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jié)
得知崔莞不顧安危,千里迢迢前來雍城,他便怔了,必細想也知,這狡猾如狐的姑子,這面臨生死仍沉穩(wěn)不亂的姑子,一副心慌意亂,火急繚繞是為誰起,跋山涉水,晝夜不分又是為誰而行。 秦四郎心中從未有過的嫉恨,噴涌而出,邊下令讓人遠遠綴在崔莞等人身后,邊設(shè)法將人毫發(fā)無傷的引到身旁。 不過,此次利用老趙,并非是秦四郎有意為之,而是屠城之言乍起時,他恰巧身在雍城,目及被周肅擒獲的罪魁禍?zhǔn)?,這才認出老趙此人。性命攸關(guān)之際,老趙自是言聽計從,照指示出城,“偶遇”崔莞之后,又依計將人自密道引入早已設(shè)好的圈套。 人是尋到了,可崔莞漠然的神態(tài),疏冷的舉止,讓秦四郎心底鈍痛不已,何時起,那道挺身而出,立于他身前,救他性命,護他周全的纖細身影,已悄然遠去,再看不見半分。 壓下心頭翻涌的不甘,秦四郎望著那雙清透的明眸,看明眸底的戒備與疏遠,深深的吸口氣,沉聲問道:“阿莞,倘若當(dāng)初在齊郡,我未中劉珩jian計,你也沒有被他強行帶走,你我之間是否就不會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積壓在心間數(shù)載的言語,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終是脫口而出。 “若無劉珩,你是否會繼續(xù)留在我身旁?” 越言越低啞的聲音,含著一絲莫名的顫抖,全然未料到秦四郎會轉(zhuǎn)提此事的崔莞怔忪片刻,移眸看向眼前俊朗的面容。 一襲月白長袍的秦四郎立在門前,皎潔的月華傾灑而下,映得那張面若冠玉的容顏,熠熠生輝,尤其是雙目中滿含的期盼與渴求,讓她難以直視。 “阿莞。”察覺到崔莞躲避的目光,秦四郎情不自禁上前,抬手便要撫向她側(cè)開的小臉,可尚未觸及那張日思夜想的嬌顏,頓覺指尖一涼,原本倚在門扉處的崔莞,已輕巧的避開探來的手,退到門外。 “你也這般厭我……”秦四郎低沉的嗓音略帶一絲澀啞,“也是,如我這般通身污穢不堪之人,確實該遭人厭。” “你說甚?”崔莞蹙了蹙眉,方才最后一聲實在太過微弱,她并未聽清。 “……無?!鼻厮睦捎醭鲆豢跐釟猓械谋瘧Q如潮水,唰唰褪去,他移開一直落在崔莞身上的目光,側(cè)首望向屋外華燈照耀下通明敞亮的庭院,“這段時日,你暫且安心呆在此處,我會令畫錦前來服侍你?!?/br> 說罷他抬足跨出門檻,越過立在門外的崔莞便要離去,卻聞及耳旁一聲冷言,身子頓時僵住在原地。 “你可知康平,東宜,秦城三座城池的百姓有幾何?” 崔莞轉(zhuǎn)身盯著秦四郎的背影,似在自說自話,又似刻意言給僵在身前數(shù)步遠的人聽,“康東秦三城,每一座城池中的百姓,粗算之下,至少有十萬之?dāng)?shù),三座繁華的城池,遭魏人血洗,雞犬不留,短短數(shù)月,便成了三座死城。” 秦四郎靜靜地盯著足尖,慢慢斂下的濃密眼睫,掩不住雙眸里的死灰。 “你總言,家族之仇,不可不報,那么,我且問你,三城中家破人亡,無辜喪命的百姓,又當(dāng)向誰討冤報仇?”崔莞緊緊捏住冰涼的小手,咬牙繼續(xù)說道:“世人皆知,士寒勢不兩立,然而權(quán)勢之爭,不該涉及百姓,太子率軍志在驅(qū)逐魏人,捍衛(wèi)山河社稷,你若還有一分晉人當(dāng)有的血氣,就不該在此時算計太子!” 一番厲言落下,秦四郎的僵持的身子顫了顫,隨后卻是頭也不回,一言不發(fā),倉惶離去。 崔莞不知一席話是否會落入秦四郎心中,她站在門外,迎著拂面而來的涼風(fēng),緩緩平下心中的激憤,轉(zhuǎn)身入屋,合攏門扉。 無論如何,她決不能成為秦四郎制衡劉珩的棋子! ☆、第二百七十八章 前因后果計謀全(下) 合緊門窗,又再三查看,確保無誤后,崔莞方躺上榻,只是翻來覆去幾乎**未眠,腦海中不斷思量眼下的局面,好不容易挨到天邊泛白,這才迷迷糊糊闔上眼。 一連三日,崔莞均老老實實的呆在庭院中,并非她私下未動過心思,而是第一日欲出院門時,那左右各兩共四名膀圓腰粗的守門婆子,以及墻邊屹立的一排家丁,還有不遠處的井然有序,不斷來回巡視的護衛(wèi)……光是明兵就這般嚴(yán)密,更別提不知藏身何處的暗哨。 種種跡象,皆表明秦四郎此次的決心。 崔莞心頭驟沉,她并未鬧騰,甚至面容上的神情也未有絲毫變化,轉(zhuǎn)身便回了屋,此后,除去習(xí)以為常的膳后溜圈與如廁外,連門都未跨出半步。 秦四郎收到畫錦等人的稟報,淡淡一笑,也不多言,差人從書房中尋了幾本雜書送去,給崔莞解悶。 他知這小姑子心思狡黠,故而早早便吩咐下去,只要她不踏出庭院,無論做甚均可視而不見。 這般外嚴(yán)內(nèi)松,也算是給崔莞最后一絲從容自在。 崔莞瞟了眼幾案上的書冊,眸底一抹嗤嘲閃逝,她從堆得莫約一臂高的書冊中隨意抽出一側(cè),攥著書便施然起身朝外行去。 “姑子?”見狀,畫錦不由一怔,姑子不是向來用過膳才會出門?怎么今日卻…… 崔莞頭也不回,不緊不慢的跨出門檻,踏下石階,沿著青石鋪成,被仆從灑掃得干干凈凈的小道緩步慢行。 畫錦與倩雪則匆匆跟出門,緊隨其后。 一路走到院門旁,守門的婆子已換了一批,雖仍是四名,卻不是曾見過的臉孔,見崔莞行來,四人不約而同抬手一阻,“姑子留步。” 崔莞冷冷掃了四人一眼,回頭對身后的畫錦倩雪淡聲道:“去搬幾布席?!?/br> 搬幾布席?二人不由怔住,左右各打量了一眼,門前無竹無樹,也就小道兩旁的茵茵碧草可行,猶豫片刻,畫錦便道:“不知姑子欲將席設(shè)在何處?” 崔莞抬手指了指足下的青石道,“就設(shè)在此處。” 這……畫錦與倩雪霎時呆了眼,從未聽聞有人將席設(shè)于過道之上,這一次,還未容她們開口,守門的婆子便忍不住出言道:“還請姑子莫要胡鬧!” 胡鬧?崔莞秀眉微挑,未看那婆子,移眼掃向畫錦,冷冷一笑,道:“你家主子可曾言,只要不出這院子,便不阻我行事?” 畫錦瞥了一眼那婆子難看的面色,垂首應(yīng)道:“是有此言?!?/br> “甚好。”得了應(yīng)聲,崔莞這才看著那婆子,漫不經(jīng)心的道:“如此,我將席設(shè)在此處,有何不可?” 她雖立在門邊,但終究未跨出院門,當(dāng)屬庭院之內(nèi),布席一事也不為過。 那婆子是秦氏的家生子,在別院中當(dāng)差數(shù)十年,由于相隔較遠,又受周肅暗中施以援手,此處的秦氏別院并未被巴陵一事波及,眼見郎君不知從何處帶回一無名無姓的小姑子,忠心的老仆自是擔(dān)憂這小姑子魯莽之下,壞了郎君的聲譽,這才急急出聲喝止。 不想,卻被崔莞一言震住,再說不出半句話。 畫錦與倩雪也只好依言,喚來粗使的侍婢,將一幾一席設(shè)在門前的青石道上,而崔莞在一干驚詫的目光中,淡然的退履上席,斂裙入坐,翻開手中的書冊,就這么面向院門,看書。 此時的崔莞,靜靜端坐于門前,身旁分明無花無葉亦無景,卻偏偏令人覺得她好似身在桃源深處,清水潺潺,碧樹成蔭,渾身上下透出一股說不出的怡然自得。 這哪還有半點階下囚的萎靡?便是座上客也不過如此了罷。 不理會旁人的目光,崔莞慢慢翻著手中的書頁,一雙清透的眸子,卻時不時抬起,觀望門外的情形。 她這番舉止便是存有試探秦四郎的心思,起初長守屋中,秦四郎差人送來書冊,看似予她解悶,何嘗不是暗暗點出,她的一言一行,皆被他置于眼下。 既然如此,她何不變暗算為明謀?以其坐以待斃,倒不如將心思擺在明面之上,這么一來,或多或少可在不著痕跡之下誘得秦四郎分心,只要秦四郎的目光放在她身上多一分,劉珩的險境或許便會少一分。 事實上,崔莞此舉,確實引來一些細微之變,好比守門的婆子雖仍是四人,可巡視的護衛(wèi)卻足足多了一番;往日安寢時并無人看守,可當(dāng)天夜里,便多了兩名在門外守夜的侍婢。 對此,崔莞并未放在心上,但凡天氣晴朗,用過早膳,便喚畫錦搬幾布席,照舊坐于門前讀書,只是慢慢的,她便發(fā)覺事有不對。 入別院七日之后,秦氏別院的大門掛起了兩只大紅燈籠,寬敞的園子里,紅綢彩燈迎風(fēng)飄動,侍婢仆從來來往往,熱鬧非凡,即便崔莞所居的庭院中動靜全無,可看著院的情景,也足以讓人察覺出此間必有蹊蹺。 可惜,崔莞難以踏出院門半步,詢問畫錦等人侍婢,各個皆牙關(guān)緊咬,只字不漏,一旦被問急,便下跪認錯,逼得崔莞又氣又急,卻毫無半點法子可言。 她緩了緩心中的不安,擺手讓雙膝跪地的畫錦起身,沉聲道:“我要見秦四郎君?!?/br> 畫錦垂頭,低聲應(yīng)道:“郎君并未在府中。” 不在府中?崔莞氣極反笑,是不愿在此時來見她罷? 遠眺著園中處處張燈結(jié)彩,高掛紅綢,任誰都看得出,這是在張羅喜事,而非普通的設(shè)宴待客。能在秦氏別院中大張旗鼓,籌辦喜事之人,除了秦四郎,還會有誰? 只是……崔莞唇角緊抿,心頭的不安漸漸加重,直至傍晚時分,倩雪領(lǐng)著七、八名端華衣錦服,金冠玉釵等各式五光十色的珍品珠寶跨入門扉,她方明白,心中掠過的念頭,果真為實。 秦四郎竟要在此與她成親! 無論此舉是真心實意,還是為引劉珩前來,崔莞均不能,亦不愿從! 掃過在長幾上整整齊齊一字排開的紅妝珠玉,崔莞盯著倩雪,冷聲道:“你且去告知秦尚,今日此門,我崔莞非抬不出!” 倩雪面色微凝,她瞟了一眼崔莞身后,隨即行禮回道:“姑子何苦?我家郎君待姑子之心,日月可表……”話還未完,一名隨倩雪入屋,放下手中木盤后退到一旁靜候的侍婢猛地上前,一記手刀重重地劈在崔莞后頸之上。 看著倒地的崔莞,倩雪略松了口氣,也不顧一旁面色發(fā)白的畫錦,對眾人說道:“快些行事,若耽誤了吉時,郎君決不輕饒!” “諾!” ☆、第二百七十九章 坦心,坦情,坦秘(上) 紅,崔莞悠悠醒來,一睜雙眸,入目滿是刺眼的大紅。 緊接著后頸處襲來陣陣鈍痛,崔莞眨了眨略有些恍惚的眸子,頃刻間,茫然之色盡散,還復(fù)一片清明。 芙蓉紅帳,雙囍高懸…… 唰的一下,她面色微白,被擊暈前的一幕幕頓如潮水嘩嘩涌來……想也未想,崔莞便要掙扎起身,可任憑她如何心急,渾身上下綿軟無力,莫說四肢,便是連頭顱都難以挪動分毫。 怎會?崔莞光潔的前額泌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不必細想也知,定是有人做了手腳,怔了怔,崔莞瞳仁微微一瞇,涂上一抹胭脂的嬌艷唇瓣啟出一絲縫隙…… 果然,她發(fā)覺非但通身乏力,連嗓子也無法出聲,好在搭在腹上的小手,尚能清晰的感受到一層細化的絹綢,且除去乏力,并無任何不適。 崔莞闔上眼,強行按捺下心頭的紊亂,逐漸清醒的思緒百轉(zhuǎn)千回,可即便她有千般萬般脫身的法子,此時只能癱軟在榻上,一動不動的,也無法行事! 且,許是靜下心的緣故,她突然察覺,耳旁除去自身砰砰擂如戰(zhàn)鼓的心跳外,竟聽不見半點聲響! 無論是絲竹聲樂,還是賓客笑談,皆無。 這根本就無一絲辦喜宴當(dāng)有的喧嘩。 想到此,崔莞猛地睜開眼,雖無力側(cè)首,但移動瞳仁卻是不費吹灰之力,只是隔著重重大紅幔帳,她僅能瞥及案幾上一對搖曳的燭火,不過明亮的燭光下,倒是又讓她看清了一事,這偌大的屋內(nèi),竟無半個侍婢看守。 換而言之,屋外情形不明,但屋內(nèi)確確實實只余她一人。 可惜,這般大好時機,她卻動彈不得,只能靜靜躺著,為人俎上之rou。 就在崔莞思緒時怒時焦中,一陣窸窣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屋中的靜謐。 “郎君?!蔽萃怆[隱兩聲呼喚伴隨門扉敞開的響聲傳來,崔莞頓知來人是誰,她雙眼一闔,悄然間側(cè)耳傾聽屋內(nèi)的動靜。 跨入屋的腳步輕而緩,卻是一步一步朝榻邊行來。 一縷清風(fēng)夾雜絲絲酒氣拂面而過,崔莞的心霎時提起,但雙目仍緊緊闔著,一副尚未清醒,無知無覺的模樣。 撩起紅帳的秦四郎,靜靜的望著灼灼的燭光下,那張濃妝淡抹總相宜的秀美面容,崔莞本就姿容不凡,此時經(jīng)過畫錦倩雪等人一番苦心妝點之下,香腮云鬢,蛾眉螓首,雖雙眸緊闔,可又濃又卷的眼睫似扇低垂,兼之烏發(fā)間的珠翠金冠,映著燭光一照,那發(fā)出的熠熠華光,更襯得她如花似玉,般般入畫。 “阿莞……”秦四郎的目光滑過她起伏略促的胸口,唇角微啟,“我知,今日之事,你定恨我入骨?!?/br> 崔莞心頭突突,竭力維持面容之上的平靜,而得不到回應(yīng)的秦四郎,也不在意,他探出手欲撫向那嬌嫩的臉頰,可指尖即將觸及時,卻又猶豫的僵在空中,少頃,慢慢縮回,斂下,垂在身側(cè),緊握成拳。 “這些時日,我常思及渭水與黃河之上的瑣事。”秦四郎低低的開口說道,他的嗓音不似以往那般清朗,緩慢且沙啞,“倘若當(dāng)初,我們未在齊郡停留,上岸便直往臨淄,你也不會被劉珩拘走,可對?如此,你仍在我身旁,與我風(fēng)雨同舟,和衷共濟,可對?” 崔莞全然未料到,秦四郎此時前來,開口竟是這番言辭,她心中不由一怔,然而,未等她思慮清楚究竟是繼續(xù)裝暈,還是睜眼面對,耳旁再度響起那道低啞的聲音。 “阿莞,當(dāng)日覆舟山一事,是我對不住你,可我確實未想過要傷你?!币徽Z落下,一聲輕嘆夾雜著一聲苦笑,落在崔莞耳中,“相較之下,劉珩的手段,當(dāng)真比我高?!?/br> 聞言,崔莞甚是不解,此事與劉珩何干? 敏銳的觸及她眉間微不可查的輕蹙,秦四郎頓了一頓,卻并未繼續(xù)言明,而是適時的轉(zhuǎn)開了話,“阿莞,興許你已記不得渭南客店中,我曾與你說的一席話,但我從未忘過點滴?!?/br> 往昔浮上心頭,崔莞心尖微澀,整日活在心驚膽戰(zhàn)中,那樣一句溫情,她何嘗會忘? 香樟樹下,他曾言,阿莞,你可信我的。 只是當(dāng)時她飽嘗情殤,重回人世,根本放不下心結(jié),又談何信與不信? 沉默片刻,秦四郎眸底的澀意愈發(fā)幽深,他定定的望著崔莞,輕輕說道:“阿莞,你可知,渭南香樟之下,黃河水道之上,建康民宅子中,以及覆舟谷崖間,我曾有一話想說于你聽,然而,你從未給我開口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