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jié)
“今日,再無人可阻?!?/br> 這輕緩卻令人苦澀至難以喘氣的聲音,使得崔莞下意識睜開雙眸—— “阿莞,我心悅你?!?/br> 淺淡的唇瓣微掀,卻言出讓崔莞無法保持冷漠與鎮(zhèn)定的話語,她直直的望著秦四郎,眸光怔仲。 屋外依然沉寂一片,高高撩起,掛在金鉤上的紅帳,隨著習(xí)習(xí)入室的涼風(fēng)微微飄動,沉香案上擺放的兩支兒臂粗的紅燭,火光明亮,將秦四郎清減卻不失俊美的臉龐染上半邊橘色的光芒。 崔莞稍稍動了動唇角,卻言不出半個字,秦四郎待她如何,她自是知曉,可從未想過有一日,他會將這一縷情愫如此坦然的呈現(xiàn)在兩人面前。 尤其是此時此刻,這樣一種場景之下。 對上崔莞微滯的眸子,秦四郎輕笑一聲,臉上的神情隱隱透出一絲莫名的釋懷,埋在心底的話,終于能在她面前吐露,即便遲了,晚了,也好過苦藏一生,終不得解脫來得痛快。 一片只能聞及氣息涌動的靜謐中,兩人一坐一臥,四目相對,不知過了幾何,直至門外傳來一聲恭敬話音:“稟郎君,貴客已臨門?!?/br> “將人請進(jìn)來罷?!鼻厮睦缮钌畹目戳舜掭敢谎?,站起身,抬手揮落紅帳,將錦榻掩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又喚侍婢將一旁的屏風(fēng)挪了挪,徹底擋在榻前。 此情此景,崔莞如何想不到來人是誰,她心急如焚,可哪怕竭盡全力,也難動彈分毫,擠在嗓中的聲音,也似被堵死一般,根本沖不出口。 榻上的崔莞想盡各種法子掙扎時,一道頎長的人影,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隨引路侍婢,慢慢踏入屋中。 ☆、第二百八十章 坦心,坦情,坦秘(中) 見到來人,坐在錦席上的秦四郎,微微晃動手中的白玉酒樽,“你總算來了,倒未遲半分?!?/br> 他唇角噙起一絲笑意,眉宇間全然未見往日的忿恨與方才的長愁,這般溫潤君子的摸樣,落入來人眼中,令那雙冷冽的墨眸一瞇,旋即松開。 “她在何處?” 雖因屏風(fēng)遮掩,看不見堂前的情形,可這道魂牽夢索的磁沉嗓音一入耳,崔莞便知來者定是劉珩。 她又急又怒,可縱使千般竭力萬般掙扎,也無法動彈半根指頭,只能歇了心,眼睜睜的躺著,聽著。 “殿下大可放心,止桑并不似殿下那般狠心,會誆阿莞生死相隨?!?/br> 明晃晃的譏嘲,劉珩卻恍若未聞,面上的神色絲毫未變,冷冷地掃了一眼屋內(nèi)的擺設(shè),入目均是讓人覺得礙眼的大紅,尤其是那對還未燃到一半的紅燭,他冷哼一聲,方走到秦四郎面前,將衣擺一撩,入席落座。 一幾相隔,四目相對,只是一人執(zhí)樽慢飲,一人十指微蜷,置于身前。 屋外的月華如流水,流淌在敞亮的庭院中,風(fēng)過,懸在檐下的花燈與紅綢輕搖,一股莫名的寂謐逐漸蔓延入半敞的門扉內(nèi)。 靜默良久,秦四郎慢慢擱下手中的酒樽,目光掃過眼前陌生的臉孔,颯然一笑,道:“恕止桑有惑,此時是當(dāng)繼續(xù)稱您為太子殿下,還是重喚您為新平將軍?” 劉珩眸光輕閃了下,淡淡的說道:“隨意。”他入雍城,并非是以本來面目現(xiàn)身,既然秦尚今夜擺下此局,便可表明他的身份早已被識破,如此,又何必多費唇舌。 料不到劉珩的表現(xiàn)會這般輕描淡寫,秦四郎微頓,復(fù)而笑道:“說的也是。”說罷他執(zhí)起壺,斟上一樽酒,也不招呼劉珩,徑直抿了一口,方道:“不過,殿下既然在此,眼下率軍北上之人,又是誰?” 淡淡酒香撲鼻,劉珩眉頭微褶,瞟向那酒壺的目光中,狐疑之色乍閃而逝,口中卻破天荒的應(yīng)道:“替者?!?/br> 這二字一出,非但秦四郎凝住笑意,便是崔莞也如臥針氈,她雖知曉以劉珩謹(jǐn)慎的性子,定不會無緣無故向秦四郎吐露這等機(jī)要,可仍忍不住心頭的焦灼,只可惜,此時此刻她連上前打岔的機(jī)會都無半分。 三言兩語,語氣是詭異的平和,秦四郎飲盡第二樽酒,隨即落下白玉樽,再度斟滿后,卻只握著,未執(zhí)起,而是垂眸望著樽中微漾的琥珀色,“殿下可記得,齊郡郡守府中,曾問過止桑一言?!?/br> 劉珩瞥了一眼的秦四郎透出絲絲醺意的眉宇,未開口接話。 “殿下曾問,止桑心中于你可有怨?”秦四郎握著酒樽的手一緊,指節(jié)泛白,爆出啪啪輕響,他抬眼盯著劉珩,道:“手足親妹,無故命喪東宮,焉能不恨乎?” “秦瑩之死,非孤所愿。”沉默片刻,劉珩磁沉的嗓音慢慢傳開,“然,你所言也未過,她無故身亡于東宮,孤確有不可推卸之責(zé)?!?/br> 秦四郎氣息一窒,啞聲問道:“阿瑩究竟被誰所害?” 劉珩未答,靜靜的對上秦四郎的目光,眸底涌起一抹誰也察覺不到的幽深。 一時間,屋內(nèi)再度沉寂,崔莞僵著身子躺在榻上,她全然未料到,劉珩與秦四郎,還有這般糾葛,巴陵秦氏的嫡女,死在東宮之中…… 任憑是誰,都知這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蹊蹺。 幾欲令人窒息的沉默,被一道嘶啞的笑聲陡然打破,秦四郎仰面大笑,慘白的面容上,悲滄流轉(zhuǎn),一滴溫?zé)岬臏I珠泌出眼角,滑入發(fā)鬢間。 他笑,笑自己愚不可及,笑自己有眼無珠,笑自己自欺欺人。 當(dāng)年殷貴妃三千**愛于一身,盛**之下,李后為尋求士族為靠山,示意親族隴西李氏暗中為太子密謀姻親,巴陵秦氏之女雖不足以為正妃,但一太子良娣卻綽綽有余。 可誰也未曾想到,賜婚的旨意尚未明示,一場東宮花宴,秦瑩莫名溺亡。 皇室與李氏的雙雙遮掩之下,巴陵秦氏連愛女尸骨都未能親斂,然而,一紙意外,堵住天下之口,卻堵不住秦四郎一顆忿恨的心。 這些年,借劉冀之手,他翻查當(dāng)年花宴一事,雖時隔多年,不少宴間服侍的侍婢仆從亦被暗中處置干凈,可只要有心,或多或少可查出一些蛛絲馬跡。 只是越查,便越心驚,直至有一日,他連送上幾案的密信,都無膽量再翻開半張。 “阿瑩之死,實乃楚氏所為,實乃楚氏所為,我早該知曉,早該……”歇斯底里的狂笑戛然而止,一口殷紅的鮮血如三月里的春花,在秦四郎唇畔綻開。 劉珩靜靜的看著他,眼中無驚無瀾,仿佛早已料到會有這一刻,“以你的才智,全身而退并非難事?!?/br> 秦四郎低笑一聲,一滴滴鮮血自微啟的唇角泌出,他抬手擦去,不過片刻又現(xiàn),索性放下手,任由鮮血滑過下頜,滴落在前襟之上,將大紅的華袍染出一片逐漸擴(kuò)大的暗色。 “殿下算計了止桑這么多回,總該讓止桑扳回一趟罷?” 劉珩神色遽然一沉,看也未看秦四郎染著血,卻高高揚起的唇角,斜了一眼立在他身后不遠(yuǎn)處的屏風(fēng),忽的站起身,繞過長幾與秦四郎,徑直走向屏風(fēng)后的錦榻。 揮開層層紅帳,一張滿是驚容的小臉露在眼前。 崔莞本就被秦四郎歇斯底里的狂笑驚得思緒凝滯,待眼前的幔帳被人掀開方堪堪回神,剛瞥及來人陌生的面容,只覺身子驀的一輕,便被人自榻上抱起。 “可還好?百里就在府外,莫怕?!?/br> 換了面容,卻換不掉嗓音與身上的氣息,耳旁響起的關(guān)懷,以及一股熟悉的冷香竄入鼻中,崔莞心中大定,卻礙于通身無力,口不能言,只能動了動眼瞳,示意他無礙。 “酥骨散,兩、兩個時辰后自解?!?/br> 一陣劇烈的咳嗽夾雜著斷續(xù)之語傳來,自劉珩起身后也跟著搖搖晃晃站起的秦四郎,尾隨在他身后,踉蹌行到屏風(fēng)旁,血跡斑斑的手扶在屏風(fēng)上,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身軀。 劉珩本不欲令崔莞目及秦四郎此時的慘狀,可眼下,即便是點下崔莞的睡xue也來不及了。 臨失神智之前,一張沾染著斑駁血跡,卻不似清俊的面容,噙著一抹出塵安寧的淺笑,就這般直直的烙入崔莞眼中—— ☆、第二百八十一章 坦心,坦情,坦秘(下) 夜色漸濃,逐漸沉寂的雍城暗流涌動,一行八輛馬車緩緩自秦氏別院中行出,趁著正濃的夜幕朝援軍駐扎的營地疾馳而去。 雍城本就實行宵禁,魏人圍城后,宵禁的時辰更是向前提至酉時三刻,可不知何故,今日這一路,卻是異常順利,仿佛早已知曉馬車即將駛過一般,巡城的衛(wèi)兵有意無意繞開了通往營地的必經(jīng)之路。 崔莞醒來時,馬車還未行到營地,搖搖晃晃中,她慢慢睜開雙眸,一入目,便是將她攬在懷中的“陌生”男子。 車廂臨門一側(cè)的角落里,懸著一盞琉璃燈,雖燈光略顯昏暗,卻足以令人看清車中的人影,崔莞眨了眨眼,失去神智前的一幕頓時涌上心頭—— “秦尚!” 先是耳旁響起一聲低呼,隨即懷中的人兒便坐起身,感受胸前逐漸消逝的暖意,頂著一張皮膜的劉珩面色微沉,卻平靜的開口道:“醒了?” “嗯。”下意識應(yīng)了一聲后,崔莞才算真正醒過神來,她抬眸望向劉珩,唇角微動,卻言不出半個字。 事實上,劉珩與秦四郎那一番交談,崔莞躺在榻上聽得一清二楚,可整個人卻好似置身云霧之中,全完理不清頭緒,眼下即便是想問,也不知從何處開口。 瞟過崔莞呆滯的神情,劉珩心頭一軟,伸手將人重新扯到身旁,一手?jǐn)堅谒g,一手捋了捋那頭簪釵盡去,凌亂散在身后的烏發(fā),方緩聲說道:“我知你心中有惑,也罷,你若想知曉何事,盡管問,我自不會瞞你?!?/br> 他坦然,崔莞也不扭捏,張口便問道:“秦四郎怎樣了?”閉目前所見的那一幕,到底還是入了心。 聞言,劉珩劍眉微褶,原本崔莞身上的大紅嫁裳,便已讓他礙眼至極,而此時崔莞的關(guān)切之語,雖還不足以使他怒意橫生,可多少還是令他思及秦四郎今夜的刻意謀劃。 “飲下毒酒,拒人援手。”言下之意,并非他見死不救。 即便崔莞思及幾分,可乍聽劉珩此言,也不由一怔。 秦四郎……歿了? “他當(dāng)真……”崔莞慢慢蜷起發(fā)涼的十指,以往清如玉石般的嗓音,驟沉,喑啞。 她從未想過要秦四郎的命,哪怕他時常借她謀算劉珩,哪怕覆舟山上,險些因他喪命,亦無一絲一毫將其置于死地的念頭。 此時此刻,崔莞心底彌漫起一股說不出的酸澀……秦氏四郎,那樣一個如美玉般溫潤的少年,若不是荒林山道上遇見她,興許就不會踏上這條與上一世霄壤之別的不歸路。 終歸是她負(fù)了他…… “你不必自哀自怨,今日之事,乃是秦尚自取,怨不得你我?!?/br> 劉珩摟在崔莞腰間的手臂縮緊了些,將那溫軟的身子完全斂入懷里,沉聲說道:“秦尚與寒門攜手,無非是因秦氏覆滅,殊不知,當(dāng)初寒門勢大,士族式微,即便我有滅秦氏之心,也無相應(yīng)之力?!?/br> 不是士族,那便是……“寒門!” 緩過神后,崔莞思緒轉(zhuǎn)得飛快,她動了動身子欲再度坐起,卻不想攬在腰間的手臂下了力氣,推不開也挪不動,僵持片刻,只好收了那股對劉珩而言不過二指拈花的細(xì)微力道,略略抬頭,若有所思地盯著他剛毅的下頜。 “可若我未記錯,秦四郎曾言,當(dāng)初秦氏覆滅,乃是你以勾結(jié)寒門的罪名,聯(lián)合巴陵諸多世家同裁之故,又何以與寒門相干?” 要不然,秦四郎也不會決然轉(zhuǎn)投寒門。 “區(qū)區(qū)一道罪名,豈能輕而易舉的毀去一個底蘊不凡的百年世家?”劉珩薄唇勾起,滿目森然,顯然,回憶于他而言,也非是好受之事,“無非是有人借我之手,欲行其事罷了。” 送上門的把柄,物盡其用下,又何必外推? 崔莞非是愚鈍之人,劉珩三言兩語一點撥,思緒頓開,無論個中緣由如何,士寒皆起心思之下,莫說巴陵秦氏,只怕王謝也未必能討得好處。 只是她著實想不出,究竟是何故,使得寒門竟情愿將巴陵郡雙手拱于士族,也要覆滅秦氏。 聞及耳旁的詢聲,劉珩唇角泛起一絲譏諷,不緊不慢的道:“你且思秦氏既滅,秦尚如何脫身,又如何以罪民之身,一躍入沐園?” 崔莞微怔,不出片刻,眸底陡然迸出一片震驚之色,再顧不得許多,掙扎著坐起身,而劉珩此時也順勢松開手,靜靜的看著她又驚又詫的小臉。 “你,你所言之意是,是……”艱難的擠出半句話,崔莞已不知該如何說下去,莫說是她,便是換了誰來,聽聞一世家覆滅,居然是因族中出了一名容貌清俊至極的翩翩郎君,也會難以置信,甚至覺得荒唐無比! 劉冀雖好男風(fēng),卻也知世家之子不必尋常百姓,當(dāng)年與秦四郎的一面之緣,令他相思入骨,輾轉(zhuǎn)之下,身旁聞弦知雅意的謀士,便出了這一計毒策。 以小小一處巴陵郡,換來心頭之好,這筆交易在劉冀眼中,不算虧,況且巴陵并非全無寒門,不過是被壓下氣勢罷了,暗中的涌動可不少。 “秦四郎,可知曉?” “起先未知。”往后自然是知了,若不然豈會有今日一局?劉珩瞇了瞇眼,他差人暗中送于秦尚的憑據(jù),可不是胡編亂造之物。 崔莞身軀微震,緩緩移開眼,怔怔的盯著窗紗外不斷飛逝的屋舍輪廓,心中仿若攘進(jìn)一團(tuán)亂麻,堵得慌悶。 倘若這一切屬實,那么上一世,秦四郎稷下學(xué)宮揚名之后,卻好似自世間蒸發(fā)一般了無蹤跡,也是因劉冀的緣故? 除此外,她還思及齊郡郡守府中的鴻門宴,郡守張顯待秦四郎詭異的舉止,以及那名刺殺劉珩的秦氏護(hù)衛(wèi)…… 看著滿目怔忪的崔莞,劉珩眸光沉凝,他抬起手,冰涼的掌心緩緩覆上那雙呆滯的眸子,“今日之果,是他自行決選,與他而言,繼續(xù)留下,倒不如這般解脫來得暢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