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馬車輕晃,一路行出了東城門,待崔莞用完食盒中的糕點甜漿,岑娘忽的開口問道:“你怎知他姓蕭?” ☆、第一百五十五章 春暖花綻學宮開(上) 為姵璃大爺加更 崔莞頓了一頓手上拭唇的薄帕,抬眸對上岑娘探究的目光,淡淡一笑,卻未應聲。 當時,蕭謹緊摟著她不放之際,曾暗暗在她腿上用力寫下一個“蕭”字。 原本襖褲厚實,崔莞未必能察覺得出,不過蕭謹年歲尚小,字跡青澀刻板,一筆一劃之下,她便隱約猜出了是何字。 除此之外,她還知曉了此事定與劉珩有關。 以劉珩的性子,即便腹中空空,也不會隨意到客店中用膳,這一路上的膳食均出自岑娘之手,而今日,他突然一改前例,擇了這么一間不起眼的小客店,偏偏又遇上了蕭謹一事。 若說,這一切不過是機緣巧合……崔莞心中搖頭,以劉珩的身份,要不是早有囑咐,那些侍衛(wèi)又怎可能會容許蕭謹奔近?況且事發(fā)之時,她前后一共望了三眼,劉珩均是一副不欲插手的悠閑模樣。 顯然,這孩童身上定有什么隱秘,令劉珩不便摻和卻又不得不留心。只是,蕭姓……似乎世家中并未有什么大族姓蕭啊。 即便劉珩也未曾料到,崔莞竟會憑著幾縷蛛絲馬跡,揣測出了他的心思。 淡淡的掃了一眼手中密信,劉珩垂眸沉思,少頃,就在馬車即將行入莊子時,他抬起微微蜷曲的手指,叩在車廂內(nèi)壁上,砰砰砰,一連三聲。 馭車的墨十三聞及,手中韁繩一拉,行進中的馬車陡然更變方向,往另一條岔道駛?cè)?,環(huán)繞在車隊旁的侍衛(wèi)盡數(shù)拍馬,急急跟上,余下的兩輛馬車,就這么慢悠悠的踏著薄暮,行入了山林腳下的莊子里。 直至下了馬車,崔莞才得知劉珩半途離去一事,雖說岑娘仍在身旁盯著,可沒有了劉珩,亦不必整日提心吊膽,她頓時覺得渾身上下均透出一股說不出的輕松自在。 蕭謹此時已經(jīng)醒來,正攥著崔莞的袍角,緊跟在她身旁,半步不離,一雙圓溜溜的黑眸怯生生的打量著四周,碰上旁人投來的好奇目光時,不由縮瑟著身子躲避開來。 “阿謹便隨我住罷。”崔莞輕輕揉了揉蕭謹散亂的發(fā)絲,對岑娘淡聲說道。 不足三個月,稷下學宮便要開講了,她仍有許多事未籌備妥善,若是與岑娘同住,行事之間難免會束手束腳,蕭謹則不然。 岑娘似乎沒有反對的心思,點了點頭便自去尋莊子的管事安排事宜。 “阿謹?!贝掭笍澫卵?,眉目含笑的望著被她拭去臉上的泥污,顯露出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輕聲說道:“阿兄帶你去沐浴更衣可好?” “好?!笔捴斦A苏7氯艉陉资话泗尤坏耐怨缘膽?。 候在一旁的侍婢立即上前,引著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往莊中走去。 這莊子不大,莫約七、八畝地,但莊子中的布局與時下里精致的庭園截然不同,竹樓,石屋,木亭,既無雕梁畫棟,也無奇石名卉,順勢而建,入景而居,處處透著一股自然的生機勃勃。 而莊中的婢仆,也為劉珩心腹,許是早已得了傳信,崔莞等人到來時,熱水晚膳,均備妥當。 蕭謹沐浴更衣一事,自是不用崔莞cao心,只是一與崔莞分開,他便驚懼不已,哭鬧不休。不得已,崔莞只好候在耳房門外,時不時揚聲出言與他閑話幾句。 如此,蕭謹總算是安靜下來讓侍婢凈身著衣。 牽著梳洗干凈的蕭謹,與岑娘一同用過晚膳,崔莞便與蕭謹一同入了莊子偏右的一棟小樓中,相鄰的另一棟小樓,則是岑娘所居。 好似日子就這般平靜了下來,隨著時間流逝,蕭謹亦漸漸恢復些許,不再是一副畏手畏腳的怯弱模樣,不過,他仍十分依賴崔莞,哪怕不似原先那般寸步不離,卻也甚少離開視線之內(nèi)。 關于蕭謹?shù)纳硎?,崔莞曾尋過岑娘,未果,又試著詢問了幾次蕭謹,可每一回他均是黯然不語,默默落淚。 如此一來,崔莞便暫且歇了心思。 隨著落雪愈積愈厚,每日,崔莞不是呆在屋中看書,便是與蕭謹一同練字,她詫異的發(fā)覺,蕭謹年歲雖小,一手魏碑竟已略有小成,想來當日示意之字,是他刻意為之。 故而,崔莞愈發(fā)堅定心中所思,蕭謹?shù)某錾?,定然不凡?/br> 立,始建也,春氣始而建立也。 白雪漸融,正所謂一候東風解凍,二候蜇蟲始振,三候魚陟負冰。幾乎是**春雨過后,崔莞突然發(fā)現(xiàn),枯枝吐新芽,嬌嫩的綠意霎時染遍大地,盈盈躍滿眼簾。 春暖花開之際,終是要到了。 饒是崔莞性情沉冷,心中亦止不住泛起了一絲漣漪,這兩個來月中,她將《素書》參了一遍又一遍,即便未曾盡數(shù)參透其中的玄機,卻足以應對此次學宮問難了。 不過,在此之前,她仍需尋到秦四郎,否則即便再如何博學,無法踏入學宮亦是枉然。 存著這番心思,崔莞挑了頗為晴朗的一日,帶著蕭謹,施然出現(xiàn)在臨淄城中。 岑娘并未跟隨左右,不過崔莞心知肚明,定會有人暗中盯著她的一言一行。 初春的天氣仍有些許寒涼,卻抵不住為稷下學宮開講而漸漸涌入臨淄的賢士儒生,臨淄街道上處處可見坐在牛車上,高冠博帶,神情孤傲的學士。 即便尚未到開講之日,可此時學宮門外擺幾設席,高聲闊論者不計其數(shù),故而越是臨近學宮,人群便越發(fā)擁擠。 崔莞與蕭謹均是瘦小之人,見到如此洶涌的人流,心中止不住發(fā)悚,猶豫片刻,崔莞便決定先在學宮附近閑逛,若秦四郎當真前來,定會引起嘩然,到時候她再露面亦不遲。 想著,她抬頭四下張望了一眼,指了指不遠處一間門前飄著茶字的三層木樓,對蕭謹說道:“阿謹,先去用些茶點,歇息片刻罷?!?/br> “好?!笔捴斝Φ妹佳蹚潖潱B連點頭。 他畢竟只是一名六、七歲的孩童,早便有些行不穩(wěn)了,為了崔莞,才咬牙堅持至今,聽聞可歇息用茶點,豈會不應。 只是兩人剛轉(zhuǎn)身行出數(shù)步,就見身側(cè)一條小巷中陡然沖出一輛馬車,直直朝崔莞與蕭謹撞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春暖花綻學宮開(中) 崔莞平日里舉止雖靈敏,但事發(fā)突然,又是在這熙攘擁擠的街道上,加之已然嚇得渾身僵直的蕭謹,根本難以躲避! 眼看疾馳的馬車即將撞上兩人之際,崔莞與蕭謹只覺后背忽的傳來一股巨大的沖力,腳下不由踉蹌兩步,陡然往前一栽,雙雙跌倒在地,恰好避過了橫沖直撞的馬車。 “阿,阿兄!” 倒地前,崔莞已然將蕭謹攬入懷中,如此一來,蕭謹?shù)纳碜颖M數(shù)砸在崔莞身上,六、七歲的孩童,身子不算太重,可也非崔莞這瘦小的身板可承受。 回過神來時,崔莞只覺右臂一陣鉆心劇痛,無法動彈! 她心中不由一沉,若此時執(zhí)筆之手受創(chuàng),稷下學宮一事豈不是要生變故?需知一手好字,也是踏入學宮的先決之一。 “阿兄,你沒事罷?”蕭謹恐慌的望著崔莞蒼白的面色,一臉泫然欲泣的模樣。 “阿謹莫怕,我沒事?!贝掭干钌畹匚艘豢跉?,強忍左臂傳來的痛楚與心中絮亂,僅用一手撐地,慢慢站起身來。 可還未容她站穩(wěn),一道尖利刺耳的叱喝聲戛然入耳—— “把這三個賤民抓起來!” 聞言,蕭謹縮瑟的身子陡然上前一步,護在崔莞身前,一張沾了些許塵埃的小臉上,又驚,又恐,眸底亦泛著怯弱,可眉宇間卻透出一絲絲倔強之意,稚嫩輕顫的聲音遠遠傳開:“分,分明是你縱車傷人,險些撞上我與阿兄,憑甚還要來抓人?” “憑甚?”蕭謹天真的質(zhì)問聲還未落,馬車中驀的響起一道嗤嘲冷笑,“就憑本姑子的命比你們這些賤民金貴得多!驚了我的馬車,便是罪該萬死!” 頗為飛揚跋扈的語氣,咄咄逼人。 崔莞秀眉緊皺,右手輕輕拍了拍身子發(fā)顫卻始終挺在她面前的蕭謹,并未回應車中女子,而是先抬眼掃了掃四下,尋到了危急時刻出手相救之人。 果然是劉珩的侍衛(wèi)。 就在馬車前莫約三、四步的地方,立著一名濃眉大眼的藍衫青年,崔莞曾在路上見過,與墨十三走得極近的一名侍衛(wèi),似乎是……“墨十八?” 墨十八顯然未料到,崔莞竟能喚出他的名,一雙濃眉微挑了挑,眼中閃過一絲訝然,但他仍是冷著臉微不可查的點了一下頭,算是應允了崔莞的呼喚。 不慌不忙,仍有閑情逸致與人攀談,崔莞此舉落在馬車中人眼中,便是**裸的打臉與羞辱。 “還愣著作甚?快把這三個賤民給我抓回去!”伴隨著尖銳的喝聲,唰的一下,原本緊攏的車簾子倏的被掀開,露出一張瓊姿花貌的美人臉,只可惜,此時臉上怒意橫豎,生生壞了幾分顏色,那道落在崔莞與蕭謹身上的目光,漠然鄙夷,簡直如視螻蟻。 崔莞與蕭謹身上的綢襖雖為上等,可在此時世家云集的臨淄城中,著實算不上什么,甚至在士族子弟眼中,已是十分寒酸了。而救人的墨十三一身粗布墨裳,看起來更是不起眼。 來回掃了一眼,那女子膽氣愈發(fā)充沛。 不過,隨著她露出真容,四下圍觀的人群遽然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 “唉,果真又是方氏之人。” “這位女郎莫不就是先前所傳,與健康蕭氏聯(lián)姻的方氏阿喬?” “可不正是她?真不知蕭氏郎君怎會看上這樣一個跋扈的女子?!?/br> “噓,你不要命啦?眼下方氏風頭正勁,便是揚氏,朱氏等大族都不敢妄議,當心禍從口出,小命不保?!?/br> …… 被環(huán)繞在中間的方喬興許聽不清,但離眾人不過寥寥數(shù)步的崔莞與蕭謹,卻是聽得一清二楚,可令崔莞在意的,并非是方喬的家世,而是蕭謹?shù)姆磻?/br> 每每有人提及“建康蕭氏”時,蕭謹瘦小的身子便人止不住打顫,原本挺在崔莞身前的小身板也縮瑟起來,緊緊往后挨著,似乎唯有靠在她身上,方能尋到一絲安全踏實之感。 建康蕭氏,崔莞垂眸沉思,上一世,她在曾信身旁的時日不短,建康城中的世家十有**都曾耳聞,蕭氏一族,莫不是…… 心中陡然浮出的念頭,令她不由一驚,而這縷驚色與蕭謹?shù)目s瑟,落入方喬眼中,便成了懼怕示弱。 “罷了罷了,本姑子今日心緒極好,便不與你們這等賤民計較?!狈絾替倘灰恍?,竟出言制止了差不多將三人團團圍住的護衛(wèi)。 這本是好事,可四周圍觀的百姓卻齊齊向崔莞等人投來憐憫同情的目光。 便是崔莞,抬眸對上方喬艷麗的笑顏時,心中微沉,下意識將蕭謹推到了身后。 果然,下一刻,方喬得意的笑聲緩緩傳入眾人耳中,“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赦,留下一臂罷。”說罷想了想,又道:“嗯,就要右臂?!?/br> 尖酸的語氣,輕描淡寫的神情,仿若在她眼中,崔莞等人不過是一只牲畜,饒之不死便是最大的恩德了,此時此刻,崔莞應當自斷臂膀,跪地叩謝才是。 可就在幾名護衛(wèi)越走越近,顯然是要依照方喬的話行事時,突然發(fā)現(xiàn)崔莞竟與往常所見的庶民儒生截然不同,仍透出一絲青澀的俊美面容上,沉冷,鎮(zhèn)靜,卻偏偏不帶半點驚慌。 突然,崔莞動了,她牽著蕭謹?shù)氖?,強忍下右臂傳來的痛楚,并不理會逼近的護衛(wèi)們,從容的走到墨十八身旁,而后轉(zhuǎn)身,正面對上了方喬。 她眉目含笑,目光清朗,明媚的春陽下,瑩白的肌膚與墨玉一般溫潤的眼眸,愈發(fā)襯得她豐神如玉。莫名的,方喬的耳尖有些發(fā)燙,她略微慌亂的移開眼,冷冷笑道:“怎么?你敢違抗?” “豈敢?!贝掭篙p輕搖了搖頭,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溫雅一笑,淡淡說道:“在下只是感慨,臨淄果真是天下士族心中向往之處,區(qū)區(qū)一名世家女,亦可當街縱車行兇,踐踏儒生,毀人前程,果真是士族風范也!” 朗朗的聲音,如暖風拂面,卻令方喬的面色陡然一變—— ☆、第一百五十七章 春暖花綻學宮開(下) “在下不才,雖家世不及此姑,但自幼修習孔孟圣言,心中甚明,為人士者,富貴不yin,貧賤不移,威武不屈,此之大丈夫。” 趁著方喬尚未回神,崔莞昂起頭,一雙墨眸清透明亮,從容的掃過眾人驚愕的神情,最終仍是落向怔怔坐在馬車中,目瞪口呆的方喬,再度開口,朗朗而道。 “吾非士,舍去一臂,又有何難?然則,此臂書孔孟之禮,習中庸之道,憑你一依附先祖之德,家族之威,除此外無名無績,無傳世功德的世家女郎,還之取不得!” 她的聲音清潤如泉,卻又氣勢如虹,在私語聲漸漸減小,慢慢低下,最終萬籟俱寂的人群中傳得極開,極遠。 崔莞知曉,此處離稷下學宮僅隔一條長街,所行之人均是與她一般期望前來一碰運氣的儒生,至于賢士權(quán)貴,若不是在家中靜待開講時日,便是早已行到學宮外設幾邀友,淺酌闊論。 故而,她這番涉及名士風骨的言論,很快很快,便會傳揚出去,落入那些真正高冠博帶,滿腹經(jīng)綸的賢士耳中,到時候,無論哪一位到來,也非是方喬這個普通的世家女郎所能抗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