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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迷于修行的楊若樸向來能少說一個字就少說一個字,一句話解決的句子,不會用兩句話。 但他今天出乎意料說了很長一串話,與隔壁的書院院長形成有趣的鮮明對比。 “我知道,你們能站在這里,每個人都是我劍門的出色弟子,將來都該成庇護一方的強者,在劍門的石碑上留下姓名,供幾百數(shù)千年后的晚輩瞻仰?!?/br> “我不知道,也沒法說你們有幾個能回來,有幾個能真正活到在劍門石碑上留下姓名的時候,甚至沒法說劍門的石碑能不能存留下來。” 劍修說話果然直白。 至少隔壁的書院就說不出這樣直白不吉利的話。 楊若樸揮袖遙遙一指劍山后山的石碑,隨著他這一動作,劍門弟子訝然發(fā)現(xiàn)自己疏于儀容,多少年沒認真上心打理過自己的掌門,今日竟發(fā)冠整齊,寬袍大袖皺褶都不帶起一個: “可人這一生,修煉一輩子,練一輩子的劍,總該為點什么,不然天下第一如何?舉世無敵又如何?若是連劍門一塊石碑也存不住,要這天下第一,要這舉世無敵來摻合什么?” 楊若樸收手,出劍,將劍門掌門歷代相傳的佩劍高舉過頭頂,如一道不甘蟄伏在黑暗里,似要刺破蒼穹的光。 “我在劍門等你們回來,守著劍門的石碑,也會為你們收劍?!?/br> 劍修之間,沒有書院學子那么多的遠大抱負,華麗言語。 我守著你們?yōu)橹幌Ц冻錾臇|西,無論你們死在何處,都會將你們的佩劍收至劍門。 一句話足以交托生死。 方臨壑摘下佩劍,雙手將佩劍高舉過頭頂,躬身彎腰向楊若樸行一禮。 是劍修之間,至高的理解。 他身后的弟子又樣學樣。 如劍山后山的松海之中泛起一大片的蒼翠波濤,松樹紛紛壓彎了枝椏。 不是被積雪的重壓,而是心甘情愿的心悅誠服。 行罷禮,方臨壑最先轉身帶劍下山,沒有回過頭看一眼他長于此處二十年,對他而言重逾性命的劍門。 因為他做的事情對得起劍門,對得起自己,不會后悔躊躇,回頭四顧。 所以不用回頭看。 ****** 法宗主峰已非是當年草木蔥蘢,處處流泉,瀑布飛懸,水汽濺在蒼翠碧綠的草木上,不似人間的仙境之地。 經(jīng)歷過法宗主峰上一場惡戰(zhàn),只留下光禿禿黃不溜秋的一塊土皮,也提醒著他們面前的女子是如何在短短幾個時辰內(nèi)將自己修為拔高至大乘境界,強殺天人境的法宗宗主。 盡管那時候的法宗宗主已然是強弩之末,天人境終究是天人境。 玉盈秋見過自己的師父在主峰山巔上萬眾矚目,眾星捧月,接著是她的師兄登上相同的位置。 終于輪到她,扛過法宗的重擔,登上熟悉的位置。 玉盈秋心中并沒有如何緊張掙扎,自覺法宗千年基業(yè)要毀在她手里,做無顏見法宗先輩于地下的那個惡人。 她泠泠開口:“法宗積弱已久,師父和師兄想的皆是一心振興法宗,師兄甚至為之走火入魔,不惜勾結西荒,重傷三宗兩位天人境的前輩。” 法宗的長老弟子面面相覷,不是很明白玉盈秋為何在這關鍵當口自揭傷疤。 “兩位前輩高人大量,不欲和積弱的法宗,和我一位晚輩計較,以師兄之死將此事揭過,我卻不能不記在心里。這件事,法宗該背一半。” 玉盈秋閉上了眼,眼睫輕顫,她深吸一口氣,柔美的嗓音冰冷堅定,如法宗山底下被南海沖刷已久,仍然棱角崢然的巖石: “我知道,倘若出戰(zhàn),敗必然是尸骨無存,勝也定然是慘勝,無論勝敗,法宗都將元氣大傷,對不起法宗歷代前輩的心血。” “我卻更沒有臉面做出避戰(zhàn)之舉,倘若我真正如此做,才是無顏見我?guī)煾福姺ㄗ诘臍v代前輩于地下。” 她走下宗主所居的高臺,走到法宗自愿前往北疆的弟子領頭處:“我既是法宗的宗主,見前輩的責難我一頭當,但地下的事情先不論,總得把地上的事情做好,地下的事地下說?!?/br> “我法宗弟子,隨我起行赴北疆!” ****** 謝容皎從城主府一路出到鳳陵城城門口。 他走得很快,如地上平地刮起一陣風,令人措手不及。 但招人容光和標志性的紅衣鳳翎在鳳陵城中還是很打眼,難免會有人認出他。 認出他的人來不及猶豫和思考,頭腦一熱喊出“世子”一聲。 謝容皎回頭。 只見喊住他的人是一位年輕的修行者,或許見過,或許沒見過,反正沒有很深的交集。 畢竟記不住臉。 臉盲的世界就是這樣簡單而純粹。 年輕的修行者喊他也是出于一時沖動,見謝容皎當真轉過身來,反而手足無措起來,期期艾艾猶豫著問:“世子,我們會贏嗎?” 這些天來,鳳陵城中明里暗里的波濤起伏,突兀亮起來的長明燈塔,剛剛新鮮被拆了半座,熱乎著的鳳陵城城主府都催促著他問出一句: “我們做的是對的嗎?謝家,還是那個謝家嗎?” 還是哪個兩千年風骨不墮被人稱頌,如眼邊的長明高塔一樣佇立在南域的謝家嗎? 謝容皎認真看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