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jié)
低低的嗓音中透出一股令人心憐的無措,頓時便讓眾姑子止住了聲,是啊,聽聞崔氏次女,自幼便被送往博陵,若非長女病故,只怕這一生也不知自己真正的身份。 如此一想,當即便有人上前寬慰崔莞,陸嵐也隨之致歉,又趁勢轉(zhuǎn)開話鋒,瞥了陸氏小姑子一眼,指著前方道:“再往前行,便是蓮湖,雖說芙蕖未綻,可這清水映碧葉,也是一道良景?!?/br> 陸氏小姑子收到陸嵐的眼色,隨即笑著附和道:“正是,臨湖有水榭,母親已差人做了布置,阿姐們賞玩累了可到亭中歇一歇。”她本是眾人中年歲最幼之人,喚一聲阿姐,也不為過。 見是陸嵐的提議,眾人豈有不應之理,嬉笑兩聲便不約而同繼續(xù)朝前行去。 一次小小試探,陸嵐稍落下風。 拐過一道彎,果然就見波光粼粼的湖水入目而來,那一片片碧葉浮在水面,隨波來回搖曳,各色錦鯉悠然擺尾,趣意盎然。 陸氏小姑子將眾人引入水榭中,只見水榭擺設(shè)簡雅,左右兩旁,六面敞開的雕花窗,一抬眼便可賞盡湖中美景,時有徐徐涼風入室,吹動垂落的輕紗幔帳,整齊排列的幾席之上,擺有溫熱的茶水與精致的糕點,角落的矮柜亦有文房四寶與琴棋。 無論眾人在此品茗賞景,還是撫琴落棋,均可隨心所欲。 便是崔莞,也不得不暗贊,陸氏此舉甚是周全。 眾姑子入席之后,鶯聲燕語,氣氛倒也十分融洽,少頃,挨著崔莞落座的陸嵐忽的笑道:“如此干坐著,未免太負**,既然榭中備有墨寶琴棋,何不取來一展所長?既是娛人,亦娛己。” 今日壽宴的暗藏之意,這些小姑子早已在臨行前便受到各自長輩的點撥,再聞陸嵐所言,不由亮了雙眼,紛紛頷首,守在水榭中的侍婢,也依言上前取來筆墨紙硯及琴棋等器物。 不多時,悠揚的琴聲自敞開的窗欞淌出,盤旋于空,為博一樁稱心如意的婚事,各家的姑子們自是竭盡全力,撫琴作畫,執(zhí)棋起詩,接連不斷,唯獨崔莞一人,手中捧著一冊帛書,換坐至角落中,看得甚是入迷。 陸嵐的目光掠過一名蘭裳姑子正在撥弄的古琴,落在崔莞身上,此時兩人間隔著三、四張幾,陸嵐深吸一口氣,揚聲道:“說起來,當年阿莞的琴極有靈氣,便是王郎都曾親口贊譽。” 她一出聲,那名撫琴的蘭裳姑子便頓住了手,而旁人也是停筆止棋,傾耳細聽。 “阿莞的琴藝甚好,想來菀meimei的琴定也不錯,何不撫上一曲,讓眾人一聽?嗯,今日雖無伯牙子期,卻有姐妹相伴,就來一曲高山流水,如何?” 話到此處,陸嵐雙眸微瞇,牢牢的鎖在崔莞臉上。 恍若未聞及這番意有所指的話,崔莞慢條斯理的翻過一頁帛書后,方抬眼看向陸嵐,輕抿的唇角突然勾起一絲微不可查的弧度,她將手中的帛書倒扣于幾上,略側(cè)首,面露難色的道:“阿姐若想聽這一曲高山流水,怕是尋錯了人,我不擅琴。” “怎會?”陸嵐故作驚詫,心中愈發(fā)認定崔莞乃是推脫,于是又道:“我曾聞姑母琴藝極佳,阿莞也一手琴也頗為不俗,原以為菀meimei也……倒是我思慮不周了。” 想以母親來壓她?崔莞心底冷冷一笑,面上愈發(fā)羞澀,垂眸道:“我確不擅琴,不過自幼喜好詩詞,我聽母親說,阿姐的妙手丹青,爐火純青,若不,阿姐作畫一幅,我為阿姐題詩如何?” 題詩?崔莞的字跡,她也熟悉至極,雖比不過琴技來得諳習……陸嵐轉(zhuǎn)念一想,便笑應了,畢竟,眾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好逼得太過。 剛繪了半紙清濤碧葉的姑子,起身讓位,一旁的侍婢也小心的收起那副未完的畫,鋪上另一張干凈的凝光紙,陸嵐端坐在幾旁,提筆沾了沾墨,正欲落筆,卻聞一聲清嗓響起: “湖中碧葉,方才已有人畫過,阿姐何不畫別的?” 崔莞緩步行到陸嵐身旁,先是掃了一眼圍觀的姑子們,再對上陸嵐的目光,淺笑道:“方才行在園中,路旁的桃梨開得正盛,阿姐何不繪下?”說著,唇角的笑意漸濃,“不過,世人皆繪桃紅梨白,今日阿姐就繪上一樹桃白梨紅,可好?” 陸嵐恬淡的笑容驟然一僵,看著崔莞的眼眸閃過一絲駭然,桃白梨紅,桃白梨紅…… ☆、第二百九十三章 波瀾不驚隱乾坤(下) “噫?阿姐,你面色怎的這般難看?” “無、無事。”陸嵐猛地垂首,胸口急促起伏了下,再抬頭時,面容上已恢復了原本的溫婉,她未在看崔莞,只輕輕的言了一句:“好,就依你所言,繪一樹梨紅桃白?!?/br> 崔莞也不在意她刻意顛倒的詞序,自顧笑道:“多謝阿姐?!?/br> 一入水榭,她便看見擺放在矮柜上的琴,也料定了陸嵐會以琴來探,故而一開始,她不爭不搶,只取那本無人問津的帛書,靜待陸嵐出手。 關(guān)于陸嵐直接的糾葛,除去那場夢,她已全然忘卻,不過這桃紅梨白之事,卻是在清河時,有一日自故居中無意翻出一張泛黃的畫卷,上頭繪的正是此景。 詢問過崔陸氏后,她方得知,此畫乃陸嵐所做,而畫上的詩詞,卻是當年她親手執(zhí)筆所提。 故而,畫也好,詩也罷,她皆記在心中,正好在此時派上用場。 一盞茶的功夫,擱下筆時,陸嵐額角已是泌出了涔涔冷汗,而筆下的畫,顯然未及她平日所作的一半。 “有勞阿姐了。”崔莞也不在意畫得如何,她斂袖執(zhí)筆,點了點濃淡適宜的硯中墨,利落揮筆,于右上角的樹冠旁寫下一詩。 素白長梢映,紅蕊葉中藏。 閑庭桃梨下,相坐兩無音。 剛緩過神的陸嵐,一眼瞟見畫中詩,渾身一僵,隨即一冷,她、她真是…… “阿……” “阿姐的畫,果然不同凡響?!?/br> 崔莞眉眼彎彎,兩頰笑渦淺漾,絲毫看不見堵人話語的急切,她輕聲嘆道:“只是我這詩不佳,倒讓阿姐的畫折損不少?!?/br> “……無礙?!标憤姑銖姅D出一絲笑意,臀下的軟席好似針氈一般,她撫了撫冰涼的額角,歉聲道:“我有些不適,許是吹多了風?!闭f罷也不愿多言,喚來一旁的侍婢,便匆匆離開水榭。 她要去尋母親和祖母。 阿莞、阿莞回來了! 望著陸嵐幾欲落荒而逃的背影,崔莞唇邊的笑意一點點斂下,以她此時的身份,確實不能親手討回公道,不過,上一世歷經(jīng)的苦難,總得讓始作俑者也嘗上一嘗,才彰顯天道公允不是? 陸嵐為王樊,不惜費盡心機,甚至將她害到如此地步,若到頭來,毀去一切之人,是王樊…… 崔莞移眸望向窗外隨風搖擺的蓮葉,想必墨十八,已將那物送至王煥案頭了罷。 陸府壽宴熱鬧喧囂,甘泉殿中卻是一片令人沉悶窒氣的靜謐。 孝明帝后背墊著兩只明黃軟枕,半倚在錦榻上,身上覆著一層同為明黃色的絲被,錦榻四周的薄紗幔帳已被嵌著明珠的金鉤掛起,露出孝明帝枯瘦蠟黃的臉龐。 曾經(jīng)朝堂一怒,伏尸百萬的天子,便成了此時臥榻不起,離人難活的垂危老者。 說起來,孝明帝而今剛過不惑之年,可兩髻斑白的發(fā)絲,黯淡無光的面容與干枯消瘦身軀,竟賽過六旬老翁。 貼身服侍孝明帝的宦者,讓宮婢撤下只略動幾箸的早膳,隨后小心翼翼地拭去孝明帝唇邊的水澤。 這時,守在門外的小宦者入門叩首,報道:“啟稟陛下,太子于門外求見?!?/br> 孝明帝睜開渾濁的雙眼,一陣急咳后,抬眼看向自己的心腹,那名中年宦者旋即出言道:“傳?!?/br> 少頃,一陣窸窣的腳步由外入內(nèi),由于榻周的幔帳已被掛起,孝明帝一眼就望見那道緩緩行來的身影,愈來愈近,愈來愈清晰。 他的長子,與他最為相似的長子,原已是這般高大挺拔了啊…… “兒臣見過父皇?!?/br> 磁沉的嗓音,回蕩在這空蕩的殿堂中,亦喚醒了恍惚的孝明帝,他闔起雙眸,吃力的擠出一道沙啞的聲音:“全、全退下?!?/br> “諾?!?/br> 守在殿內(nèi)的一干宮婢宦者,行禮過后幾近無聲的退出殿外,只余那名中年宦者立在劉珩身后。 孝明帝睜眼掃了他一下,又道:“你也退下罷?!?/br> 這一句,竟是比先前順暢許多,劉珩心頭微動,可依舊立在原地,眼也未抬半分。 中年宦者未退,而是遲疑的瞥了眼劉珩的背影。 孝明帝目光微動,“無礙?!?/br> “諾?!敝心昊抡哌@才悄無聲息的退到殿外,又順手將門合上,親自守在門前。 金碧輝煌的寢殿內(nèi),頓時便只余下一臥一立的父子二人。 孝明帝盯著榻前的劉珩,眼底浮現(xiàn)出一抹復雜之色,他這一生為扶持皇權(quán),利用寒門,打壓世家,即便連曾經(jīng)百般疼愛的長子,也逐漸成了手中棋。 北征一事,他盼著劉珩能將魏人逐出大晉山河,同時還希冀劉珩或隕或傷,一旦劉珩沙場之上落下身殘,帝位,自然而然就…… 孝明帝喘了幾口粗氣,可無人知曉,此時此刻,見到劉珩平安無恙的歸來,他心中卻升起一絲慶幸。 沉寂良久,孝明帝的神情逐漸平和下來,他嘶啞的喚了一聲:“珩兒?!?/br> 劉珩墨眸輕漾,沉聲應道:“兒臣在?!?/br> 恭敬疏遠的聲音,尋不到半點兒對父的孺慕之情。 孝明帝一瞬不瞬的盯著劉珩,似有話要說,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少頃,他長長的嘆息一聲,“這些年,是朕對不住你。” “兒臣惶恐?!比允谴懦恋纳ひ?,平平板板,不含一絲波動。 孝明帝也未續(xù)言,他輕咳幾聲,喘了喘氣,道:“朕知你歷來明大局,北征剛止,朝堂實在經(jīng)不起動蕩了?!?/br> 果然,該言的是這番話才對,劉珩眼底閃過一絲譏嘲,薄唇一抿,淡聲道:“兒臣愚鈍,北征歷時七月,于數(shù)日前還朝,而今仍處西籬門外,亦未上朝理政,父皇若是為朝堂之事憂心,當尋監(jiān)國的二皇弟?!?/br> 被這不軟不硬的話一激,孝明帝頓時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喘,劉珩眉頭微褶,上前兩步,執(zhí)起擱置在榻前沉香矮幾上的玉碗,扶著孝明帝的頭,將碗中的予他參湯喂下。 溫熱的參湯滑過咽喉,緩緩落腹,孝明帝劇烈的咳喘漸止,蠟黃的雙頰浮現(xiàn)出一抹異樣的潮紅,他側(cè)過頭,劉珩也順勢將參湯擱回原處。 平了平急促的氣息,孝明帝重新移動渾濁的眼瞳,望向站回原位的劉珩,道:“那、那首童謠……” “并非兒臣所為?!?/br> 事實確是如此,劉珩從未差人散布過童謠,只是略略一思,他便知是誰的手筆,想著,清冷的墨眸中劃過一抹暖意。 可話落在孝明帝耳中,信與不信,皆由不得劉珩。 “珩兒,朕所做的一切,均是為了這天下?!毙⒚鞯墼诀龅拿嫔溉蛔兞亮艘恍?,隱隱透出一絲兇狠猙獰,“為這劉氏的天下!”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憑甚頭上還得被閥門士族所壓?那一個個目中無人,自高自傲,卻掩不下渾身腐朽的世家,早該葬入泥潭,不當存在這世間。 劉珩定定的看著孝明帝猙獰的面容,低低笑了兩聲,慢慢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放在錦榻邊緣,同時淡淡的道:“如此,父皇就不該略過這些通敵叛國,敗壞大晉江山之人。” 孝明帝的目光隨信函而動,早在大軍還朝當日,王煥便已入宮,將周肅等人里通外敵一事稟來,眼下,即便尚未翻看,孝明帝也知,這信函中定是有關(guān)此事的罪證。 對于劉珩的舉止,他心中甚是滿意,隨著臉上的獰色漸消,孝明帝仿佛倦了一般,沉沉的闔上雙眼,沉默片刻,才慢慢說道:“此次北征,你立下大功,可有想要之物?” 這是詢問,亦是試探。 可惜,劉珩神色未變,沉聲道:“兒臣只要父皇下旨,賜清河崔氏次女為兒臣正妃?!?/br>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一石激起千層浪(上) 寬廣的大殿內(nèi),頓時一片死寂,連孝明帝的喘息,也在話落之際,不由自主的屏下,他睜開雙眼,渾濁的瞳仁定定的望向劉珩, 可此時,掛在金鉤上,薄如蟬翼般的輕紗,被一陣不知從何處拂來的清風揚起,遮擋了孝明帝的目光,亦掩下劉珩那一記瞥向殿門,冷意流轉(zhuǎn)的眸光,只見原本厚重緊閉的殿門,不知何時已啟開一條縫隙。 半晌,孝明帝沙啞且意味深長的聲音在殿內(nèi)響起:“朕若未記錯,近十載之前,已為你指了正妃,且還是你母后親自所求。” 孝明帝口中所言,自是已故的李后,太子生母。 劉珩墨眸微瞇了瞇,臉上沉定的神情,終是有了一絲變化,他笑了,薄唇漸漸勾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噙著一絲微不可查的譏嘲,“父皇不必擔憂,兒臣入宮前夕,方收到李雋傳訊,當年指于兒臣的正妃,隴西李氏嫡長女,病歿。” 隨著輕飄飄的“病歿”二字出口,孝明帝倏然瞪大了雙眼,長子那張俊朗的面容,在他眼前霎時變得無比清晰,以至于薄唇上那一縷諷笑,也顯露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