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墨十八靜靜的立在崔莞身后,目光落在那抹明明瘦弱不堪,卻挺如松竹的背影上,晦澀難明。 他奉命暗中跟隨崔莞,明為護衛(wèi),實則是監(jiān)視這姑子的一舉一動,非性命攸關不得現(xiàn)身,故而將崔莞與蕭謹救出車輪之下后,他便不再有作為,甚至抱著一絲看好戲的心緒,靜靜看她與那世家女交鋒。豈料,一切反轉得如此迅速,不過三言兩語,她已然立于勝勢。 看來這姑子果真如岑娘所言,是個不容小覷之人,往后,他定要盯牢一些,將她所言所舉,點滴不漏的傳于主子。 崔莞并未料到,自己的一番言行,竟令墨十八上了心,她仍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只是盯著方喬的目光卻無比清冷,傲然。 這個賤民!竟敢,竟敢……一番凜然之詞,宛如當眾甩在方喬臉上的耳刮,頓時令她又羞又怒,一張艷麗的面容陡然漲得通紅。 為跪坐在她身側,一名做侍婢裝扮的女子見狀,不由尖聲嚷道:“你這賤民,竟敢這般與我家女郎說話!” 崔莞眼波輕轉,淡淡的掃了那侍婢一眼,道:“敢,為何不敢?孟圣人曾言,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此事本非我錯,當是問心無愧,可言之鑿鑿?!?/br> 一番話,堵得那侍婢啞口無言,亦令方喬的臉色再紅三分。 崔莞轉眸輕輕一笑,紅唇輕抿,朗朗問道:“姑子,可還想要我一臂?” 此言一出,四下圍觀的眾人則紛紛唏噓出聲,有的甚至還發(fā)出了低低的嗤笑,這方氏之女囂張跋扈,早已讓他們心生暗怨,而今得見她失勢,豈無快哉。 歷來被人捧在手心上的方喬,豈受過這等羞辱,她狠狠的瞪了圍觀的百姓一眼,猛地伸手指向崔莞,張口就要大叱,可一瞬間,對上那雙清冷漠然,含著一絲譏嘲,一絲不屑的墨眸,心中不由一寒,即將沖出口也生生哽回了咽喉中。 她囂張跋扈,卻不是愚鈍之人,只是在這臨淄城中,方氏一族權勢鼎盛,鮮少有人敢挑釁,加之她所刁難的人,均為無權無勢的庶民儒生,往往事發(fā)后只能忍氣吞聲,自認倒霉,似崔莞這般明晃晃的張揚而出,又言及賢士之名者…… 想到此,方喬漲紅的面色驟然一白——她思到了崔莞此舉的用意! “回府!”方喬此時心中又驚又懼,乍聞不覺,可越思索崔莞方才的言辭,她后背便越止不住發(fā)寒。 稷下學宮開講在即,一向或是隱世,或是游歷山水的大儒名士早已聚集而來,方氏雖強,卻也極為忌憚賢士之言,更何況崔莞一話,將她生生推到了與天下士者對立之位上了??! “女,女郎?”顯然沒反應過來的侍婢不由一愣,以往不均是將人帶回去處置么?怎么此次卻…… “賤婢,誰讓你插嘴?”方喬抬手狠狠抽在那侍婢臉上,唰的甩下車簾子,氣急敗壞的吼道:“還呆著做甚?回府!” 她懼了,此時此刻是真懼了,心中所想的,便是趁早離去,只要未被那些名士當場捉住,即便幾個賤民的閑言碎語,也造不成什么大禍。 不過,方喬心中到底仍存著一絲不甘,待馬車行出兩條街后,驚恐褪去,怒意復燃,畢竟方氏本就勢大,她又即將嫁入建康蕭家這等頂級世家,只要避開鋒芒,誰都奈何不了她。 雙眸透著冷厲,方喬緊攥著幾乎刺入rou中的粉拳,暗暗恨道:且等著,我要讓大兄查出那三個賤民的落腳之處,到時候……哼! 見方喬一走,崔莞當即牽起蕭謹,也在墨十八的護衛(wèi)下急急離開。 方才那番話,勝在她氣勢凜然如虹,當真細究的話,依然會讓人覺得牽強,畢竟,她無師無承,連儒生都算不上,一旦被人揪住盤問,早晚會露出馬腳,說不好連女兒身也會暴露在世人眼前。 這也正是她一改行事做派,變得咄咄逼人,好令方喬落荒而逃,而非拖延至真正的賢士到來。 馬車上,崔莞捂著愈發(fā)脹痛的右臂,面色隱隱發(fā)白,蕭謹見了,不由擔憂問道:“阿兄,你受傷了?” “無礙。”崔莞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輕聲撫慰道:“許是方才跌倒時撞了一下,回去尋些藥酒擦一擦便好了?!?/br> 蕭謹垂著頭,一言不發(fā),他年歲雖小,卻也到了明事之齡,豈會不知崔莞是為護著他才傷及右臂,心中滿是自責愧疚。 目及蕭謹圓潤的下頜上滴落的水澤,崔莞長嘆一聲,抬起左手略微生硬的揉了揉他的發(fā)髻,細聲輕哄。 駕車的墨十八將車廂內的一切盡數(shù)聽于耳中,他抖了抖韁繩,馬車頓時加快了幾分。 返回莊子后,岑娘親自查看了崔莞的傷勢,只見她右臂紅腫一片,甚至已泛起了一絲絲青黑,不過幸好未傷及筋骨,擦上藥,好好將養(yǎng)一段時日,便可復原。 聽了岑娘所言,崔莞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不過,養(yǎng)傷期間,她曾入城尋了幾日,當然,這幾次均是乘坐在馬車內,并未露面,可惜,依舊沒有聞及一絲秦四郎的消息。 陽春三月,鶯飛草長,傳承千年的稷下學宮,終是到了開講之日。 崔莞右臂的傷早已痊愈,即便沒有尋到秦四郎,她亦打算前去稷下學宮一試。 畢竟,前路漫漫,均為今日而來,臨門一腳卻讓她縮瑟不前。 崔莞不愿! ☆、第一百五十八章 學宮門前是非臨(上) 推薦票滿1500加更 天光熹微,早已起身的崔莞梳洗過后,換上前幾日特地備好的儒袍,踏著晨霧離開了莊子。 劉珩不在此處,幾乎不會有人阻攔她的言行,當然,這一切無非是明面罷了,若她膽敢生出逃離的心思,第一個饒不了她的,便是整日冷眼相對的岑娘與墨十八。 今日載她入城的非是莊中馬車,而是一輛自附近村子憑租而來的牛車,雖不及馬車寬敞舒適,但崔莞坐在其中,極為心安。 至于暗中墨十八是否仍跟著,崔莞無暇顧及,此時她正闔眸沉吟,一遍又一遍的思索這些時日所學,以平復下漸漸倉促吃緊的心。 稷下學宮位于臨淄稷門之下,故而以稷下為名,這與曾大名鼎鼎的鴻都門學如出一轍。 劉珩的莊子位于臨淄南門外,而稷門則向西,牛車悠悠,臨近稷門時,附近已是人山人海,不過,圍觀的百姓以及庶民儒生見及牛馬驢車駛來,便會齊刷刷讓出一條道來,任車駕行入。 牛車駛至稷門莫約百丈處,止行。崔莞撩簾而出,輕巧的躍下牛車,拂袖彈衣,側首對駕車的馭夫輕輕一頷,信步朝稷門內行去。 但凡今日前往稷下學宮的學士儒生,無不精心妝扮,甚至不少人涂脂敷粉,力求以完美之姿盡顯世人眼。 崔莞肌膚本就白皙瑩潤,身著一襲雪青儒袍,與平日所著并無太大區(qū)別,只是衣襟袖口處以銀線繡上了精美的云紋,一時間,襯著崔莞俊雅的容顏愈發(fā)顯得清貴出塵,風儀翩翩,竟與同是緩步而行的士族郎君不相上下。 “世兄挽步。” 一道爽朗的呼聲在耳旁響起,崔莞一怔,下意識抬眼看去,只見一名容貌清秀,衣著端莊華麗的青年正朝她抬手作揖,她腳下一頓,亦回了一禮,淡笑應道:“不知閣下有何見教?” 稷下學宮門外這百丈,名為隨道,意在入學宮之前,諸子百家可恣意結友閑談,亦可尋人當眾問難,雖非學宮之中,但在此處的問難,亦同樣會被人暗中記載,呈入學宮內,若有言論精彩絕倫著,便是不入學宮,亦能名傳天下。 這便是年年稷下學宮散出的名帖雖少,天下學士儒生仍舊蜂擁而至的其中一故。 眼下,這青年半道攔路,崔莞便當成了尋上門的問難,振起精神,準備細細聞之,辯之。 許是太過聚精會神,那青年朗朗笑言幾句,崔莞頓了片刻方回過神來,遲疑的道:“閣下所言……” 青年不由一怔,不過他打量到崔莞眉宇間那一絲緊蹙,霎時便明白過來,爽朗的笑了兩聲,復道:“在下陳郡裴清,閣下莫不是頭一回前來稷下學宮罷?” 崔莞眼中閃過一絲赧然,頷首言道:“正是?!闭f罷她不禁又問:“閣下如何得知?” 裴清雙眼微瞇,笑道:“你眉目緊蹙,神情惴惴,只顧埋頭苦思,一看便知?!?/br> “原來如此。”崔莞心中一凜,她到底還是太過拘促了,便是一名普通學子都能看出,學宮中那些閱人無數(shù)的大儒,又豈能看不透? 思及此處,崔莞不由深吸一口氣,繼而緩緩呼出,復始數(shù)次,心緒才算徹底平靜下來,她唇角揚起一抹淺笑,朗朗說道:“在下崔挽,多謝裴兄指點迷津?!?/br> 望著崔莞姣好的容貌,以及眉目間那一絲漸漸復下的褶痕,裴清心底暗暗贊嘆,臉上的笑容明顯了幾分,“豈敢豈敢,想當年我初入學宮,坦然之心尚不及你一半,也曾拘謹過隨道問難一事?!?/br> 說著一頓,他臉上的笑容斂下少許,“可惜這隨道上,雖有人問難,卻甚是少見,畢竟問難易,一鳴驚人者百中無一,多淪為旁人笑談。久而久之,古時圣賢信步言天下的盛景,早已不復所見。而今行隨道,大多是交朋結友罷了。” 說罷裴清廣袖輕晃,反手輕嘆,臉上滿是唏噓。 方才心中沉思,因而未太過在意,此時崔莞依言掃了一眼四下,果真如此,雖說現(xiàn)下時辰略晚,行隨道的學士儒生已然不多了,但三三兩兩之間均為笑談,并無針鋒相對,高談闊論的模樣。 若說對物是人非最為清楚不過的,便是崔莞了,哪怕她不是容易感喟之人,而今放眼望去,城墻巍峨依舊,道上青衫難同,此情此景仍令她低嘆一聲:“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說的,未嘗不是這隨道?!?/br> 聞言裴清雙眼一亮,連連點頭贊道:“阿挽說的極是,極是?!?/br> 一個從容無謂,一個有心結交,兩人雖算不得一見如故,這一路的攀談也頗為融洽,崔莞心中明澈,她與裴清這等自幼便臥書淌墨的世家子弟不同,不過匆匆半載,即便她再如何聰慧,也難以匹及。 故而交談之中,崔莞大多時候均是側耳傾聽,只在涉及所學之處,適時的點出自身見解。不過,她從容清淡的神情,兼之言簡意賅的獨特見解,落在裴清眼中,便成了滿腹經綸的沉穩(wěn)之姿,愈發(fā)令他心折。 待踏完隨道,行入稷門時,兩人已好似經年之友。 崔莞來得雖晚,但稷下學宮也尚未到正式大開之時,除去此次參講的大儒賢士被引入學宮外,余下聽講的學子均在門外等候。所幸稷下學宮門前頗為寬廣,即便熙熙攘攘站了數(shù)百名派系不同,衣著不一的諸子,卻并未讓人覺得擁擠不適。 每當有新人行來,學子們不約而同抬眼望去,若是相熟之人,自是含笑招呼,若是陌生者,也會有禮的頷首示好,放眼所見,均是一派和樂的情形,只是各自心中所想,便不得而知了。 崔莞輕輕的掃了一眼,慢慢隨著裴清走入人群之中,她相貌俊麗,姿容不凡,招來不少探視,不過這些目光并未久留,只是在她身上打了個轉兒便慢慢撤了回去。 與舉目無識的崔莞不同,裴清略略一眼,便尋到了熟識故友,他揚笑向對方頷首致意后,轉頭對崔莞道:“阿挽,你隨我一同前去罷,之謙他們極好相處,你不必太拘束。” ☆、第一百五十九章 學宮門前是非臨(中) 崔莞抬眼望了一下,含笑搖頭婉拒道:“不了,我先尋一尋舊友,說不定他們也在尋我?!?/br> 見狀,裴清也不好勉強,笑言幾句,便施施然的往左前方的一小撮人群行去。 看著裴清慢慢離去的背影,崔莞心中松了一口氣,并非她清高孤傲,推拒實是不得已而為之,無論再怎么相似,她終究不是男兒身,人多眼雜,若當真碰上一位眼尖之人,那么過往的一切,便只能付諸東流了。 放下思緒,崔莞抬頭打量起眼前輝煌的稷下學宮,青磚碧瓦,氣勢磅礴,門上一方黑底漆金長匾,匾上寫有“稷下學宮”四個大篆,古樸滄桑之意裹著一股濃烈的書墨清氣迎面而來。 稷下宮,諸子臺,這里便是古來圣賢引經據典,高談闊論之處啊,甚至不少系別均在此衍生,從此廣流世間,為世人啟蒙開愚,明智施德。 崔莞雖非學子,可不知為何,心中亦止不住激燦,仿若能親眼目睹如此盛宴,是她畢生所求。 鎮(zhèn)靜,崔莞,你須得鎮(zhèn)靜! 她闔下眸,胸前深深起伏了數(shù)次,再睜眼時,眸中一片清亮明澈,心中陡然竄起的激蕩已被她盡數(shù)壓下,撫平。 隨后崔莞略掃了幾眼,慢慢朝一處人少僻靜的角落走去,若不然她孤身一個人立在三五成群的眾人之間,未免太過惹眼。 不過,她剛行到角落里,尚未站穩(wěn),便聽聞身后傳來一聲叫喚:“阿挽,阿挽?!?/br> 這喚聲不大,而且此處是學宮外墻一拐角,來人甚少,故而并未引來多少側目。 崔莞聞聲轉頭,就見笑容滿面的裴清領著數(shù)人朝這邊施然而來,然而,她的目光掠過裴清身后那幾道身影時,霎時僵住,清明的眸底,冷冽席卷而來。 曾信! 裴清身后,正與旁人言笑晏晏的其中一道身影,竟是曾信! 曾信怎會在這里?她明明已經阻了秦四郎與曾信的往來,明明…… 是了,她怎的忘了,即便上一世曾信與秦四郎有過接觸,卻并未能進稷下學宮,不過是依仗著是田公弟子,又與秦四郎同乘,特意到此結交學士權貴。 也就是說,即便今生曾信與秦四郎失之交臂,他也不會輕易放棄原本的目的。 “阿挽?阿挽?”裴清走近,目及崔莞冷冷瞪著他身后,面色沉寒,時青時白,眼中不由一詫,回頭掃了一眼,道:“怎了?可有不妥之處?” 爽朗的聲音終于讓崔莞回了神,她斂下清寒的眸光,抿了抿唇,淡淡笑應:“無事?!?/br> 只是她這話方出口,原本與人笑談的曾信恰巧止聲轉首,一眼便望見了立在裴清身旁的崔莞。 “是你!”曾信文雅的臉龐倏的沉了下來。 當初在齊郡官道上的**,曾信從未忘記點滴,那對他而來,是個天大的恥辱。半載光陰,崔莞的身形略抽高了一些,面容也因劉珩用藥而有了一絲變化,但大致仍是不變的。 因而,他一眼就認出了眼前不遠處的眉清目秀,溫潤如玉的清貴少年,便是當夜秦四郎馬車上,那個將他煞費苦心,謀劃數(shù)月之計盡數(shù)毀去的小兒! 曾信的低喝,令眾人皆是一驚,裴清來回打量了一眼,疑惑的道:“阿挽,曾兄,你等相識?” “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