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崔莞撫在劉珩唇邊的手遽然一僵,眸中浮起一片悲滄,原來她與劉珩,竟早已相識,就在…… “……阿莞?!?/br> 細(xì)弱懸絲般的聲音,勉強(qiáng)傳入近在咫尺的崔莞耳中,她身子一震,卻不敢抬手拭淚,唯有飛快的眨眼,將淚水?dāng)D出眼眶。 隨著逐漸恢復(fù)清晰的目光,崔莞看見兩片微微顫動,可始終未掀開的眼睫,小手旁染血嘴唇,一張一翕,卻再吐不出半個字。 “阿莞?!?/br> 又是一聲喚,自她身后傳來,低沉,沙啞,隱含顫意。 崔莞頭也未回,她抬手以袖為帕,用力來回一蹭,拭去臉上的淚水,隨即探手到腰間,努力穩(wěn)下一雙發(fā)抖的手,解開系在腰上的寶帶,褪下染滿塵泥與血污的外裳。 見狀,秦四郎一驚,忍不住上前兩步,“阿莞,你這是做甚?” “別過來!” 崔莞側(cè)首,目光如刃,剜在秦四郎心頭,他不由頓住了腳,可一看崔莞喝住自己后,又抬手解開羅衫,以往清潤的玉眸中布滿痛苦之色,“為何?阿莞,到底為何?” 明明是他先遇見她,也是他先發(fā)覺她的漠然之下,藏著一顆比世上任何姑子都要柔軟易碎的心,更是他先動了情,許了諾,可到頭來,一場鴻門宴,奪了人,毀了心。 不甘。 他不甘! 可再如何不甘,他亦不敢在此時貿(mào)然上前,生怕逼迫之下,崔莞行玉碎之舉。 畢竟,劉珩腹上還插著一支喂了毒的匕首,她唾手可得。 對秦四郎的痛苦,崔莞恍若未覺,她解開羅衫后,身上便只余下一件單薄的里衣,以及衣下的寶襪。 解好裳后,她將寶帶抽出,打成雙結(jié),牢牢的系在自己與劉珩冰涼的手臂上,隨后將手中還算干凈的羅衫揉成一團(tuán),放置在那支匕首旁。 她竟打算拔刀?。?/br> 秦四郎與他身后的人目光微滯,就在這頃刻之間,崔莞胸口深深起伏一下,握在刀柄上的小手用力一拔! 昏迷不醒的劉珩止不住顫動幾下,那團(tuán)羅衫已堵在了刀口處,暗紅的血慢慢滲出,染紅雪白的羅衫。 見到此景,崔莞反倒不慌了,她將劉珩系著寶帶的手?jǐn)R在單薄的肩頭上,同被系住的手抓在他冰涼的手腕間,另一只手捂在劉珩腹上,竭盡全力,慢慢將他自地上攙起。 少女纖細(xì)的身子,根本撐不住一名已過弱冠的成年男子,踉踉蹌蹌間,兩人不住的往后退,可劉珩倒地之處,本就離崖邊不遠(yuǎn),這一退,眼看就要跌落谷崖—— “阿莞小心!” 秦四郎目眥欲裂,想也未想便往前沖,然后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谷崖下山,風(fēng)呼嘯,吹動兩人的衣袍,與散亂交纏的烏發(fā),崔莞抬眼望向一前一后沖來的衛(wèi)臨與秦四郎,卻是緊緊摟著劉珩,決然躍下山崖! “不——” ☆、第二百五十三章 何時重為落棋人(上) 秦四郎從未想過,崔莞會以如此絕然,慘烈的手段離去。 方才解裳,又以寶帶縛腕的舉止,昭示著她早已心存死志,并非是因腳步踉蹌,退到崖邊無路可走,才出此下策。 “寧可與他共赴黃泉,粉身碎骨,也不愿留在我身旁……”秦四郎俊雅的臉龐上泛起一絲蒼涼的凄笑,失去衛(wèi)臨的扶持,搖搖欲墜的身子,終是軟軟地癱倒在地。 “郎君!” 聞及后頭傳來的動靜,臨崖的衛(wèi)臨幡然醒神,邊縮回僵在半空中的手,邊壓下心底令他無措的悶痛,急急轉(zhuǎn)身奔向秦四郎。 而此時,山林間的爭斗徹底止息,莫約七、八位黑衣人穿林而出,身上或多或少都帶著傷,恭敬的候在秦四郎身后。 “主子?!?/br> 一道道目光掠過倒地身亡的流鴉,驚愕不已,顯然,這些人對流鴉的身手,多少有幾分熟悉。 “傳訊?!鼻厮睦深^也未回,倚著衛(wèi)臨,目光直直盯向那片翻滾的濃霧,好似要穿透霧氣,看清崖底的一草一木,蒼白的唇瓣微掀,一字一句的下令道:“聚集人手,下崖搜尋,生見人,死……” 死字出口,他不由一頓,沾上些許泥土的十指緊蜷成拳,耗盡全身力氣,方擠出最后二字,“見尸!” “諾!” 少頃,四下的黑衣人盡數(shù)散去,便是流鴉的尸首也被斂走,重新覆上丑陋面具,跨上馬背的秦四郎,最后回眸一眼,扯動韁繩,與衛(wèi)臨一同疾馳而去。 一日未見尸首,他便一日不會相信,那心思多狡如狐的姑子,就這般化為一捧黃土! 夜盡天明,初升的朝暉籠罩大地,延綿起伏的鐘山山脈,在逐漸散去的晨霧中顯露出青蔥翠綠,勃勃生機(jī)的真容,而這一片碧綠的葉海深處一片最為茂密的山林中,隱著一棟棟常人無法察覺的樹屋。 山中潮涼,蛇蟲鼠蟻頗多,居于樹屋之上,不但安全,且有繁茂的碧葉遮陽擋風(fēng),冬暖夏涼,也頗為舒適。 此時,一棟位于最中間,略微寬敞精致的樹屋內(nèi),躺在木榻上的人影氣息淺綿,闔合的扇睫輕抖,不一會兒便緩緩抬起。 崔莞眨了眨酸澀的雙眸,渙散的瞳仁逐漸凝聚,陌生的幔帳映入眼中,她這才發(fā)覺自己正躺在榻上,渾身上下如撕裂一般疼痛夾雜著記憶轟然襲來—— “殿下!” 崔莞猛地坐起身,豈料后背一陣徹骨的劇痛,她不禁吸了口冷氣,身子頓時僵住,再不敢亂動分毫,瞬息間,光潔的額角泌出一層細(xì)密的薄汗。 跳下山崖后,她的后背不慎撞上一枝橫出的老樹斷樁,也正是這一撞,令她失了神智,以至于如何出現(xiàn)在此處,全然無覺。 而且……崔莞忍痛掃視起自身,只見牢牢縛在臂上,與劉珩相連的寶帶已解,身上的衣裳也煥然一新,鼻間隱隱縈繞著一絲草藥獨(dú)有的氣味。 就在崔莞尋思之際,“吱呀”一聲輕響,一名頭挽傾髻,身著茜衫的女子一手端著木盤,一手推門而入。 女子一抬眼便看見僵坐在榻上,面色煞白,怔怔出神的崔莞,她不由將手中木盤擱置在一旁的小幾上,快步走到榻前,好聲勸道:“姑子身上有傷,暫且不宜動彈,若不然傷處裂開,又要挨一番苦楚。” 崔莞循聲側(cè)首,望見那張熟悉的面容,眸光微微一顫,口中喃喃輕道:“云瑤?” “噫?”對于崔莞竟能喚出自己的姓名,云瑤顯然有些詫異。 雖說她與崔莞曾在春風(fēng)樓有過一面之緣,但歷時三年,且崔莞當(dāng)初又頭帶帷帽,根本看不清容貌,故而云瑤未認(rèn)出崔莞,實(shí)屬理所應(yīng)當(dāng)之事。 不過,云瑤也僅是怔了一怔,隨即笑道:“姑子好眼力?!?/br> 崔莞輕輕搖頭,未多言過往之事,她細(xì)細(xì)的打量著云瑤,比起三年前,云瑤略顯豐腴,烏鬢香腮,點(diǎn)漆般的雙眸中透出的寧和與心滿意足,絕非當(dāng)年名噪一時的春風(fēng)樓中云姬所有。 她眼前一片恍惚,這一世,云瑤應(yīng)當(dāng)不會再死于非命,至少,她救了一個想救的人。 崔莞的目光,使得云瑤稍有些不自在,她微微一笑,側(cè)身端起盤中泛著一絲熱氣的木碗,捧到崔莞面前,道:“姑子還是先趁熱將藥喝了罷。” 說罷,她將木碗貼到崔莞唇邊。 溫?zé)岬乃幹?,略苦,卻讓干渴的喉嚨得以滋潤,崔莞小口小口啜飲,熱流滑入腹中,體內(nèi)升起一陣暖意,渾身上下頓感舒暢了不少。 抿盡木碗中最后一滴藥汁,崔莞氣息微喘,卻又迫不及待的開口問道:“這…是哪?殿下在何處?” “鐘山山脈腹地?!痹片帉⒛就霐R回盤中,轉(zhuǎn)身抽出絹帕,細(xì)心的替她拭去唇邊殘余的藥漬,“殿下也在此處,不過是在另一處木屋中養(yǎng)傷?!?/br> 鐘山。 崔莞垂眸,果然是鐘山。 當(dāng)時在覆舟山谷崖之上的一幕幕驟然涌現(xiàn):劉珩重傷倒地,她撲上前,而后便是一張微微顫動,卻吐不出半個字的薄唇。 秦四郎等人自是不知,可近在咫尺的她卻辨出,翕張的薄唇在悄無聲息間,反復(fù)叨念的,便是“崖下”二字。 她不知劉珩安排了何等后手,唯一確信的,是以劉珩的脾性,斷不會容許自己身陷絕境,尤其是打一開始,劉珩便知曉,秦四郎謀算的乃是他的性命,又豈會在敵強(qiáng)我弱下,行冒失之舉? 故而,崔莞大膽放手一搏,雖然跳崖后被撞昏厥,可此時見到云瑤,她便知曉,劉珩的后手,應(yīng)是百里無崖。 “我在此躺了多久?” “不過兩日?!痹片幉恢掭感闹械陌俎D(zhuǎn)千回,見她神情沉著,還以為是憂心劉珩之故,收好絹帕便輕聲言道:“姑子莫要擔(dān)憂,有阿崖在,殿下并無大礙?!?/br> 崔莞回過神,見云瑤誤解,卻也不打算明言,頷首應(yīng)了一聲:“有勞。” 云瑤含笑搖頭,服侍崔莞躺下,待她藥力發(fā)作,沉沉的睡去后,才端起木盤空碗,轉(zhuǎn)身離開樹屋,只是將木門一開,這才察覺,不知從何時起,門外便多了一道挺拔的身影。 ☆、第二百五十四章 何時重為落棋人(中) 明媚的朝暉自淡薄的云層中傾灑而下,透過層層疊疊的碧葉,鋪陳在那人雖蒼白卻不失清貴的面容上。 “主子?!痹片幗z毫不覺意外,恭敬的對劉珩施禮,她與百里無崖成親多年,對于自己如何從春風(fēng)樓贖身,又得以脫離罪籍,或多或少知曉一些。 劉珩并未理會云瑤,他的目光掃過擱置在木盤中的空碗,繼而穿過尚未合緊的門縫,看向躺在木榻上的人兒。 對于眼前這人的冷漠,云瑤恍若未覺,她順著那道目光瞥了一眼,斂低聲說道:“姑子剛飲下藥,怕是要睡上一段時辰?!痹挳呌中辛艘欢Y,手邊的門扉也沒再攏緊,端著木盤,輕聲退下。 然而,云瑤離去后,劉珩卻未進(jìn)屋,仍是靜靜的立在門外,可落在榻上的目光,始終未移開半寸。 雖說身上的鴉毒解去大半,但他所受外傷亦是不輕,即便自幼習(xí)武,底子渾厚,此次于他而言,也算是元?dú)獯髠?/br> 照百里無崖的叮囑,劉珩應(yīng)當(dāng)和崔莞一般,安分守己,老老實(shí)實(shí)的躺在榻上養(yǎng)傷,可誰想,這人一旦能下榻,便不管不顧的奔到崔莞所居的樹屋,臨了卻連門都不入,光是冷著臉立在門外,活脫脫的充起了門神。 清風(fēng)拂過,枝頭搖曳,碧葉沙沙作響,四下彌漫一股寧靜祥和的氣息。突然,明亮的樹屋中忽地響起一聲細(xì)微的**,驚動了門外沉思的劉珩。 他凝眼一看,崔莞原本平和的睡顏驟然浮起一絲痛苦,秀眉漸蹙,軟枕上的頭微微輕擺,似乎要甩去令人不安的夢境,就連身子也無意識的掙動。 見此,劉珩眸色漸濃,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忍不住推開門,朝榻上微微掙動的人影,大步走去。 “到底還是我贏了?!?/br> 劉珩的身影沒入屋內(nèi)后,另一棟相隔不遠(yuǎn),外觀簡樸的樹屋內(nèi),臨窗立著一黑一白兩名男子,白袍之人赫然便是百里無崖,而黑袍者,則是一名容貌平凡無奇,卻又因右眉尾一道刀疤,而顯出幾分兇狠的男子。 只見這男子聽了百里無崖的話后,唇角一撇,涼涼的說道:“莫要以為,我不知你在那碗藥中動了手腳?!?/br> 此話一出,百里無崖得意的笑容頓時僵下幾分,隨后心虛的瞥了一眼那扇合攏的門扉,可這一瞥,恰好將刀疤男子得逞的笑容也斂入眼中。 不對!連瑤兒都不知曉,他又怎會得知藥里動手腳一事? “你竟耍詐!”百里無崖霎時醒悟,自己被人詐了一回,頓時便惱羞成怒,跳腳嚷嚷,當(dāng)然但話沖出口時,也未忘先壓低聲,“墨衣,愿賭服輸,你我說好,只管主子入不入門,可并未言及不得用手段,如今主子既入了門,《丹鼎修錄》自當(dāng)歸我。” “我若是你,此時便會想方設(shè)法,以最快之速封了知**的口,而并非討要外物?!蹦绿袅颂裘迹嘉驳牡栋桃哺鴦恿藙?,咧嘴之下,一口白牙森然,“你仔細(xì)思量思量,要是此事被主子知曉,嘖嘖……” 看見百里無崖唰白的臉龐,墨衣彈了彈衣擺,心滿意足的轉(zhuǎn)身,離去。待云瑤入屋時,便只目及百里無崖有氣無力的倚在窗前,一副大禍臨頭的悲壯模樣。 且不言百里無崖如何在云瑤的勸導(dǎo)下重新振作,準(zhǔn)備下手將墨衣毒啞幾日,便說劉珩走榻旁,一下就看清了崔莞眼角那一滴緩緩滑落的淚珠。 他身陡然一僵,待沉凝的目光觸及羅衫漸漸染出的殷紅,心更似被銅錘狠狠一砸,鈍痛入骨。 劉珩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因傷及筋骨,不該輕舉妄動的雙手緩緩蜷曲,緊握成拳,愈來愈用力,直至泛白的骨節(jié)發(fā)出啪啪的躁響,手背上怒起的條條青筋,猙獰駭人。 那**的種種,一一自他眼前閃過。 秦尚得知蕭氏欲在夜宴歸途中對崔莞不軌,是他差人暗中通風(fēng)報信,以劉冀的為人,秦尚的恨意,以及蕭氏對兵書的渴求,于情于理,都不會放過這次難得的時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