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jié)
崔莞與劉珩行到營地大門時,眾人已靜候多時。 劉珩未多言,只沉聲于她說了一句:“等我?!?/br> 兩人相對而立,崔莞的眸子恍若古井,平靜,沉定,她看著玉冠之下,俊朗無比的臉龐,忽的嫣然一笑,朱唇輕啟,于只有兩人得聞的聲音,斬釘截鐵道:“我等你,莫忘了,你我尚未成親,那亭中誓言亦是未應(yīng),君若不歸,明年今朝日,紅妝祭酒行?!?/br> 劉珩烏濃的眸子卒然緊縮,他深深的看了眼崔莞映照在橘黃色的火光下,仿若桃夭吐蕊般瀲滟的笑顏,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便朝營地大門走去。 “永無此日?!?/br> 磁沉的嗓音隨風(fēng)入耳,崔莞始終揚著笑意的眸子頓澀,一瞬不瞬的盯著他邁步行到營門,扯過韁繩,翻身上馬,朝城門飛馳而去的身影。 他未回頭。 她亦未喚。 今夜是他大展宏圖之際,她能做的,便是安安靜靜在大帳中候他歸來。 “阿姐?!笔捴?jǐn)官職最低,故而行在最后,他坐于馬上,纏繞韁繩的手,指節(jié)泛著青白,他將崔莞的不舍,擔(dān)憂,愁緒一一看在眼底,抿了抿微涼的唇,少年仍待一絲稚氣的眉宇間,透出一絲堅如磐石的倔意,“阿姐且放心?!?/br> 既然她盼太子歸來,那他便拼了命,為她達(dá)成所愿,就如當(dāng)初,她舍命護(hù)他一般。 崔莞微怔,回神時,蕭謹(jǐn)已然策馬追向漸行漸遠(yuǎn)的一行人。 ☆、第二百九十九章 慶功宴上變故生(上) 慶功宴設(shè)于皇宮南側(cè)偏西的御樂宮,偏東宮甚遠(yuǎn),不過,御樂宮本也時常用于擺宴設(shè)席,故也未覺突兀,只是落于各人眼中,又暗生出何種心思,便不得而知了。 夜色漸起,華燈初上,御樂宮自宮門起,宮燈高懸,彩綢高掛,便是足下亦鋪陳著色澤艷麗,花紋繁瑣精致的毾鄧,直蔓延至燈火通明,朱甍碧瓦的大殿門前。 寬敞明亮的大殿內(nèi),設(shè)左右兩側(cè)共百席,朝中百官悉數(shù)接旨赴宴,此時尚未開宴,席間錯錯落落,已是坐了不下半數(shù),且隨著守在宮門前的宦者唱聲,余下之人接踵而至。 殿中隨處可見三三兩兩談笑風(fēng)生的身影,每當(dāng)宦者的唱聲傳入殿內(nèi),眾人不約而同抬眼望向敞開的殿門,若是入門乃是相熟之人,自是含笑招呼,反之雖也頷首至禮,神情卻是冷淡許多。 士族與寒門交鋒已到水火不容之地,從席間涇渭分明之景便可觀出一二,不少人心知肚明,今夜這場慶功宴,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蜀王到——” 而今,仍掌監(jiān)國的二皇子劉冀,已被孝明帝封為蜀王,唱聲入殿,大半寒門亦或者投入劉冀羽下的臣子皆急急起身恭迎,而少數(shù)仍保士族風(fēng)骨,不愿與寒門同流的王謝等世家臣子,雖也站起身,可卻比寒門等人略顯溫吞,且面容平靜,并無一絲熱切之意。 只是百官剛站起身,尚未見劉冀的身影入門,又聽一聲唱音傳來: “太子殿下到——”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兩道唱聲,一起一伏,乍聽下,竟似蜀王攜太子前來一般,引得殿內(nèi)寒門乍喜,世家暗怒,而傳唱的宦者也驚覺不對,以至于往后幾聲,均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顫顫巍巍,不似先前悠揚高昂了。 “見過太子?!眲⒓娇桃夂蛟诘铋T不遠(yuǎn)處,又一路看著來人緩步慢行,為的便是先聲奪人,先壓下劉珩一籌,口中也不似以往那般以兄弟相稱,而是直截了當(dāng)?shù)膯玖颂佣帧?/br> 橫豎在他眼中,今夜大局已定。 劉珩瞥了眼劉冀眉宇間的洋洋得色,不甚在意,淡淡頷首,道:“蜀王免禮。”說罷也不欲停留,徑直朝殿門行去。 這般無謂的神情舉止,令劉冀仿若一拳打在水中,心中極為憋屈,可一見劉珩離去,也就顧不上隨在劉珩身后一同入宮的蕭謹(jǐn)?shù)热?,轉(zhuǎn)身快步追上前,竟是比劉珩快上半步踏入殿內(nèi)。 此情此景,使得大殿內(nèi)的百官神情各異,不過仍紛紛離席行禮: “見過太子殿下,見過蜀王。” 即便寒門再如何得勢,劉珩仍是太子之尊,一國儲君,該遵的禮節(jié)不可少,畢竟,并非人人都似蜀王那般膽大包天。 “免禮。”劉珩袖角輕揚,也未與王煥等人多言,孤身一人行向正堂二尺玉階下左側(cè)首席落座,而玉階之上擺放的長幾與錦席,乃是孝明帝的之位。 原本,蜀王之位應(yīng)設(shè)在太子下首,然則劉冀仗著監(jiān)國之職,又不愿屈居劉珩之下,便在殷貴妃安排之下,坐于與劉珩相對,同為玉階下右側(cè)首席,算起來,那本該是王煥之位。 至于蕭謹(jǐn)姜柏等人,則是按官職高低,自尋置有名牌的幾席,姜柏不偏不倚恰好位于殿中,而蕭謹(jǐn)由于官職最低,墜在席尾處。 按理而言,立下大功,前程似錦的蕭謹(jǐn),再不濟也應(yīng)與姜柏一般,不應(yīng)落在席尾,可今夜著手布置慶功宴之人,正是殷貴妃,她既知曉蕭謹(jǐn)與太子的干系,又怎愿意讓蕭謹(jǐn)出頭?若非孝明帝欽點,殷貴妃連蕭謹(jǐn)之位都未必會設(shè)。 太子與蜀王入席,這宴便算開一半,大殿西北角中編鐘編磬,箜篌琴瑟,悠揚齊鳴,不知是聲樂之故,還是另有別因,大殿中沉悶的氣氛逐漸舒緩,今日北征歸來的將領(lǐng)不少,四下里恭賀之聲此起彼伏,王煥等世家朝臣,也向劉珩道了幾聲喜。 劉冀橫眼瞥了下被眾人擁簇在中間的劉珩,昂首一口抿盡玉樽中的佳釀,又命一旁服侍的宮婢斟滿,方端著酒樽起身朝劉珩走去。 “北征大捷,全憑太子調(diào)兵遣將,率領(lǐng)得度,父皇指崔氏次女為太子妃,聽聞崔氏之女,容貌端莊絕美,乃是不可多得的佳人,太子而今真是雙喜臨門??!” 陰陽怪氣的聲音一起,圍繞在劉珩身旁的朝臣面色齊唰唰一變:蜀王之言,句句誅心,先是欲挑撥太子與眾將領(lǐng)心生嫌隙,又牽扯至待嫁的太子妃…… 朝臣們紛紛錯眼看向穩(wěn)坐在席上的劉珩,豈料他仿若對這番挑釁之語恍若未聞,雙眸抬也未抬,更別言那始終不變的淡然神色。 見此,王煥等人心中暗暗贊譽,太子心性沉穩(wěn),遠(yuǎn)非蜀王可比,便是立在一旁的楚廣,也不由暗嘆,若蜀王能得太子一半的脾性,寒門也不至于拖到此時方得勢。 劉珩的漠然與四下那一道道晦澀的目光,令劉冀頓覺又忿又怒,無比難堪,他張口欲再言,卻不想就在此時,一道尖細(xì)的喝聲陡然自殿門外傳來:“陛下駕到——” 唰的一下,大殿內(nèi)的文武百官不約而同起身離席,俯身候駕。 孝明帝乃是被一頂鎏金八扛輿抬入御樂宮中,頭頂冕旒,垂落的明珠,襯得孝明帝枯黃的面色略顯精神幾分,陪在孝明帝身旁一同入殿之人,便是一襲盛裝,華光四射的殷貴妃。 “兒臣拜見陛下?!?/br> “臣拜見陛下?!?/br> 響亮的呼聲陣陣回蕩在大殿內(nèi),孝明帝渾濁的眼瞳中閃過一縷乘心之色,置在身前的手略微一動,緊隨在一旁服侍的中年宦者心神領(lǐng)會,揚聲喝道:“免禮。” 孝明帝如今口齒已清晰不少,乏力的四肢也恢復(fù)了幾分力氣,不過仍是被人攙扶著,方能下輿入席。 帝至宴開,衣著整潔,容貌娟麗的宮婢手持銀盤,魚貫而入,穿梭在百席之間,長幾之上,美酒佳肴,無一不足。而大殿中間的空敞處,一群身姿妙曼的舞姬,踏著絲竹聲樂,水袖輕揚。 席間過籌交錯,言笑晏晏,熱鬧非凡,絲毫不見方才開宴前的沉悶。 待一曲落下,孝明帝執(zhí)起酒樽先是瞟了眼左側(cè)的劉珩,方看向殿內(nèi)眾臣,道:“魏人犯我大晉疆域,慘毒行于民,大惡逼于天,幸而我大晉兒郎,不畏生死,陷陣克敵,驅(qū)魏守疆,朕心感甚慰,此酒,一敬為大晉捐軀的將士?!?/br> 孝明帝竭力穩(wěn)住發(fā)顫的手,將酒樽往身旁光可鑒人的白玉石板上一傾,眾臣也隨即傾之。 一時間,陣陣酒香撲鼻。 待宮婢斟滿酒,孝明帝舉樽再道:“再敬諸位凱旋的將士?!?/br> 孝明帝抿了一口酒,百官方飲。 此舉過后,眾臣還席,孝明帝的目光,終于是徹底的落在劉珩身上,“今三軍大捷還朝,疆域布防難免有所不及,明日早朝犒賞后,各軍仍回原處,鎮(zhèn)守疆域?!?/br> “臣等遵旨。” 姜柏等人出席叩首領(lǐng)旨,孝明帝卻是看也未看,一瞬不瞬的盯著坐在席間的劉珩。 ☆、第三百章 慶功宴上變故生(中) 此時此刻,大殿中的聲樂不知何時已止,舞姬也早已退下,劉珩的薄唇微微抿起,墨眸中閃爍旁人無從窺覺的冷意與譏諷。 方才的大義凜然,無非是為此刻罷了。 慢慢地擱下手中酒樽,劉珩自袖中取出隨身攜帶的帥印兵符,巴掌大的錦匣中,玉印銅符,皆為臥虎狀,栩栩如生,“兒臣奉命北征,終不辱大晉國威,驅(qū)魏于北疆,今三軍凱旋,止戈之期,四海平生,印符也自當(dāng)重歸高閣?!?/br> 磁沉平靜的話音在殿內(nèi)流淌,寒門者皆神色發(fā)亮,暗自歡喜,王煥等人則目露凝色,心生灰冷。 北征大捷,太子尚未獲封,先解兵權(quán),任三歲稚兒都能看出,陛下偏心過甚,何況是王煥這等身居高堂,老謀深算的朝臣。 高高在上的孝明帝,一眼掠過大殿內(nèi)神色各異的眾臣,方望向面色始終沉著,無喜無悲,無怒無怨的劉珩,渾濁的眸底閃過一絲滿意,又透出一縷愧意。 對長子,他到底仍是覺得愧疚,可這一縷渺然的愧意又豈能抵過帝心中的萬里河山。 “海壽?!?/br> 孝明帝垂眸喚了一聲,立在他身后的中年宦者上前一禮,便下玉臺,躬身接過劉珩手中的錦匣,呈至孝明帝身前的幾案上。 白玉溫潤,青銅厚重,昂首張開血盆大口,似虎嘯山,孝明帝打量數(shù)眼,便讓海獸將錦匣收好,微懸的心也緩緩落穩(wěn),然而,孝明帝卻未察覺,就在他打量錦匣時,坐在他身側(cè)的殷貴妃與右下手的劉冀,不著痕跡的對了一道眼神。 中斷的宴席復(fù)續(xù),絲竹聲樂再起,美人輕歌曼舞,一曲接一曲,飄飛的水袖,不知染了何種香料,一來一回間,香風(fēng)陣陣,不多時便彌漫了整座大殿。 香氣混著酒氣,出奇的未讓人覺得難聞,反倒有一股不同尋常的馥郁,即便未引幾樽酒的王煥,此時也不禁面露醺意。 “砰”的一聲悶響,于悠揚的聲樂中,本難引人矚目,可偏偏倒地的是一名大殿中間婀娜多姿的舞姬! 砰砰砰,帝王臣子皆在驚愕之際,揮袖扭腰的舞姬仿若枝頭上初綻的春花,被一陣狂風(fēng)席卷而過,接連倒下,便是離舞姬最近的朝臣,也紛紛跌倒在地,失了知覺,便是蕭謹(jǐn)與姜柏等人,也相繼伏在幾上,一動不動。 “來人!” 隨殿中聲樂戛然而止,朝臣一個接一個倒地,面色已然鐵青的孝明帝怒吼道,可敞開的殿門外,卻無一人影,孝明帝的心,沉入谷底,他渾濁的眼眸閃著擇人而噬的利芒,掃向下首的兩名兒子。 “說罷,是誰設(shè)了今夜之局?!?/br> 帝王冷厲的質(zhì)問,劉珩恍若未聞,靜靜地端坐于位,仿佛一座巧奪天工的精美木雕,低垂的墨眸,凝視著樽中的酒液,不言不語。 “父皇熄怒?!眲⒓铰酒鹕?,昂首飲盡樽中佳釀,邊把玩手中精致的酒樽,邊抬起已是含滿得色的眼眸,瞟了眼尚未倒下的劉珩,轉(zhuǎn)頭對上怒意滔天的孝明帝,咧嘴笑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兒臣也是為了大晉江山,想必父皇定不會怪罪兒臣。” “是你?”孝明帝又驚又怒,他原以為今夜是劉珩所為,卻未料到竟是自己**溺了十?dāng)?shù)年的劉冀! 是了,今夜慶功宴,乃是殷貴妃一手布置,自當(dāng)是……孝明帝猛然抬手抓向身旁的殷貴妃—— 噗的一聲,利刃刺入血rou中的輕響,孝明帝自覺心中一涼,后背陡然竄起一陣的劇痛,他雙目圓瞪,緩緩回頭,不敢置信的看向原本立在身后的海壽。 “你……背、背叛朕?!?/br> 海壽面無表情,他自幼服侍在孝明帝身旁,至今已有三十余載,于孝明帝眼中,他是忠心不二的心腹,可誰又曾知,一向效死輸忠的面容下,卻隱著一顆深仇重怨的心。 “陛下。”殷貴妃優(yōu)雅從容的站起身,向來溫婉嬌媚的容顏上,堂而皇之的流露出一抹嗤嘲笑意,她緩緩踏下玉座,行到劉冀身旁,方轉(zhuǎn)身望向孝明帝不知是因憤怒,還是因劇痛而扭曲猙獰的面容,輕輕笑道:“您用海壽這么些年,從未覺得他的容貌肖似一人?” 孝明帝渾濁的眼瞳映入一張漸漸褪去奉承諂媚的臉,那眉,那眼……孝明帝渾身輕顫,口角張了張,卻言不出半個字,唯有喉嚨中不斷發(fā)出呼呼的喘息。 海壽冷冷的看著孝明帝慘白的面容,他知孝明帝心中已有定論,仍是冷笑道:“想必,皇叔未曾料到,我劉鄴,仍活在這世間,活在皇叔眼皮底下罷?” 劉鄴,孝明帝長兄,亦為前太子劉昶之子,當(dāng)年孝明帝之所以榮登大寶,乃是因太子犯上作亂,被先帝廢棄,幽禁津州,而后死于民亂。 只是世人不知,劉昶“謀反”,身死,皆是孝明帝一手所為,當(dāng)年津州之亂,雖不必此次魏人進(jìn)犯,卻也死傷無數(shù),其中以廢太子劉昶一脈為甚,盡數(shù)死于民亂中,府邸也被付之一炬,大火連燒一天**,熄滅時,只剩一片殘巖斷壁,以及二十余具幾乎燒成焦炭的尸骨。 先帝大怒,當(dāng)時仍為皇子的孝明帝請命出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鎮(zhèn)壓暴動,平定津州之亂,也正是因此,孝明帝方得以入先帝之眼,繼而于八年之后登位。 然而,誰也沒想到,本該死于民亂中的劉鄴,竟被忠心的乳嬤以年歲相仿的自身血骨替代,又讓他口銜通心草莖,藏身九曲橋下的湖水下,逃過一劫。 更令人料不到的,是數(shù)年后,劉鄴竟隱姓埋名,扮作逃荒的乞兒,設(shè)法混入宮中為宦者,更是機緣巧合之下,被送至孝明帝身旁。因劉昶被廢時,劉鄴剛出生不足十月,而津州之亂,又堪滿五歲,加之深處簡出,故世人根本不知其容貌,便是孝明帝,也不得而知。 “事不宜遲,還是盡早動手為好?!背V皺起眉,目光在劉珩身上來回打轉(zhuǎn)。 劉鄴雖不滿楚廣的自作主張,卻也知夜長夢多,他對孝明帝冷笑一聲,陰柔的嗓音慢慢說道:“吾父已在地下等候陛下多時,黃泉路上,還望陛下腳程快一些!”話畢,他猛地抽出那把沒入孝明帝后背的匕首! 鮮血飛濺,孝明帝倒地身亡,殷紅的血噴了劉鄴一臉,卻遮不住那股酐暢淋漓的快意。 ☆、第三百零一章 慶功宴上變故生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