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樓宇其大三里,高千尺,乃是業(yè)城最高占地最光的建筑物。 玉石砌成的石階上,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苦工們正大汗淋漓地背著石頭,一步一步往上爬,他們的草鞋早已磨破,腳趾頭蹭出了血,卻依舊不敢稍作歇息。 “給老子快點搬,做不完今天這些,就別想吃晚飯,聽到了沒有!”鎮(zhèn)守在城墻上方的監(jiān)工將軍滿臉橫rou,手中的牛皮鞭甩得“唰唰”作響,“說你呢,那個瘦子,不許給老子偷懶?!闭f完又是兩鞭抽了過去,呸了一聲,罵道,“真是賤骨頭,不抽不行,墨族也不過是這種貨色……” 原本被皮鞭抽得身子都站不起來的瘦子,聞言身子一震,猛地爬了起來,眼中怒火直冒,手中握著一個尖銳的石器就想往前沖殺了那滿臉橫rou辱罵墨族的監(jiān)工將軍。 握著石器的右手突然被一只沉穩(wěn)有力的大掌握住。 瘦子正準備破口大罵,卻看到大掌的主人正是一個白發(fā)蒼蒼但眉目慈善的七旬老人。 “年輕人,切不可因為一時沖動丟了性命吶……”老人慈祥地笑著,“一切皆有法,懲善揚惡,我墨家信神明鬼,先祖常道‘雖有深溪博林、幽澗無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董,見有鬼神視之?!?,神明會看著你為善,也會看著他們作惡,一切自有天命?!?/br> 瘦子動容,將手中的石器收入身后背著的竹簍中,謙恭道:“墨長老說得對,是子寧大意了?!?/br> 老人笑著拍了拍瘦子的背:“總有一天,神明會帶領我墨族離開這個地方?!?/br> 瘦子有些茫然,但最終堅定了眼眸:“神明會拯救我墨族。” “你們兩個,又給老子偷懶!趕緊往上搬!聽到了沒有!真是賤骨頭!”監(jiān)工將軍揮起鞭子,猛地抽向老人,破竹凌風,老人疼得哎喲哎喲直叫,嘴里連連求饒道:“將軍饒命將軍饒命!小人這一身老骨頭怕是熬不住將軍這頓打啊……”瘦子擋在老人前頭,將他死死護在身后,那唰唰作響的皮鞭抽在人身上火辣辣地疼,瘦子疼得直吸氣,咬緊了牙根,喉頭含有血氣逸出。 再一次遲疑了。 神明……這世上真的有神明嗎? 若是有,又為何會讓他忠誠的信徒墨族蒙受如此大難? “啊——” 卻聽得一聲慘叫,一個人影倏地從上方跌落下來,撞到地上,揚起厚厚的塵土,口吐鮮血而亡,而蓬萊樓下裝石進簍的工人們似乎是司空見慣,神色麻木地繼續(xù)搬運著,沒有半點動容。 政遠帝下令修建蓬萊樓,興師動眾,集各地名工巧匠,死傷無數(shù)。機械手工建造大家墨族首當其沖,每天都有人在修建的過程中從蓬萊樓墜落身亡,極寒受累,日夜困頓。 “這世上……”瘦子拳頭握得死緊,他憤恨地看著老人,星眸暗淡,眼中含淚道:“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神明,所謂神明,不過是先祖騙人的大話!” “年輕人,失去什么,都不要失去自己的信仰。”老人臉上還掛著鞭痕,笑容卻十分慈祥。 “可是……” 瘦子正準備反駁些什么,卻突然睜大了眼睛,看著老人身后的某個地方。 他灰敗的眸中重新燃起點點星光,燎原熱芒,顫抖著嘴唇。 “神明……長老,神明來拯救我們了……” 老人回過頭,看著瘦子望著的地方,一愣,繼而含淚笑道:“是,墨族的神明回來了。” 遠方,一紅一藍一綠三色人影御劍而來。 辭雪看到蓬萊樓樓下尸橫遍野的工人,眸中雪色彌漫,滔天的怒意噴薄而出,帶著凌人的戰(zhàn)氣。 冷寒徹骨的聲音,仿佛是來自地獄最深層的召喚。 “傷我族者,該殺。” 利劍出鞘,刀光劍影,速度快得根本看不清軌跡,只聽得長劍舞動裁風發(fā)出的尖嘯聲,待眾人再凝神望去之時,便只看得到那幾個穿著兵甲的禁衛(wèi)軍紅抹細脖,微風拂過,盡數(shù)倒地而亡。 “辱我族者,該殺?!?/br> 少年不過十三四歲,一身月白藍袍,纖塵不染,手下那么多的亡魂竟然沒有一絲半點的血跡沾染到他的錦袍上。他身影快如閃電,從蓬萊樓樓底一路上殺,勢如破竹,剛開始,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待看清他殺的皆是身穿兵甲之人之后,工人們?nèi)荚陝悠饋恚袷枪奈枇说兔缘氖繗?,他們不等藍袍少年殺上來,便自己從背簍中拿起尖銳的石器,往監(jiān)工身上砸,一時間,群情激奮,熱血酣暢。 “欺我族者,該殺?!?/br> 藍袍少年周身似有白光籠罩,宛如神祗,收割著長劍下的惡魂。足尖一點,輕松躍起,飛向更高的樓層,血劍力光,兵戈相撞。辭雪眸中冷森快意,從沒有如此快活地戰(zhàn)過一次。 不安分的血液躁動著,仿佛他就該為殺戮而生,為征戰(zhàn)而活。 蘇菜菜站在遠方的空地上,看著那抹月白身影在空中急速飛馳著,廝殺著,仿佛看到了《暖酥消》中所描寫過的那個羅剎殺神,墨辭雪,藍衣冷劍,冰殘無情。 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辭雪,夠了,你殺的人夠多了,神明若是看到,定然會懲罰于你?!崩先送赖穆曇魪臉怯钌戏絺鱽恚{袍少年倏地頓住腳步,冰冷的星眸里溢滿強烈地不敢置信。 “爺爺,您……您還活著?” 辭雪松了長劍,長劍落在地上,咣當一聲脆響。 他猛地跪在地上,渾身緊繃,激動得發(fā)抖:“孫兒不孝,竟等到現(xiàn)在才來營救爺爺!” 老人上前兩步,蹲下身來。 那雙臟兮兮瘦得只剩骨頭的大手,顫顫巍巍,一把抱住纖塵不染的辭雪。 “傻孩子,你活著,爺爺已經(jīng)很開心了?!崩先藴啙岬难劬锖鵁釡I,泣不成聲,“墨族最后的希望,眾血累就的種子,我苦命的孫兒,終于像先祖營救他的子民那樣,救了墨族所有人?!?/br> ☆、第13章 八歲以前的墨辭雪,生活在淳樸美麗的墨村里,有六七個玩伴,如同每一個墨村小童一般,喜好研究木具機械彈弓桃劍,陪伴父母,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閑散生活。 那時候的他,雖然內(nèi)向,但絕沒有如今這般孤漠冷毅,生人勿進。 八歲那年,生逢巨變,白衣飄渺的國師末年帶領著一眾御林軍包圍了墨村,逼迫墨族人修建勞民傷財?shù)呐钊R宮,墨家工藝制造傳男不傳女,所有有勞作能力的墨族男人都被強制參工,連七八歲的小男童都不放過。不到一個月,墨族死傷過百,族長反抗起義,被亂箭射死。 為了防止墨族人再次j□j,監(jiān)工將領扣押了二十來個墨族婦女幼童,在所有墨族工匠面前,腰斬處死,以作威脅。而這些被處死的婦女幼童之中,便有辭雪的母親和jiejie。 蓬萊樓本是摘星攬月迎候蓬萊仙君之意,卻令墨族人迎向盛大的死亡。 饑寒交迫,日夜渾噩,漫長的一年過去,墨族工匠死傷過半,人心惶惶。 那日,辭雪的爺爺染了風寒,辭雪的父親求藥,與監(jiān)工將領發(fā)生沖突,被刺死。 辭雪的爺爺病好之后,抱著辭雪,一邊摸著他的腦袋,一邊流著眼淚道:“咱們墨族人不能在這里被滅族,任人宰割,老祖宗的信仰,不能沒有延續(xù)。蓬萊樓不過修建一年,工程尚未完成十之一二,咱們墨族就死傷過半,辭雪,聽我說,我們這些男人中,必須要有人逃出去?!?/br> 辭雪抱緊了爺爺,不吭聲。 老人繼續(xù)道:“墨家雖言兼愛,但爺爺也有私心,你父親死了,我們老墨家就只剩下你傳宗接代了,你逃出去,若是有能力,就來救我們,若是沒有能力,便自己找個姑娘,為我墨族留下香火。辭雪,墨族的根不能斷在爺爺這一代,等會兒我會以長老的名義召集所有人,我們往外沖,只要翻過了前頭那扇門,墨族就有希望,爺爺會護著你,你只要用力往前跑,不要回頭,一定要跑出去?!?/br> j□j的那天,群情肆虐,辭雪咬著牙根,奮力奔跑。爺爺一直護著他,在他身后呼喊:“辭雪,快點跑,不要回頭,跑出去,越過那道門,你就是希望!”爺爺?shù)穆曇魸u行漸遠。 他最終還是沒有聽爺爺?shù)脑挘亓祟^,只看了一眼。 那一眼,成為淹沒辭雪今后長達五年的血色夢靨。 爺爺渾身是血地倒在血泊里。 那白發(fā)蒼蒼瘦骨嶙峋的老人瞪大眼睛,仰天長嚎,困獸一般用力嘶喊著:“辭雪,快跑!” 辭雪的腳步只是一頓,便猛地擦了擦眼淚,咬著牙根,頭也不回地向前奔跑,仿佛他一生中的力氣都用在了那一刻,用在那雙腿上,沒有懦弱的眼淚,只有奔跑。 記憶漸漸遠去。 五年來,辭雪一直以為,爺爺是會死于那場j□j的,畢竟那時候爺爺身下的血,流了那么多,多得溢滿他的記憶,漫天漫地的血色彌漫,纏繞沉落。 “爺爺,當初我明明記得你……怎么現(xiàn)在又活過來了?!鞭o雪臉色蒼白。 “傻孩子,什么活過來?”老人笑著流淚,盡管塵土滿面顯得十分狼狽,但卻依舊慈眉善目:“爺爺命大,當年在墨村從那么高的山坡上滾下來都能痊愈,更何況是那點劍傷。” 天地垂憐,神明總是會傾顧為善之人。 蘇菜菜記得《暖酥消》中,五師兄辭雪以為爺爺身亡,而他全家死于非命,從此了無牽掛,一心修劍只為有朝一日親自斬殺政遠帝為族為家報仇。他六年后才學成歸來,救了蓬萊樓中的墨族人,那時的爺爺已經(jīng)油盡燈枯受盡摧殘,見了辭雪一面,便永遠閉上了眼睛。 辭雪痛恨自己為何被報仇蒙蔽了本意那么晚才去墨族人,如果能早些,在爺爺熬到油盡燈枯之前去營救,或許爺爺就不用死。辭雪痛恨自己,也痛恨政遠帝,將所有的悔恨加之于政遠帝的身上,成為戰(zhàn)場上的冷面修羅,殘忍無情,甚至在兩軍對壘中,殘殺了不少無辜之人。 簡直就是一個為復仇而活的殺人工具。 瘋狂而可怕。 蘇菜菜在霧秋山的時候動了惻隱之心,她不想現(xiàn)在這個冰雪少年,成為日后令人聞風喪膽的殺人修羅,于是她擅自點醒他,將他營救的日期提前。爺爺是他心中唯一的柔軟,蘇菜菜想,或許,爺爺可以打磨他徹骨的仇恨,讓他重回到小時候那個內(nèi)向靦腆但卻心地善良的墨辭雪。 “本宮說你們,相認得也夠久了吧……”涼颼颼的聲音傳來,宮玖一身紅袍錦衣,慢條斯理道,“若是再不趕緊離開這里,等到國師末年趕來,本宮可沒有把握把這幾千人都送走。” “這位是……”墨爺爺疑惑地看著宮玖。 “爺爺,這是我?guī)煾福F秋山疏月宮宮主宮玖?!?nbsp;辭雪解釋道。 “原來是宮仙主大人?!蹦珷敔敼ЧЬ淳吹刈隽藗€輯,“這段日子,承蒙宮仙主大人不吝照顧小人的孫子辭雪,墨十三在這里謝過了?!?/br> “本宮來不及和你客套了?!睂m玖掐指一算,收了臉上慵懶妖媚的神情,沉眸道,“國師末年已經(jīng)往這邊趕來,辭雪,你去召集所有墨族人,務必要在半柱香的時間內(nèi),將所有人圈到這個陣法中?!闭f罷抬手凌空畫了一個圈,纖手一翻,金色的光圈被推到空地上,迅速蔓延擴張,足以容納千人。宮玖從袖袋里拿出些許符印,打到金圈邊緣,他冷道,“辭雪,記住,過時不候?!?/br> 辭雪抱劍道:“是,師父?!?/br> 半柱香到,眾人盡數(shù)占進光圈中,宮玖道:“本宮現(xiàn)在用土遁術(shù)帶你們離開,去到千里之外,你們每個人都要緊緊握住另外一個人的手,不得遺漏,若是中途有人放手,本宮絕不會再回來救第二次?!币磺袦蕚渚途w,宮玖閉眼,雙手結(jié)印,掐出一個手勢,低喝一聲:“遁!” 眾人眼前一黑,泥土的芳香sao腥味道撲面而來,熏得令人有些發(fā)暈,身體開始搖晃起來,有作嘔的感覺,但卻沒有一個人松手,墨族族人緊緊地握住彼此的手,凝聚一心。 約莫十幾二十秒過去,眾人呼吸一暢,終于重見光明。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種逃出生天難以置信的感覺。 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聲:“神明顯靈,護我墨族。”所有人情緒都高漲起來,紛紛向著宮玖下跪參拜,縱聲高呼:“神明顯靈,護我墨族!神明顯靈,護我墨族!” “神明?”宮玖冷嗤了一聲,輕蔑道,“這神明當?shù)眠€真是容易?!?/br> “師父,這里是哪里?”蘇菜菜看著眼前的斷壁殘垣,有些茫然。 聞罷,沉浸于歡樂氣氛的墨族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環(huán)境不對。 眼前像是一座被大火燒盡的小村莊,一片漆黑煙熏的廢墟,房屋籬墻傾塌,磚瓦梁柱焦黑,甚至連小道上的樹干都燒得見底,草坪上坑坑洼洼的露出燒焦的痕跡。 有人遲疑道:“這里是……墨村?” 慢慢的,三兩個人漸漸反應過來。 “真、真的是墨村,那間房子不就是村口孫二虎家的嗎?” “墨村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繡娟,翠兒你們在哪里?爹爹回來了,回來了啊?!?/br> “那群天殺的!”瘦子激動起來,憤恨道:“李將軍那群畜生,一定是他們,一定是他們干的!為絕后患,將墨村的婦女幼童們都殺了,又放火燒了墨村!一定是他們!我要為她們報仇!” “不,不是他們干的?!睂m玖慢條斯理道,“且不說監(jiān)工將軍們要留著墨村婦幼用來威脅你們參工,更何況這片廢墟之下并無尸氣,陰魂也不多,本宮倒覺得,這應該是墨村人自己干的?!?/br> 的確,宮玖說得沒錯,這片廢墟,的確是墨村人自己干的。蘇菜菜在心中默默道。 《暖酥消》原著中,五師兄辭雪將墨村工匠營救成功之后,將他們送往墨村與家人團聚,卻發(fā)現(xiàn)昔日安寧的墨村早已成為一片荒郊廢墟,正當眾人悲慟傷痛之時,女主卿嫵開啟金手指模式,感受天地萬物日月靈氣,與此地尚未成精的花草通靈,得知墨村婦幼正躲在村落山后的一處山谷里。 那山谷利用天時地利人和,及墨家獨有的機械建造,成為一方封閉的世外桃源。 墨族的女人本不該傳承墨家的技藝手工建造,但男人們都被抓走參工,監(jiān)工將領時不時回墨村抓婦幼斬殺威脅墨族男人,墨族的女人們不得不違背老祖宗定下的規(guī)矩,翻閱古籍,尋幽探險,覓得這樣一方隱蔽的山谷,縱然國師末年法術(shù)滔天,也依舊無法進入這里。 “那她們到底去了哪兒?”有人遲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