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離去時,她取出六枚五銖錢,至于車架上,老漢一時未察,待他看清時,崔莞已然入了城,失了蹤影。 崔莞循著衛(wèi)臨留在信箋后的住址,來到他另尋的客店時,衛(wèi)臨早已等候多時。 “阿莞?!毙l(wèi)臨上下打量了一眼,見崔莞安然無恙,一直懸著的心總算穩(wěn)穩(wěn)地落回遠(yuǎn)處,臉上隨之顯出一絲笑意。 “衛(wèi)大哥?!贝掭割h首輕應(yīng),她雖想與衛(wèi)臨細(xì)談,奈何時辰不多,只好直截了當(dāng)?shù)膯柕溃骸八兄拢煞裼羞M(jìn)展?” “這是自然?!毙l(wèi)臨自袖中取出一卷帛紙交予崔莞,“勻公所居,就在東門之外莫約十里的平潭山中?!?/br> 他邊言邊示意崔莞將帛紙打開,“平潭山是座不知名的小山巒,甚是難尋,勻公的居所便位于山腰,帛卷上是我特意畫下的路圖?!比舴沁h(yuǎn)遠(yuǎn)跟在勻子的牛車后入山,只怕他也尋不到那座僅比尋常小丘略高的矮山。 崔莞略掃了幾眼帛紙上七零八落的凌亂墨線,慢慢將帛紙卷好,收起,進(jìn)而抬眸看向一臉窘迫的衛(wèi)臨,輕笑道:“得勞煩衛(wèi)大哥引路了?!?/br> “不勞煩?!毙l(wèi)臨訕訕一笑,便隨在崔莞身后出了門。 衛(wèi)臨重新棲身的客店,離臨淄城中最大的南門市集頗近,崔莞讓衛(wèi)臨憑租了一輛驢車,坐穩(wěn)后,衛(wèi)臨轉(zhuǎn)頭問道:“出城?” “不急?!贝掭笓u頭,抿了抿唇,沉聲說道:“且先去一趟城東?!?/br> 蕭氏別院,便位于城東。 說來也巧,崔莞的驢車剛行到蕭氏別院門前,便碰上正從門中往外行來的馬車,透過撩起的車簾,崔莞一眼便望見了馬車中的人,正是蕭之謙。 崔莞輕聲讓衛(wèi)臨將驢車向馬車駛近一些,朗聲道:“蕭兄?!?/br> 蕭之謙循聲往來,雙眸微微一亮,“原來是崔兄?!?/br> 即便他心中仍對那日崔莞不告而別略有微詞,不過但凡長眼之人均能看出,王樊待這小兒的不同之處,為了王樊,這點(diǎn)微詞自是算不得什么了。 崔莞對蕭之謙的轉(zhuǎn)變心知肚明,她唇角微彎,勾起一抹有禮的淺笑,清聲說道:“不知蕭兄有要事出門,阿挽唐突了?!?/br> “哪里哪里?!笔捴t確有事外出,不過當(dāng)著崔莞的面,自不會明說出口,“崔兄匆匆登門,可是尋我有事?” 崔莞也不欲多言,點(diǎn)頭說道:“敢問蕭兄,可知意然兄居于何處?” 來問王樊的住處?蕭之謙不濃不淡的眉輕輕一挑,詫異的道:“難道崔兄不知,意然兄已于兩日前啟程返回建康?” 返回建康? 王樊走了! 崔莞心中一顫,面上卻是淡淡笑道:“多謝蕭兄告知,挽不敢再叨擾蕭兄,就此別過。”說罷讓衛(wèi)臨驅(qū)車離去。 瞥了一眼漸行漸遠(yuǎn)的驢車,蕭之謙眉頭一皺,眼底閃過一絲疑色,若王樊當(dāng)真看重崔挽,豈會連離去都不曾告知一聲? 崔莞不知,蕭之謙心中已有了轉(zhuǎn)變,她靜靜的坐在搖晃的驢車中,闔目沉思。 對于王樊的離去,她雖有些失落,但更多的卻是釋然。 且不言那夢中的往事,究竟王樊偏幫之人是她,還是那個將她推入湖中的白裳少女,崔莞并不知曉。 兩兩相較之下,仍是不輕舉妄動為好。 王樊在此時離去,正好予了她一個說服自己,暫且將此事放下的緣由。 當(dāng)務(wù)之急,應(yīng)是行好早已謀劃許久的事宜。 想到此,崔莞睜開雙眸,對衛(wèi)臨說道:“去平潭山。”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一波三折何處行(上) 平潭山,臨淄城東十里之外的一座矮山,并不顯眼,卻隱居著天下第一賢士,勻子。 驢車行到山腳下,便無法再前行,此處人煙稀少,唯有一條羊腸小徑蜿蜒而上,崔莞略微掃了一眼四下之景,入目滿是青蔥盎然的勃勃生機(jī)。 “阿莞?!毙l(wèi)臨須得看守著驢車,分身無暇,好在來時的路難尋,上山的小徑卻只有一條,“沿著足下小徑行到盡頭即可?!?/br> “嗯,勞煩衛(wèi)大哥了?!贝掭赶蛐l(wèi)臨頷首說道,而后便往前幾步,尋出那條幾乎被野草盡數(shù)覆掩的小徑,慢慢往山上走去。 平潭山雖不高,卻稍有幾分陡峭,好在山間景色頗為秀麗,故而崔莞并不覺山路難行。 走了小半個時辰,拐過一片繁茂的林子,她眼前豁然一亮,只見小徑的盡頭,是一片平坦之地,仿若被利刃削去了半邊山頂,靠近山壁一側(cè)的青石中,一汪清泉潺潺淌出,流到山壁之下,匯成了一個環(huán)狀深潭。 臨近潭邊的空地上,一圈竹片交織而成的籬笆,環(huán)繞著一大一小兩間竹屋,門前屋后皆栽著碧竹,山風(fēng)徐徐,竹影斑斑,亦如朗月清風(fēng)般的愜意就這般撲面而來。 崔莞邊緩步慢行,心中邊忍不住暗贊,清幽至極,確是一處隱世的妙處。 “小友既然來了,便入屋一敘罷。” 勻子略顯沙啞低沉的聲音,緩緩自竹屋內(nèi)傳出,崔莞眉目一正,錯步朝竹屋行去。 她輕輕推開竹門,撩簾而入。 竹屋內(nèi)的擺設(shè)頗為簡陋,僅有一幾,一席,一榻。 人在席上坐,席在榻上擺,勻子手執(zhí)竹簡,看得很是入神,仿佛方才那句話,并非出自他口中一般。 “崔莞拜見勻公?!贝掭柑?,行了一道大禮。 勻子卻是眼也未抬,仍舊盯著手中竹簡,和藹的道:“小友不必多禮,坐罷?!?/br> “諾?!贝掭腹Ь吹膽?yīng)了一聲,目光微閃,徑直行到擺放著各式書冊與筆墨紙硯的長幾旁,也不在意地上的泥土塵埃,撩起袍角,屈膝跪坐于地。 勻子雖目在竹簡,被擋住的唇角卻稍稍往上翹了翹。 見勻子不言,崔莞亦不好開口叨擾。 屋內(nèi)霎時便靜謐下來,除去勻子翻動竹簡時的窸窣細(xì)響,便是屋外偶爾一陣隨風(fēng)飄入的竹葉沙沙聲。 崔莞也不焦躁,闔上眼,靜靜享受這一刻極為難得的安寧。 良久,一聲風(fēng)輕云淡的叫喚,打破了滿室平寧。 “崔挽小友。” 崔莞唰的一下,睜開眼,迎上了一雙睿智得仿佛可看穿世間萬物的眸子,她交疊于膝前的雙手絞緊了幾分,慢慢的說道:“回勻公,挽在?!?/br> 勻子撫了撫斑白的長須,緩緩嘆道:“小友巧捷萬端,亦有踔絕之能,老朽實(shí)在無識可授。” 竟是不容她開口,直接推拒! 崔莞的心猛地跌入谷底,平靜的面色隱隱透出一絲蒼白,她凝望著勻子臉上那抹可包容萬物的慈愛,沉聲言道:“勻公乃天下第一賢士,挽心向之?!?/br> 聞言,勻子卻是搖了搖頭,依舊和藹的道:“小友所行之道,與老朽截然不同,又何必煞費(fèi)苦心,將執(zhí)著置于老朽身旁?” 崔莞直起身子,隨即慢慢伏下,將跪坐變?yōu)楣虬?,幾欲貼及地面的唇角微動,“入勻公門下,乃挽畢生所愿!” 勻子靜靜的看著崔莞伏貼在地的身子,少頃,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道:“你且先起來罷?!?/br> “諾?!贝掭该蛑剑鄙碜?。 勻子睿智的目光將崔莞眉宇間的倔意,盡斂眸底,他執(zhí)拐,緩緩下榻,著屐,顫巍巍的朝竹屋左側(cè)一道小門走去。 崔莞欲起身攙扶,可身子剛挪動分毫,便聞及勻子低啞的聲音,“小友坐著便好?!?/br> 如此,她只好打消念頭,僵僵的跪坐于幾前等候。 小門之后,應(yīng)是勻子的書房,隨著勻子推開門,一陣清雅的書墨香氣撲面而來,而勻子木拐點(diǎn)地的沉悶聲漸漸增大時,崔莞下意識側(cè)頭一看,勻子一手執(zhí)拐,另一手曲于胸前,掌心之上捧著幾卷竹簡。 “老朽身無長物,這幾卷竹簡便贈與小友,以小友之姿,只需潛心研讀,定能受益匪淺,未嘗比不過入老朽門下。” 崔莞垂眸,凝望著置于幾上,被一雙枯槁之手推到她身上的竹簡,一卷一卷,均為古珍之卷,最為難得的,是這竹簡之上,還落有勻子心有所感,所悟時留下的筆墨。 有此卷習(xí)讀,果真事半功倍,單以求學(xué)解惑而言,確實(shí)可受益匪淺。 “如何?”勻子炯炯有神的眼眸微瞇,唇邊卻和藹的道:“小友心中,可有決策?” “有。”崔莞抬起手,慢慢探向竹簡,卻在勻子眉宇流轉(zhuǎn)出一絲了然之色時,將竹簡往前一推,清朗的道:“挽以為,勻公之識,非書簡可得?!闭f罷她抬手躬身,揖了一禮,勻子不言,她便一直躬著身子,即便腰背酸疼難耐,也咬牙持之。 見此情形,勻子睿智的雙眸逐漸染上一層難以見底的深邃,少頃,再度輕聲一嘆,“癡兒,癡兒,何苦執(zhí)于此?” 崔莞闔眼,一邊竭盡全力忍住顫抖的身軀,一邊咬牙說道:“昔日,黃石公曾言,長于博謀,安于忍辱,苦于多愿。挽心中執(zhí)念難消,愿多,苦多,乃理也?!?/br> 她雖有才華,卻因心中執(zhí)念,踏上這條無法回頭的苦道之上,謀也好,辱也罷,均是自取,怨不得旁人。 這番話,讓勻子微瞇的眸子中浮起一絲稀光,他撫著長須,緩緩頷首,“你且先回去罷,明日再來?!?/br> “諾?!贝掭感闹写笙?,神情上卻是一片平靜坦誠,她忍著腰背的酸疼,慢慢起身,朝勻子恭敬的一揖到底,而后才退出竹門,轉(zhuǎn)身離去。 勻子雖待人溫和寬厚,但其脾性一向出口為諾,既然讓她明日再來,那么,她只需靜待明日便好。 這么多時日都熬過來了,亦不差這一時半刻。 想到此,崔莞略微沉重的步履漸漸輕快,迎著習(xí)習(xí)山風(fēng),飄然下山。 然而,就在崔莞的身影消失在門外之際,一道人影自那左側(cè)那扇半開的小門內(nèi),撩簾而出。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一波三折何處行(下) 若崔莞仍在此,定會覺得萬分驚愕,這人她識得,非但識得,還結(jié)緣非淺,正是信誓旦旦說要助她擺脫劉珩的華灼。 在勻子這天下第一賢士面前,華灼顯然比崔莞自在得多,她施施然的走到幾前,將手中一塊粗中有細(xì)的竹席往幾前一放,從容落座。 “你未打算收她入門罷?”華灼抬手拾起一卷竹簡,漫不經(jīng)心的翻開起來。 “見了為師不揖不禮,不恭不敬,真乃……” “凡學(xué)之道,嚴(yán)師為難?!币妱蜃佑謱㈤L篇大論,華灼干脆利落的開口說道:“況且拜入你門下,非我所愿,而是你誆之,詐之?!?/br> 盯著華灼看似悠然自在,卻透著一絲挫敗的神情,勻子睿智慈愛的雙眸中飛閃過一縷極為罕見的狡黠。 見此,華灼撇了撇嘴,輕輕一哼,“老不修?!?/br> 聞此一言,勻子臉上不見無一絲怒意,反而撫須大笑道:“即便吾乃老不修,身為吾徒的阿灼,又當(dāng)如何自呼?” 這副頑童之姿,若是落入世人眼中,定會令人人都呆若木雞罷?可惜…… 華灼細(xì)眉輕揚(yáng),將手中竹簡往幾上一放,沒好氣的道:“你還未言,是否收崔莞入門?” 重拾此話,勻子臉上的笑容漸斂,他抬起眸,順著敞開的竹門眺望天際,目光高遠(yuǎn),“崔莞與吾并無師徒之緣。” “是劉珩之意罷?!比A灼輕嗤一聲,一語道破蘊(yùn)含的玄機(jī),“當(dāng)日在稷下門前一事,亦是劉珩暗中所托,你也借此達(dá)成所愿。不過,我甚是疑惑,劉珩既有意助她揚(yáng)名,又為何阻她拜師入門?” “并非是劉珩之意?!眲蜃舆z憾長嘆,“確為無緣?!?/br> 華灼一臉不信,“如此,你方才回絕便是,何必令她明日再來?” 沉默片刻,勻子方慢慢回道:“受人所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