客人要去往何方,于是側頭低低問道:“女郎要去何處?” 聽到詢問,崔莞雙眸未睜,嘴角卻是輕輕一勾,清聲說道:“春風樓?!?/br> ☆、第七十四章 濁酒一壺名沉夢(中) 聽言“春風樓”三字,中年男子黝黑的臉頰泛起一絲潮紅,想來心知肚明那是個什么去處,再看崔莞時,眼底難免生出一絲怪異之色。 他顯然是料不到,這樣一個清貴的女郎,竟會涉足煙花之地。 不過,那中年男子嘴角蠕了蠕,最終還是咽下沖到嘴邊的話,默默的轉過頭,駕馭牛車緩緩沿著黃土小道前行。 崔莞并未察覺到馭夫的心思,她雙眸緊闔,幃帽下的面容平靜淡漠,仿佛沿途的喧囂嘈雜,不曾入耳分毫。 雍城雖置內外,但恰接兩城的渭河周圍,卻是極其繁華之處。河岸兩旁大賈薈萃,商鋪林立,數不盡的綾羅綢緞,奇珍異寶,琳瑯滿目,酒肆茶館,應有盡有。 待夜幕降臨時,白日里清水悠悠的渭河中,畫舫游船輕弋粼粼碧波之上,琉璃熠,流水潺,琴箏悠,美人吟,明明是紅塵俗事,卻透出一股說不出的閑雅,引得行人流連忘返,無醉不歸。 除此外,最為惹眼的,是一座立在河畔,三層高,碧瓦朱甍,紅籠高懸,精美非凡的瓊樓。 那,便是春風樓。 晃悠悠的牛車慢慢停穩(wěn),未等中年男子出聲,崔莞已然睜開了雙眸。 “女郎……”眼見崔莞穩(wěn)穩(wěn)落地,抬足便要往春風樓去,那中年男子不由低低的喚了一聲,忐忑的捏了捏手中的藤鞭。 崔莞頓住腳,探手自懸在腰間的荷囊中取出十枚五銖錢,“你且在一旁候著,莫要走遠。” “諾,諾。”中年男子面上惴色盡消,一臉歡喜的將錢塞入懷中,連連應了兩聲便跳上車,將牛車驅到路旁的樹下等候。 崔莞則抬頭瞥了眼高懸于朱門之上的雕花方匾,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踏上臺階。 春風樓雖是煙花之地,白日里卻也敞門迎客,即便清冷了些,但偶爾也能目及衣冠整齊,步伐匆匆的男子跨門而出,急急離去,顯然是**沉醉,不知歸處。 這于春風樓來說,已是常事,故而旁人不覺有何突兀,反倒是崔莞那抹緩緩踏階而上的纖細身影,招來不少驚奇的目光。 崔莞不為所動,靜靜地沿著臺階走到春風樓的大門前,只是在跨門而入的瞬間,微垂的眸子極快的掃了一掃大門右側的拐角處。 一入門,一名三十出頭,濃妝艷抹,體態(tài)豐腴的鴇兒快步迎出,卻見進門的是名姑子,面上笑意頓斂,蹙起眉頭,謹慎的打量了崔莞幾眼。 能令春風樓聲名遠播之人,又豈會是等閑之輩?不過稍稍兩眼,鴇兒便看出崔莞身上的華服乃是非尋常人家可得的縑裳,她緩了緩面色,輕笑道:“小姑子怕是尋錯了門罷?奴這兒可不售胭脂水粉?!?/br> “錯與不錯,何不待我言明?”崔莞眸光清冷的看著眼前人。 此人姓殷,春風樓中的妓子喚為殷mama,上一世便是這個殷mama自李提手中將她買下,帶回春風樓,最終又將她送到曾信榻上。 除去曾信,她最恨的,便是此人! 然而,眼下并不宜輕舉妄動,崔莞暗暗吸了口氣,耐住心中漸漸翻騰的怒恨,淡淡地開口說道:“既是不售胭脂水粉,那么,沉夢可售?” 聽聞沉夢二字竟從一名小姑子口中說出,殷mama嘴邊的笑容霎時便僵了! ☆、第七十五章 濁酒一壺名沉夢(下) 世人皆知,春風藏二絕。 一乃曾名動天下,才貌無雙,被稱之為雍城第一美人的花魁云瑤;二則是千金難求一壺醉的藇藇佳釀,纏夢酒。 一沉一纏皆為夢,可惜世人只知美人纏夢,綿長繾綣,說不出的**蝕骨,卻不識獨酌夢沉,灼烈醇厚,亦別有一番絕頂滋味。 纏夢千金難求,沉夢更在其之上,且此酒甚少擺上幾面,即便有,也是以纏夢之名冠之,除去殷mama與夙瑤,根本無人得知沉夢一名。 而今,此名卻從一位看身形打扮不過十四五歲的世家小姑子口中說出,讓殷mama怎能不驚? 不過,到底是歡場風月中出身,頃刻間,她便隱下了心中思緒,僵在嘴角的笑意再度盈盈蕩起,晃著手中的美人扇,咯咯笑道:“小姑子,奴這兒不是酒肆,什么沉不沉夢的,奴可不知?!闭f罷涂得艷紅的唇瓣一努,“喏,小姑子只需出了這門往右一拐,便是雍城最大的酒肆,里頭美酒應有盡有,說不準能尋到姑子所需?!?/br> 這是要明晃晃的驅人了? 崔莞抬起頭,隔著素白幃紗,對上殷mama看似隨然,眼底卻抹不去一絲沉色的細長雙眸,低低笑道:“既然殷mama不知,怎么但憑沉夢二字,便曉得我要尋的是酒?” 說罷盯著殷mama驟變的臉色,也不待其辯駁,她忽的朗聲道:“聽聞春風樓素來敞門迎客,無論來者何人,只要掏得出金,便能奉為上賓,怎么,今日殷mama要破例,將客拒之門外么?” 少女的聲音如輕鶯婉轉,又如銀弦錚錚,讓人忍不住為之側目。 一些正要自溫柔鄉(xiāng)中抽身離去的歡客,不知不覺便頓住了腳,又驚又奇的目光齊齊落于崔莞初顯窈窕的身姿上,竊竊私語,指點不休。 事已至此,殷mama如何不清楚眼前的小姑子是有備而來了,不過,她心有鬼,生怕崔莞說出什么不當之言,立即便換了一副堆滿笑意的嘴臉,切切言道:“奴不過幾句玩笑,小姑子多慮了?!?/br> 邊說她邊抬手一引,繼續(xù)笑道:“此處人多眼雜,小姑子還是隨奴進雅間再談罷?!?/br> 見殷mama陡然轉變做派,崔莞唇角勾起一絲清冷,卻也不拒,只是蓮步輕落時,不經意張口,輕輕抱怨道:“早知如此麻煩,就不該答應四郎所求……哼?!?/br> 一番嬌嗔嚶嚀之語,極為細弱,卻一字不缺的落在前方不過三步遠的殷mama耳里,她心中突突一凜,既然有人得知這小姑子前來,事情便不好辦了,即便春風樓身后有貴人撐腰,但眼前這小姑子,顯然也非尋常世家出身…… 思到此處,她心中剛剛蔓起的微枝細葉,陡然縮了回去。 緩步行入雅間,殷mama立即喚人奉茶。 崔莞淡淡掃了一眼,并未去接,而是徑直自袖中取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小箋,擱置在熱霧騰升的茶盞旁,似笑非笑的道:“飲茶就不必了,還是照規(guī)矩,勞煩殷mama將此箋送于云瑤罷。” 盯著幾上的小箋,殷mama面沉如水。 ☆、第七十六章 云煙深處藏夢人(上) 纏夢也好,沉夢也罷,之所以千金難求,只因此酒唯有在花魁云瑤所居的棲云閣,方可略品一二。而若想踏入棲云閣,須得遞上一箋詩詞曲賦。 入得美人眼,自得佳人心。可惜,云瑤掛牌三年有余,呈入帳中的華美辭藻不計其數,受青睞者卻寥寥可數。 越是這般,云瑤之名便越加炙手可熱,以至于每回她的車架一出春風樓,幾乎滿城空巷,眾人皆擠在其行進的道路兩旁,只求有幸能一睹芳容。 便是那所謂的謫仙秦四郎親來,亦不見得能入云瑤的眼,更何況是一個稚年小姑子胡亂寫的幾個字。 如此一想,殷mama心中冷哼一聲,喚來方才上茶的小婢,指著那張刺目的小箋沉聲吩咐:“將此物送往棲云閣?!?/br> 那小婢立即捧著小箋領命而去。 見此,崔莞不在與殷mama多費唇舌,慢慢走到一旁半開的窗前,靜靜的望著春風樓下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街道。 殷mama氣結,干脆端起幾上的茶盞抿了口,將手中美人扇搖得呼呼作響,冷眼作看崔莞吃癟。 少頃,門外一陣窸窣的腳步,送箋的小婢快步入屋。 殷mama搖扇的手一頓,亮著雙眼急不可耐的問:“如何?” 小婢福了福身,恭聲回道:“云姬有請持箋人?!?/br> 竟是要見?殷mama臉上一片愕然,怎,怎會? 崔莞轉身,恰好瞥及那抹驚愕,嘴角輕輕一勾,移眼對那小婢淡淡說道:“帶路?!?/br> 小婢看了眼一旁的殷mama,見她無動于衷,只得引著崔莞朝棲云閣去了。 望著漸行漸遠的身影,殷mama仿若才回過神,匆匆追了兩步卻不知記起什么,又急急停下,陰郁的面容上閃過一絲猶豫,而后咬牙跺了跺腳,轉身往棲云閣相反的方向疾步而去。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崔莞踏入棲云閣,映入眼中的便是這樣一幅光景,一名莫約十六七歲的素裳少女倚窗而立,鴉發(fā)如云,膚白若雪,好似無骨的柔荑輕輕拈著一張不過巴掌大的小箋,眉尖若蹙,櫻唇輕啟,低低嘆喃。 “云姬,持箋人已到?!毙℃据p輕喚了一聲,行禮退下。 云瑤顯然未曾料到,來人竟是一名小姑子,那張仿若芙蕖般濯清絕美的容顏浮起一絲詫異,但又在瞬間隱下,嬌嫩的櫻唇勾起一抹雖疏離卻有傾城之姿的淺笑,“瑤兒失禮,不知小姑子前來,所為何事?” 裊裊余音,如冰玉相磬,說不出的清悅動聽,傳入崔莞耳中,她眼前不由一陣恍惚。 上一世,容貌未復時,春風樓上下視她如草芥,唯獨云瑤,對她真心相待,非但想盡法子為她尋醫(yī)問藥,甚至將一手登峰造極的琴技傾囊相授。 然,待她容貌如初,云瑤卻失了蹤跡,直至渭河中飄起一抹蒼白…… 崔莞垂下眼簾,掩去眸底外泄的心緒,云瑤上一世因何而死,她早已自曾信口中得知,今生,定不會再讓一切重蹈覆轍! 她深深吸了口氣,抬眼對上云瑤含惑的盈盈水眸,一字一字的說道:“我來尋將沉夢交予你之人,百里無崖。” ☆、第七十七章 云煙深處藏夢人(中) 澄藍的天幕飄起一絲瀲滟夕光,被崔莞憑租的牛車靜靜停在離春風樓莫約二十米開外,臨近渭河的一顆高大繁茂,尚有幾分綠意的楊柳下。穿著破舊的中年馭夫佝著身子坐在牛車上,手中抓著一塊早已涼透的栗梁餅,小口小口啃嚼,一雙細小的眼睛時不時看向春風樓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