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待崔莞自恍惚中回過神,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站在了木亭之中。 王樊止弦,笑吟吟的望著崔莞泛起一絲愕然的容顏,溫聲說道:“阿挽擅琴,何不與我合奏一曲,以盡雅興?” 崔莞自是想回絕,不過,猶豫片刻,她遲疑的頷首應(yīng)邀。 她雖破了曾信一局,難保接下來不會再有謀算,與王樊合奏,便是出了什么意外,亦不只有她一人遭殃。再者,有王樊在,曾信與蕭之謙未必敢動心思。 于情于理,她都不應(yīng)拒絕。 崔莞心緒一動即止,慢慢走到右側(cè)的長幾后落座,與王樊一般抬手撫上琴弦。 熟悉的觸感如流水,嘩嘩涌來,她抑制不住曲起纖指,輕輕一勾,悠揚(yáng)的琴音自指下傾泄而出,隨即,婉轉(zhuǎn)的箏聲蜿蜒附上。 琴音如泉,箏聲似岳,綿延交纏,來回蕩于半空之中,原本空靈的樂曲,仿若有了魂,有了魄,不再似一副立于眼前的山水之畫。 此時此刻,人在畫中行,清風(fēng)徐徐,高山流水,身臨其境。 眾人不由癡了,醉了,紛紛轉(zhuǎn)頭,怔怔望著木亭中那兩道昂然的身影。 便是曾信,也無例外。 一曲盡,王樊仍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崔莞的面色,卻隱隱透著一絲微不可察的蒼白。 她忽的站起身,向王樊一禮,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匆匆步下木亭,繞過九曲白玉渠,走入桃林,竟就這般不告而別。 “來去自如,阿挽真不愧為士也?!?/br> 王樊一聲贊嘆,打消了眾人心中的不悅,也阻斷了曾信借題發(fā)揮的手段,他向蕭之謙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隨在崔莞之后,轉(zhuǎn)身離去。 而王樊一走,原本還雅趣盎然的流觴詩會便散了,眾人紛紛起身告辭,相繼離去。 蕭之謙雖是一臉含笑,可待人離盡,他掃了一下幾乎尚未動過美酒佳肴,神情陰冷的剜了曾信一眼,拂袖而去。 他好不容易才邀到王樊,正打算借此令蕭氏與王氏攀上一絲交情,卻讓曾信這蠢貨盡數(shù)毀了。若非族中有命,讓他扶持曾信,他當(dāng)真不愿再見這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廢物! 以曾信的眼光,豈會揣測不出蕭之謙的心思。 霎時間,他的面色,時青時白,哪怕心中覺得屈辱,也不得不快步追上前,折腰諂媚,以求蕭之謙消氣。 崔莞并不知曉自己這番舉止,竟讓蕭之謙的心血付諸東流,她出了蕭氏別院后,便靜靜的縮在車廂一角,闔目沉思。 方才那一曲高山流水,仿若一道曙光,劃破了長久以來籠在心頭的迷霧,她似乎憶起了一些事,一些早已塵封許久的……往事。 ☆、第一百八十二章 往事朦朧愿成空(中) 春風(fēng)徐徐,連天碧湖中水波粼粼,芙蕖搖曳,臨湖的八角亭里,一紅一白兩道纖細(xì)的身影,紅琴白畫,說不出的寧靜愜意,可那一聲聲委婉清幽的琴音卻是時斷時續(xù),時續(xù)時斷,直至戛然而止。 “阿姐,為何此處我總轉(zhuǎn)不好音?”撫琴的紅裳少女縮手回袖,一張雖未長開,卻已初顯端麗之姿的容顏上秀眉顰蹙,雙腮微微鼓起,令人止不住心生愛憐。 坐在一旁的執(zhí)筆作畫的白裳少女,云鬢香腮,不似紅裳少女那般飛揚(yáng)明媚,宛如一片月華,溫婉如水。 她慢慢勾勒完最后一筆,將手中紫毫擱置在山字形筆架上,抬眸笑道:“我可不善琴,若不,你去問問阿然?” “阿姐!”提及“阿然”二字,紅裳少女不由撅起唇,羞惱的道:“誰會去尋那塊又臭又硬的頑石?” 雖是這般說著,可她那白皙的雙頰悄然泛起一絲桃紅,在一襲緋紅如火的華裳襯托下,燦如朝霞映雪。 白裳少女輕笑出聲,垂下的眸中卻忽的閃過一絲旁人不覺的冷意。 聞及笑聲,紅裳少女又羞又赧,噌的一下站起身,纖足踏著高齒木屐,噠噠噠的便往亭外走。 白裳少女一臉無奈,也起身追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翻飛的長袖,柔聲勸道:“我不過就這么一說,你又何必置氣?若真不愿去,那不去便是了?!?/br> 溫婉輕柔的聲音,撫平了紅裳少女心中的羞惱,她反握住那雙扯在袖上的手,低低的道:“阿姐,我未與你置氣,又怎會與你置氣呢?我只是,只是……”只是半晌,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面色漲紅一片。 “好了,我知曉你的心思?!卑咨焉倥恍?,不欲再多言,牽著她一同朝前走去。 湖中碧水一下一下,輕拍著堤岸,仿若為兩人足下的屐聲陪襯一般。 兩人行到一片臨湖的竹林邊,蒼竹青翠茂盛,恰好擋住了另一條青石道上來來去去,為遠(yuǎn)行打點(diǎn)忙碌的侍婢與仆從。 “阿莞。”白裳少女掩在長袖下的素手慢慢蜷曲,低低的說道:“再過不久,你便要及笄了,姑父姑母打算與王氏議親,議的是你與阿然?!?/br>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沉冷,與平素里溫柔的語調(diào)截然不同。 可惜,那紅裳少女,也就是年少的崔莞,早在聞及議親一事時,心便亂了,全然聽不出她的異常。 崔莞瞪大了一雙滿是驚愕的杏眸,磕磕巴巴的道:“阿姐,你,你是說,父親與母親,議親?” “是為你議親?!卑咨焉倥L長的嘆了一口氣,松開她的手,慢慢走到堤岸邊緣,臨湖遠(yuǎn)眺。 崔莞怔了片刻,也隨之走上前,與她并肩而立,耳中卻不斷回響著方才那一番話,心如小鹿,砰砰亂撞。 兩人就這般靜靜的站著,心中各有所思。 良久,白裳少女側(cè)過頭,輕輕喚道:“阿莞。” 這一聲叫喚,令崔莞仿若受到驚嚇一般,身子微微一顫,倏的轉(zhuǎn)頭看向她,羞赧的道:“阿姐,怎么了?” 白裳女子盯著崔莞宛若桃夭吐蕊的容顏,低低一笑,緩緩抬起手,慢慢說道:“你可知,五年之前,我已心悅阿然……” 崔莞被耳旁之言一震,尚未來得及做反應(yīng),頓覺后背一股推力,緊接著身子一歪,眼中那張秀美含笑的容顏一晃,噗通一聲,冰寒徹骨—— “啊——” 崔莞尖叫一聲,猛地坐起身子,蒼白的面容上神情驚恐,額角鬢邊汗水淋漓。 “阿兄!”睡得也不甚安穩(wěn)的蕭謹(jǐn)聞聲,一咕嚕自榻上爬起,連棉履都未來得及套上,赤著腳便推門而出,沖向崔莞的寢屋,可惜,臨了卻被阻于門外。 “阿兄,阿兄!”蕭謹(jǐn)顧不得許多,小手不停地拍著門,便是另一棟竹樓中的岑娘也被驚醒,披著外裳,手持燈籠匆匆趕來,她身后還跟著幾名手持棍棒的家仆侍婢。 “出了何事?”岑娘的目光掠過蕭謹(jǐn)焦急的面容,看向緊閉的門扉。 “大概阿兄又做噩夢了罷。”蕭謹(jǐn)咬著下唇,一雙圓眸中含滿憂慮。 又?噩夢?岑娘柳眉輕蹙,“何時開始?” “莫約是……”蕭謹(jǐn)側(cè)頭一思,遲疑的道:“莫約是三日之前,阿兄外出歸來之后?!?/br> 他到底是個孩童,夜中睡得香甜,頭一回聞及,乃是在恍惚之中,故而不敢確認(rèn),不過第二夜便聽得清晰多了,白日里問過崔莞,方知她是噩夢之故。 而今夜許是心中含憂,原本入夜即眠的蕭謹(jǐn)翻來覆去,竟難以闔眼,待到月上樹梢方覺有些迷糊之際,果然又聞及了崔莞的叫聲。 三日,岑娘雙眸微瞇,若有所思,她欲再問,卻聽耳旁“吱呀”一聲輕響,緊閉的門扉驟然打開,崔莞憔悴卻異常平靜的臉龐映入眾人眼中。 蕭謹(jǐn)一喜,撲上前摟著崔莞,“阿兄,你沒事罷?” 映著燈籠中明亮的燭光,崔莞仍顯蒼白的面容上流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伸手輕輕拍了拍蕭謹(jǐn)?shù)募绨?,道:“無事,阿謹(jǐn)不必?fù)?dān)心?!闭f著抬眸看向沉默的岑娘,“勞煩了?!?/br> 岑娘靜靜的打量了她一眼,見確實(shí)無礙,便頷首沉聲說道:“若不適,便喚郎中前來一診。” 崔莞搖頭,“不必,無非是夢魘罷了?!?/br> 如此,岑娘也不節(jié)外生枝,叮嚀幾句便轉(zhuǎn)身,將跟上來的家仆侍婢打發(fā)離去,自己也緩步回了屋。 待四下漸漸恢復(fù)沉寂,蕭謹(jǐn)也勸得一步三回頭的離去后,崔莞合上了門,慢慢走到竹榻旁坐下,一雙清冷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著來回?fù)u曳的燭火,心思翻涌。 當(dāng)日與王樊合奏一曲高山流水之后,她便憶起了一些瑣碎的往事,原本那場看不清的夢境,亦漸漸明晰起來,她看清了那白裳少女的容貌,卻始終記不起姓名為何。 便如現(xiàn)在,她知曉了自己并非舉目無親,卻偏偏不知親在何處。 只是,夢中那襲緋紅華服,并非尋常世家女郎可穿著,或許……她真如王樊所言,是出自清河崔氏? 那名白裳姑子,便是害她的兇手? 還有議親的……阿然,莫非就是王樊? 紛亂的思緒纏繞不清,崔莞唇角綻出一抹苦澀,這些記憶,于兩世為人的她而言,實(shí)在太過遙遠(yuǎn)了。 她抬手揉了揉泛疼的額角,心中暗暗決定,待天明之后,前去勻子府邸拜師之前,先尋王樊旁敲側(cè)擊一番。 雖不一定能得知所求,至少,可落一個心安。 ☆、第一百八十三章 往事朦朧愿成空(下) 為種一個卜卜大爺加更 夜盡天明,踏著破曉的曦光,崔莞并未乘坐馬車,而是就這般一步一步,以足丈量著莊子至臨淄城中的距離。 寬敞平坦的官道兩旁,與她一般趕早入城的農(nóng)戶百姓,或馭著自家牛車,或只身擔(dān)著裝滿蔬果的藤筐,一張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黝黑粗糙臉龐上,洋溢著憨厚滿足的笑容。 連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食果腹,衣蔽體,便是百姓最大的期盼。 崔莞的目光掃過四下趕路的眾人,最終落于足下雖平坦的黃土道上。 她的路,走到何處才是盡頭? 蘇醒以來,崔莞心中第一次涌起茫然之感。 尋曾信復(fù)仇,將上一世欺辱她的人盡數(shù)踏入污泥中,這是崔莞從未動搖過的念頭,也正是這一道念頭,支撐著她一路行過自雍城行到臨淄,從一名默默無聞的小姑子,一躍成為聲名遠(yuǎn)揚(yáng)的“雍城崔挽”。 而今,王樊的出現(xiàn),失而復(fù)得的朦朧記憶,難以言明的身世之謎……一件又一件,如洶涌的潮水,徹底沖亂了她原本沉寂的心。 崔莞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繼而緩緩呼出,可素來管用的法子,此時此刻卻已無法使紛亂的心緒復(fù)平,沉靜。 “噫,小郎身姿清貴,衣著華麗,何以一人獨(dú)行?” 一道低沉沙啞,略顯滄桑的聲音自崔莞右側(cè)傳來,她側(cè)首一看,卻見一輛牛車緩緩駛在莫約五步之外。 馭車的是一名莫約六十出頭,發(fā)須斑白的老漢,膚色黝黑,臉紋如菊,一雙眼眸卻炯炯有神,滿是好奇的盯著崔莞,憨憨笑道:“小郎若不嫌棄,可在老朽車上歇一歇腳?!?/br> “多謝老丈?!贝掭肝⑽⒁恍?,雙手一叉,便轉(zhuǎn)身快步走到緩慢的牛車旁,將袍角一掀,靈巧的躍坐上了牛車。 這輛牛車并非是平日里用于載人之用,無車廂,車架后便是三塊木板拼湊而成的板車,此時裝滿了老漢自家出產(chǎn)的農(nóng)貨,一股泥土腥氣縈鼻而來。 出了莊子一路行到此處,崔莞雙足確實(shí)隱隱泛酸,不過,最終令她決定搭乘牛車的,是那老漢憨厚的面容,似足了仍留在雍城的老趙。 思及老趙,崔莞心中不由一嘆,當(dāng)初她曾言,待安頓好后便會將老趙夫婦攜到身旁,可誰也不曾料到,在齊郡會發(fā)生如此多的事端。 以至于如今連她也失了自由之身,便更談不上安頓了。 只是,戰(zhàn)亂將起,無論如何,還是需得想方設(shè)法,將老趙夫婦二人安置到妥善之處。 想到此處,崔莞又憶起了上一世,南城之戰(zhàn),太子中伏,戰(zhàn)死沙場一事…… 或許,她應(yīng)尋個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與劉珩細(xì)談一番了。 “小郎不知要前往何處?”原本不想打擾崔莞沉思的老漢,瞟了眼愈來愈近的城門,只好出聲問道。 崔莞驟然回神,先是看了一眼老漢,再轉(zhuǎn)頭望向近在咫尺的巍峨城門,笑道:“此處便好,多謝老丈攜帶一程?!闭f罷她便輕巧的躍下了已停穩(wěn)當(dāng),候在一旁準(zhǔn)備入城的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