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jié)
他已知曉了? 十年前,李后故去,彌留之際設(shè)法讓孝明帝應(yīng)下指李氏女為太子正妃一事,早已對李氏心生不滿的孝明帝將計就計,賜下婚約,卻未曾言明成親之日,以至于劉珩弱冠之后,仍是孑然一身。 而后,隨寒門勢起,士族式微,首當(dāng)其沖的便是當(dāng)年朝堂之上,大權(quán)在握的隴西李氏,當(dāng)年李氏掌權(quán)之人正是李后兄長——李雋,其當(dāng)機(jī)立斷,致仕之后舉族避走隴西,這才保下李氏一脈。 然而,十年光陰,在孝明帝暗中授意之下,李氏一族頗受波折,而當(dāng)初賜婚的嫡長女李縈,也因遲遲未能成婚而芳齡蹉跎,心高氣傲的李縈,心懷怨恨,竟與一名容貌俊秀的小門世家子私囊相授,最后珠胎暗結(jié)。 李雋怒極之下,雖狠心杖斃長女,卻未敢將此事聲張,更別言上奏議請罪,為保住李氏一族,李雋行了桃代李僵之舉,自族中選了一位年歲容貌于李縈相近的姑子,養(yǎng)在名下,充當(dāng)長女,而為顧全己身,李氏族人無需李雋勒令,自行緘默。 本以為此舉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料早被孝明帝當(dāng)年埋于李氏中的棋子暗中傳入帝王耳中。 孝明帝之所以未在當(dāng)年便對李氏下手,乃是因忌憚引起士族魚死網(wǎng)破之舉,又欲將此事作為制約劉珩的最后把柄,不曾想,劉珩竟也得知了此事! 看著孝明帝泌黃泛青的面容,劉珩淡淡一笑,道:“故,還請父皇將崔氏次女,指于兒臣正妃。” 孝明帝氣極反笑,一陣嗆咳后,冷哼道:“你既有所求,朕應(yīng)了你又何妨?只是你須得想好了,以北征之功換此一事,莫要到頭來,悔之晚矣?!?/br> 言下之意,便是求了指婚,便再無任何賞賜了? 劉珩垂下的眼簾,墨眸中無一絲一毫動搖之色,他抬手一禮,“多謝父皇。” “你退下罷?!毙⒚鞯蹝吡怂幌?,緩緩闔起雙眸,不在多看一眼。 “諾?!眲㈢褫p應(yīng)一聲,轉(zhuǎn)身便朝外行去,步伐干脆利落。 出了宮門,劉珩也未停頓,領(lǐng)著一干墨未直奔西籬門,雖說殷貴妃與劉冀不敢輕舉妄動,但保不齊寒門中會有狗急跳墻之輩,畢竟,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隨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熱鬧喧囂了一整日的陸府,終是漸漸靜下,送走最后一波貴客,陸羅氏笑得發(fā)僵的面容上流露出一絲倦怠,她匆匆回到居住的庭院,陸嵐正在屋中候著,只是那副坐立不安的模樣,無半點白日所見的溫婉高雅。 “母親!” 陸羅氏一踏入屋,便見女兒花容慘白的撲來,心中不由一緊,口中卻叱道:“出了何事,惹得你這般惶惶,也不隨你夫主一同回府?!?/br> 陸嵐此時哪還顧得著王樊,原本自水榭回到園中宴席上,她便打算喚陸羅氏到一旁言明所察之事,可偏偏崔陸氏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整日都拉著陸羅氏敘話。 從早年小姑獨處時的姑嫂情誼,到出嫁后清河的風(fēng)土人情,甚至還言及當(dāng)初崔莞與陸嵐的相伴瑣事,這一聲聲意有所指的話,驚得陸羅氏不得不打起萬分精力,小心應(yīng)對,唯恐言辭不當(dāng),惹來崔陸氏的疑心,而陸夫人也在旁幫襯著圓話。 如此一來,陸羅氏哪還能察覺到陸嵐的異狀?且陸嵐回席后不久,崔莞等人也一并返回,而后就更無縫隙可尋,逼得一整日皆如坐針氈的陸嵐,生生忍到此時,方能將憋在心中的驚聲駭語一一吐露。 “什么???”陸羅氏臉上的倦怠一掃而空,猛然瞪大的雙眸中涌現(xiàn)出陣陣駭然,“你是說……不,絕無可能,世間豈會有如此荒唐之事!” “母親?!标憤咕o攥在陸羅氏臂上的雙手冰涼徹骨,她也不愿相信,可事實擺在眼前,那畫那詩,若非是崔莞本人復(fù)生,又怎會知曉? 陸羅氏深吸了一口氣,定下心底的慌亂,沉聲道:“以你與阿莞的交情,當(dāng)年那幅畫說不定被她妥善收藏,那崔菀既回了府,保不齊在何處尋出畫,這才……” “可那字跡分明就與阿莞所寫的一模一樣!”陸嵐此時是真慌了,姑且不言與崔氏反目成仇,一旦思及王樊得知此事的后果,她便覺得渾身上下如墜冰窟。 “這又有何?”陸羅氏冷聲道:“那崔菀到底是養(yǎng)在別處,你姑父姑母又甚是**愛阿莞,難免會望菀思莞,為奪人矚目,她自是得事事學(xué)著阿莞,練上一手相似的字跡,也不無道理?!?/br> “可……”陸嵐還欲再辯,卻被陸羅氏揮手打斷。 “推開旁的不說,倘若她真是阿莞,豈會流落在外三載不歸?你莫忘了,次女雖也是嫡女,卻遠(yuǎn)不及嫡長女有分量,尤其是博陵崔氏也摻和其中,此事可做不了假!” 崔氏次女回族一事傳入陸氏耳中時,陸氏早便差人暗中查訪,若真有蹊蹺,還能等到今日? 陸嵐在陸羅氏的一番勸慰下,漸漸穩(wěn)住心神,可不知為何,她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崔菀那張熟悉至極的面容,以及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好了,你也早些回府罷,以其在此疑神疑鬼,還不如花費心思,好好拿捏住你夫主?!标懥_氏拍了拍陸嵐冰涼的手,長嘆一聲,女兒與王樊之間的疏冷,亦是她心中一結(jié)。 提及王樊,陸嵐心中好似有一物轟然崩斷,她蔥白的十指緊握成拳,抬起眼,直直的望向陸羅氏,咬牙一字一句言道:“母親,崔菀留不……” 她話還未完,微張的唇已被陸羅氏閃電般抬手捂?。?/br> 陸羅氏滿臉冷厲,瞥了女兒一眼,當(dāng)即側(cè)首喝道:“都下去。” “諾?!笔卦陂T邊的兩名侍婢恨不得未長雙耳,顫聲一應(yīng),急急退出門外。 隨著門扉合攏的聲響落下,陸羅氏反手“啪”的一聲,重重甩在陸嵐臉上,原本就慘白的左頰迅速浮起一道紅印,五指清晰可見。 “母親?!标憤刮嬷?*刺痛的臉頰,不敢置信的望著陸羅氏,就是當(dāng)初她算計害死了崔莞,陸羅氏也未曾動過手,今日卻…… “你瘋了?這等話也能言出口?你莫不是要見整個陸氏家破人亡,才肯罷休?”陸羅氏氣急敗壞的瞪著女兒,崔氏長女之死,已與陸嵐扯上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干系,而今崔氏次女前來建康祝壽,倘若又生意外,崔氏豈會善罷甘休? “我……” “此事你最好爛在腹中,想也莫想!”陸羅氏厲聲道,可目及陸嵐臉上的掌印與灰白的面色,心中不由一軟,又道:“崔氏此次無非是前來為你祖父祝壽,沒兩日便返回清河,那崔菀也不會留在建康,你放穩(wěn)心?!?/br> “嗯?!标憤勾鬼谙马椎牟桓?,低低的應(yīng)了一聲。 “好了,今日你便留在家中過夜罷,我會差人前往王氏報信,明日一早,你再回去?!标懥_氏言畢,轉(zhuǎn)身喚了門外的侍婢,取來藥膏為陸嵐敷傷。 看著陸羅氏的背影,陸嵐面容木然,心底卻飛快的衡量,該在何時何處,又用何法方能干凈利落的除掉崔菀。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一石激起千層浪(下) 正被人心心念念算計不已的人,此時正安然的坐在馬車上。 “阿莞,你今日……可有引起旁人疑心?”眼看路已行了一半,與崔莞一同坐在馬車中的崔陸氏,猶豫許久,終是忍不住開口詢問,而她所言的旁人,自然指的是陸嵐。 崔莞斂回透過紗窗,正賞著健康夜景的目光,彎眸笑道:“母親放心,我自有分寸?!币园兹盏那樾蝸砜矗慌陆褚?,陸嵐是難以入眠了。 崔陸氏心頭略松,事實上,今日在席中,她刻意攥著長嫂把話,為的便是旁敲側(cè)擊,想探查母親究竟有無插手,結(jié)果令崔陸氏的心,一下便跌落谷底。 雖說陸嵐為陸氏之女,可阿莞身上也淌有陸氏的血脈??! 這些人,怎能如此狠心? 車中嵌著明珠,崔莞目及崔陸氏眼底泛起的盈盈水光,稍加思索,便猜出了她心中所想,崔莞無聲的嘆了口氣,挪動身子靠近崔陸氏,倚入她懷中,輕聲道:“母親,我到底是姓崔。” 兩相權(quán)衡,自是取得益最重的一方,哪怕她身上也流著陸氏血脈,可她姓崔,不似陸嵐,姓陸。 外家女高嫁,總不及自家人來得有利。 崔陸氏怎會不知其中的道理,只是身為陸氏女,她對陸氏的期許,比崔莞更重一些,因而心底難以釋懷,亦為常事。 “罷了,過兩日我便帶你回清河,往后再也不入建康便是?!贝揸懯蠐ё∨畠簻剀浀纳碜?,神情間透出一絲心灰意冷。 崔莞靜靜的依在崔陸氏懷中,也未多言,只是緩緩闔下的眼眸中,飛快的掠過一絲冷然。 在崔氏馬車正緩緩朝別院行去時,早一步離開陸府的王樊已回到王氏府邸中,一入門,守在庭院前的仆從便急急上前稟報:“郎君,家主喚您前往萬卷樓?!?/br> 萬卷樓,顧名思義,乃是藏書萬卷之樓,亦為王煥獨用的書房。 王樊雖不知王煥因何這般急切的喚他前去,但他仍是拂了拂衣袍袖擺,轉(zhuǎn)身隨著提燈引路的仆從,朝萬卷樓行去。 夜風(fēng)徐徐,吹散了王樊身上的酒氣,微醺的眼眸逐漸恢復(fù)原本清透,只是無人察覺,一向高遠(yuǎn)疏漠的瞳仁,映入當(dāng)頭傾瀉而下的月華,竟流轉(zhuǎn)出一縷相思悵然。 崔氏雙生女一事,他知,今日崔夫人攜次女臨門祝壽一事,他亦知,甚至他原本可以陸嵐之名,入內(nèi)園,尋芳蹤,再見一見那繚繞在心頭,魂牽夢縈的面容。 然,他到底還是邁不出那一步。 王樊昂首抬臂,捂住雙眼,卻抹不去眸底微泛的酸脹與唇邊的苦澀。 她非她,以其望顏思卿,不如不見。 “郎君?”引路的仆從見隨在身后的人越行越慢,且又以手捂眼,生怕主子跌倒,他不由止步輕喚。 王樊霎時回神,掌心落下時在眸上重重一抹,眼中已是一片無波無瀾的清冷,“走罷?!?/br> 行到萬卷樓,守門的仆從顯然早已得了吩咐,并未入內(nèi)稟報,而是徑直推開虛掩的門扉,行禮道:“家主有言,郎君自可入內(nèi)。” 王樊頷首,信步踏入,敞開的兩扇木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 “父親?!?/br> 位于二樓燈火通明的書房內(nèi),王煥并未捧書細(xì)觀,也未執(zhí)筆落墨,而是在一扇開在內(nèi)院的窗欞前,反手而立,靜靜的,出神的眺望著夜色下的王宅,若非王樊一聲喚,他仍不知屋中已入了人。 回過神的王煥,看了一眼站在堂中,一臉平靜的王樊,這是他最得意的兒子,卻也是他這一生最為虧欠的兒子,若當(dāng)初不是為避免孝明帝對王氏的猜忌,更避開孝明帝將手伸入王氏之中,他也不會在失了崔氏一門親厚,匆匆擇選陸氏女。 以至于今日…… 王煥晦澀的目光掃過靜靜擺放在幾案上的密函,嘆聲道:“你將幾上的信函拆開一觀,再言?!?/br> 王樊自無不應(yīng),上前將信函拾起,抽出其中的信箋,展開細(xì)看—— “這……” 唰的一下,王樊的面色頓時一變,飛快地翻涌底下另外幾張信箋,直至將函中所有箋紙看畢,執(zhí)著信箋的手已是抑制不住微微發(fā)顫,又驚又怒的眸子下意識望向已回到幾后的王煥,“父親,這是……” 王煥擺了擺手,沉聲道:“這是今日散朝后,有一人攔下我所乘馬車,將此信函交予我手中,且那人持的,是太子令牌?!?/br> 即便王煥不言及令牌一事,王樊也知此信與太子定有關(guān)聯(lián),只因信箋右下處,印著一方紅印,外人或許不知,但王煥與王樊自是看出,這是太子私印。 “這信中所載,為實?”王樊勉強(qiáng)壓下心中翻涌的怒火,臉上已是一片鐵青。 信箋上清清楚楚的載有當(dāng)年清河崔氏嫡長女崔莞“病故”的真正緣由,而另外幾張,則是當(dāng)年與崔莞陸嵐二人同行的李、徐、姜等三人的供述,原來早在山匪來襲之前,崔莞已是“病”得神志不清,而陸嵐確實為救崔莞身受重傷,可其中的蛛絲馬跡,又另當(dāng)別論。 好比若非陸嵐以尋醫(yī)之名,執(zhí)意趕路,車隊也不至于錯過驛站,而也宿荒山野道,繼而遭了匪禍。 一句句證詞,嚴(yán)然推翻世人所知的一切,亦令王樊的心,如遭雷噬。 他竟與害死阿莞的兇手共結(jié)連理! 看著王樊時青時白,悲滄不已的面色,王煥閉了閉眼,道:“此氏便交由你處置。”話落,似生怕王樊心軟,他又添了一句:“不過,陸氏最好還是暴斃罷。” 倘若將此信函送來之人,并非是太子,而是崔氏,興許陸氏還有一線生機(jī),可既然太子插手,便明明白白的表示,崔氏已徹底投入太子門下,而王氏既然擇了太子,便該拿出當(dāng)有的誠意。 陸氏,便是最好的祭禮之一。 王樊胸膛跌宕起伏數(shù)次,慢慢平下,他將手中的信箋小心折好,放回函中,置回幾案上,沉默片刻,方道:“父親所言甚是,但此事不宜過早?!?/br> 王煥頷首,“既然此事已交由你處置,如何行事,你可自擬章程,無需再問旁人?!?/br> “是?!?/br> ****** 陸嵐**輾轉(zhuǎn)反側(cè),天色微明,便起身梳洗,連早膳都未曾用,便急急返回王氏府邸。 “夫人回來了?!蓖ピ褐械氖替灸考安铰拇掖业年憤梗娂娦卸Y。 “郎君在何處?”陸嵐穩(wěn)了穩(wěn)絮亂的心緒,對身前行禮的侍婢輕聲問道。 “回夫人,郎君剛起榻,正在偏廳用早膳?!?/br> 陸嵐聞言,轉(zhuǎn)身便往偏廳去,直行到門前,方止步,攏了攏一絲不亂的發(fā)髻,又整了整身上半褶未見的華服,這才跨門而入。 王樊確實正在屋內(nèi)用膳,一陣佩環(huán)清音傳入耳中,他不必回頭,也知來人是誰。 闔了闔沉冷的雙眸,王樊用力捏了捏手中的象牙箸,起身時,臉上的冷冽盡消,只余下一片與往常相似的疏漠。 “夫主?!弊屑?xì)打量了王樊一眼,見他并無異樣之色,陸嵐心中微定,盈盈行了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