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jié)
“這玉……我也不是非爭不可。”阿綰討要,崔莞不愿松口,可崔夫人出面,她卻未必不會退讓。 心底莫名的熟悉與悸動,以及掌柜對那夫人的稱呼,加之劉珩的言行,足以令她明白,那崔夫人,便是她這一路上心心念念,日夜長思之人。 掠過她眉間的落寞,劉珩便知她心中所思,裹著小手的掌心緊了緊,沉聲道:“既是心頭所好,任誰來取,都不該輕易讓出,你記牢了。” 不容置否的語氣,崔莞微微一怔,下意識抬起的眸子映入一雙黑得發(fā)亮的墨玉眼。 此時此刻,被這樣一雙深邃的眼眸盯著,她的心,劇烈躍動,不似以往那般可強行壓下,仿若倒灌的江河湖海,帶著雷霆萬鈞之勢,一下一下撞擊著她的胸口,回絕之言,狡辯之語,盡數(shù)被擊潰,半點殘余皆不剩。 崔莞垂首,低低應(yīng)道:“嗯?!迸c此同時被劉珩握在掌心中的小手略動了動,忽地抓住他緊攏的一指,反握其上。 今日之言,她記下了,牢牢的,一字不落。 這細微的舉動,驚了兩顆冷情的心,同時泛起的漣漪,一圈一圈,粼粼不止,再難沉寂。 少頃,崔莞懷中摟著一只錦盒,隨在劉珩身后出了木樓,登上馬車。 清河郡中并無劉珩置下的密宅,不過這等大郡,驛站官邸必不可少,一行人又是以訪親為由,這一路上沒少入住驛站。 輕晃的牛車緩緩前行,而坐在牛車中的崔莞,正靜靜聽著劉珩言及崔氏的最后一道隱秘。 ☆、第二百六十四章 許你一世榮華歸(中) 瞥見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入屋時,崔誠眉頭微皺,他未料到與劉珩一同前來的是名姑子。 但崔誠也只是掃了眼頭戴帷帽的崔莞,便仔細打量起一旁的劉珩,待目及他腰間系著的玉玨,雙眼陡然閃過一縷精光,隨即上前一步,向劉珩抬手行禮,“見過太子殿下?!?/br> 顯然,劉珩的身份早已暗中透于崔誠,否則也不會得金帖相邀,只是眼下劉珩臉上覆帶皮膜,容貌盡變,若非他腰間刻意系的這枚隨帖贈至的信佩,崔誠也不敢輕易認下。 “不必多禮。”劉珩長袖輕擺,淡淡應(yīng)聲道:“論起來孤還得稱崔族長一聲表叔?!?/br> 已故崔太后,便出自清河崔氏,恰好與崔誠之父一母同胞,不過,崔太后一生無子,今上生母早逝,其繼位之后按祖制尊崔皇后為太后,因而,名分之上,劉珩這一聲表叔,也不為過。 崔誠含笑,雖未應(yīng)承,卻也未推拒,他望向入屋后便靜靜立在劉珩身旁,不言不語,也未解下帷帽見禮,頗失禮數(shù)的小姑子,沉聲道:“這位是……” 并非他信不過劉珩,今日相見,本就冒著極大的風(fēng)險,清河崔氏得崔太后的余蔭,只要未卷入逐鹿之爭,無論是今上,還是將來繼位的新君,均不會太過刁難崔氏,當(dāng)然隨著崔太后故去,這般平和的表象,總有一日將被打破。 畢竟,士寒之間此消彼長,已是不折不扣的事實,崔氏再如何置身事外,只要身為士族之一,便難逃此局。 只是就目前而言,崔氏的固守自封利大于弊,以至于崔氏族中,絕大多數(shù)族人力主置身事外。倘若,被人得知身為一族之長的崔誠竟與太子劉珩有牽連,此事對崔誠,便是最致命的危殆! 怨不得他這般小心謹慎。 對上崔誠暗透狐疑的目光,崔莞袖下交纏的十指不自覺又擰緊幾分,她靜靜的怔望眼前一身儒雅的中年男子,即便不比初見崔陸氏時心悸,可心中的翻涌亦不輕淺。 仿佛看出她的不安,劉珩轉(zhuǎn)身,擋在崔誠面前,遮去那道生疑的目光,垂首隔紗,與崔莞四目相對,“你等今日,已等了多久?” 磁沉的聲音仍是帶著熟悉的沙啞,崔莞拘謹?shù)男哪凰?,低低?yīng)道:“三年?!蔽㈩D后,心中又重新自答一聲:不,應(yīng)該兩世。 “如此,還猶豫甚?你只需記著,有萬事有我。” 低沉的嗓音消失在耳中,崔莞的心跳微浮,她深深的看了一眼劉珩俊美的臉龐,頷首輕應(yīng):“嗯。” 有些事,她需親力親為。 有些路,她需獨自行走。 然而,到底是不同了。 何處不同?或許正是因多了眼前這允她隨心所欲,允她進出自如,甚至允她張揚跋扈的男子。 崔莞唇角微微一翹,轉(zhuǎn)身繞過劉珩,走到崔誠面前,先是屈膝行了一禮,隨后雙手微抬,兩指拈起長及胸前的白紗,緩緩上撩。 纖細的頸子,小巧的下頜,嬌嫩的朱唇,俏挺的瓊鼻……隨著白紗之下的容顏漸露,原本隱含疑色的眸子慢慢睜大,瞪圓。 不敢置信的震驚襲卷上尚未來得及褪去狐疑的雙眸,崔誠顫抖的唇張張合合,卻難以吐出半聲清晰的嗓音。 崔莞將帷紗撩至頭頂,掛在帽沿之上,帷帽下的容貌盡顯,一張清美小臉,與三年前有別,稚澀褪去,一別尋常姑子的沉靜氤氳眉間,可無論怎樣,依然能窺出幾分兒時的姿容。 況且,她精致的五官大多傳自同是容貌不俗崔陸氏,但細看下,姣好的輪廓也隱約透著崔誠的模子,此時兩人同立,莫說早知內(nèi)情的劉珩,任憑誰都能看出,其為父女。 “……莞,阿莞???” “你是阿莞?”僵持了好一會兒,崔誠終于擠出聲,他緊鎖在崔莞身上的目光下,飛快的掠過一絲驚疑,“這究竟是……” “此事,還是孤來言明?!眲㈢癫⑽村e漏崔誠眼底的疑光,他親自開口,將這數(shù)年來崔莞的大致經(jīng)歷復(fù)述一遍。 當(dāng)然,其中隱去了秦四郎之事,只言雍城荒林初遇時,崔莞的落魄以及臉上的傷痕,以及扮作男子入稷下,登諸子臺,名揚天下之舉,至于建康繪心園中的瑣事,也皆簡略而過。 聽聞這比自己一生還要跌宕起伏的經(jīng)歷,崔誠再一次震撼得難以自言,崔挽之名,他豈會不知?稷下學(xué)宮那三問傳入他耳中時,當(dāng)場還曾心生感慨,同為崔姓,他若得此一兒,何愁后繼無人? 卻不想,今日有人明言,名動天下的崔挽,竟是女兒身,且還是他已故的嫡女! 這也未免太過……荒唐。 “既然你尚在人世,為何不歸家?”心緒漸漸平復(fù),崔誠當(dāng)即便窺破其中最大的疑點,他盯著崔莞的小臉,沉聲言道:“即便容貌盡毀,雍城中亦有崔氏產(chǎn)業(yè),你為何不尋人給族中傳信?” 哪怕心中有萬分把握,眼前的姑子,正是他一遺三年的親女,可崔誠仍是不得不壓下激蕩之情,慎終于始。 這番話,令劉珩眉心微褶,然而他并未出言,而是轉(zhuǎn)頭看向崔莞。 受疑,是必然之事,崔莞事先早有所料,因而她給劉珩遞了個無礙的眼神,便移眸對上崔誠明看清透,實則暗涌不止的雙眼,低聲說道:“不歸家,是因不知家在何處。” 崔誠不解,“何意?” 崔莞深深的吸了口氣,平靜的道:“我自蘇醒之后,往事俱失,唯記得姓崔名莞,來自何處,去往何方,又是被何人所害,皆忘得一干二凈?!痹捖?,她捏了捏冰涼的小手,又道:“且至今尚未思起。” “如此,你又有何膽量登門,言及為吾已故三年的血骨?”崔誠的聲音,摻雜著一絲意味不明的顫動。 “崔族長?!眲㈢竦膬蓷l劍眉,幾欲擰成一團,墨眸森寒冷冽,“你是在質(zhì)疑孤?” 誰知崔誠對他漸顯的怒意視而不見,目光仍舊緊緊盯在崔莞的面容上,“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容貌相似也未必全無,你又有何憑證可驗明此身為我崔氏血脈?” 面對這一句一句質(zhì)問,崔莞心底泛澀,她緩緩的搖了搖頭,道:“我并無?!?/br> ☆、第二百六十五章 許你一世榮華歸(下) “我并無。” 一聲平靜的回應(yīng),卻飽含一股說不出,道不盡的酸澀苦楚,重重錘入屋內(nèi)兩名男子的心間。 遭歹人擄劫,容貌盡毀,往事俱失,有家不歸……這樁樁件件,均聚于她纖細羸弱的身軀之上,避無可避時,又可曾有人對她問過一句,你可愿? 崔莞眨了眨雙眸,逼退眼底的澀意,她欲再言,卻被人搶先一步開口。 “既然崔族長已有決選,今日,便當(dāng)孤從未來過。” 劉珩并未收斂眼中的寒芒,撇下意有所指的一言后,將崔莞攥到身旁,便打算將人帶走。 “太子殿下且慢?!贝拚\眉頭一皺,緊接著又是一松,心知自己的試探已被看穿,故喚住劉珩后,也不避開那道回望的凌厲目光,嘆聲道:“先前所言雖傷人,卻是崔氏族人皆會詢問之語。” 邊說,他邊移眼看向崔莞,眉宇間的沉凝漸褪,他聲音一提,道:“吾兒阿莞,身上有一細印,自胎中帶出,這世上除吾夫婦二人,皆不得知,你既言是吾兒,那就讓人驗上一驗,如何?” 印記?崔莞微微一怔,這世上自胎中帶印而生的人,不算少,只是她從不知自己身上還有一處印記。 與劉珩相視一眼,她便頷首應(yīng)道:“可?!?/br> 崔莞無異,劉珩自不會阻攔,不過,那盯著崔誠的目光中,寒意未減半分,“崔族長打算尋何人驗身?” “此事干系重大,自是得謹慎行事?!贝拚\輕應(yīng)一聲,便揚聲喚了守在門外的心腹管事入內(nèi),沉聲吩咐道:“去請夫人前來,切忌,只請夫人一人?!?/br> “諾?!?/br> 方才書房中門窗緊攏,屋內(nèi)的動靜也不算大,守在門外的管事根本不知屋中之事,加之崔莞此時正背對大門,也未目及她那張足以令崔氏族人目瞪口呆的面容,因此管事領(lǐng)命之后,又匆匆退出,前往崔陸氏所在的之處傳聲。 由于壽宴設(shè)在酉時,現(xiàn)下登門之人,均是清河郡中與崔陸氏甚為交好的各位世家夫人,崔陸氏這會兒請她們?nèi)敫粊硎菫檠玳g收女尋助力,二來也是存了攀親的念頭。 在座的諸位夫人,哪位不是持掌后一府宅內(nèi)院的主母,略微幾句言辭,便對彼此的心思通透明晰,家有適齡郎君的夫人們,紛紛抬眼掂量陪伴在崔陸氏身旁的崔綰,夸贊自是少不了,但心中究竟何意,便不得而知了。 一片和樂融融中,聽聞那名管事的稟報,崔陸氏面容含歉一笑,向眾夫人道:“失禮了,我去去便回?!?/br> 眾人自是無異議。 打發(fā)管事先行,又喚來身旁得力的幾名掌事侍婢,吩咐她們服侍好堂中的貴婦后,崔陸氏整了整衣飾,便欲動身前去書房面見崔誠。 “母親?!贝蘧U匆匆行來,恰好碰上剛跨出門的崔陸氏,于是上前挽住她的手,嬌聲說道:“我與母親一同去見父親?!?/br> 今日的崔綰,一番盛裝之下,容貌亦比尋常嬌艷不少,她自是知曉,今日之后,自己就要被記到崔陸氏名下,脫離旁支庶出的陋名,因而清早起身至此,臉上的燦笑一直未斷,若不是方才無意間聽聞那一番鄭重其事的稟報,也不會這般急急趕來截人。 熬了三年才得出頭,她可不愿臨了出岔。 見崔陸氏蹙眉,崔綰又皺起小臉,邊晃著她的手臂邊作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道:“父親這段時日公務(wù)繁忙,阿綰已有半月不見父親一面了,母親就帶阿綰去罷。” 被晃得七暈八素的崔陸氏,又見崔綰一副泫然欲泣的小女兒姿態(tài),當(dāng)下心中一軟,抬手止住崔綰的舉動,點了點她的前額,無奈的道:“罷了,你隨我一同去罷?!?/br> “多謝母親?!贝蘧U眼底閃過一絲得逞的笑意,扶著崔陸氏往崔誠所在的內(nèi)院書房行去。 內(nèi)院書房距待客的庭院不算太遠,坐上帛帷小車,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便入了院門,崔陸氏駕輕就熟的走向那藏書過萬卷的屋子。 不過,入院后,這一路的清冷,讓崔陸氏心中泛疑,崔誠博覽群書時,雖不喜旁人驚擾,可這空蕩蕩的院子,竟不見半個當(dāng)值的侍婢仆從,這未免就…… 崔陸氏暫且耐住心思,待行到書房前不遠,方見幾名管事護衛(wèi)正守在四周,一副戒備的神態(tài),她心中一突,足下行快了幾分。 崔綰不知其中蹊蹺,只因崔陸氏的神色變化,而覺得事有不對,當(dāng)下邊行邊暗暗留了心思。 “夫人。”見崔陸氏竟攜著崔綰一同前來,那名傳話的管事一驚,忙上前行禮道:“家主言,只請夫人一人入內(nèi)?!?/br> 言下之意,便是崔綰來了,也不得入門。 崔綰心計不淺,她松開挽住崔陸氏的手,乖巧的道:“如此,阿綰便在外候著。”說罷,她便往后退了數(shù)步。 崔陸氏一心牽掛崔誠,也未多言,抬手推開門,跨入屋中。 “吱呀”一聲細響回蕩在屋內(nèi),落座席間的三人齊齊抬頭望去,已解帷帽的崔莞,更是忍不住站起身。 “夫主,怎……”崔陸氏剛跨過門檻,行了兩步,口中的疑惑還未言出,便戛然止在唇邊,行進的步子陡然一頓,身子隨即一僵,一雙溫潤的眸子直直的盯向那道緩緩起身的人影,與崔莞相似的面容上,驚愕,難以置信等神情一一閃現(xiàn)。 “母親,您怎么了?”暗等時機的崔綰見到崔陸氏一入門便僵住的背影,當(dāng)即趁眾人未反應(yīng)之際,猛地抬足奔入屋! 她故作出攙扶崔陸氏的姿勢,飛快的掃了一圈,便見內(nèi)堂的席子上,除去崔誠外,多了一站一坐兩道身影,而挺然而立的那人,是名身著華裳的姑子,錦衣玉服也罷,金玉寶飾也罷,均不及那張熠熠生輝的面容令她心驚! 太相似了,與她手挽的崔陸氏,甚至與每日清早起身后,在銅鏡中所見的那張臉孔…… “母、母親?!贝蘧U不自覺抓緊了挽著的手臂,然而下一刻,死死抓在一臂上的雙手忽的被人用力睜開! 緊接著,她便見素來舉止雍容有禮的崔陸氏,跌跌撞撞的沖向那名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