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唇瓣翕動,聶棗面前辨認,他說的是—— 我到底在做什么? *** 顏承衣被救了回來。 姜隨云畢竟是個新手,手難免會顫,再加上胸口龍髓玉的格擋,讓刀鋒不自覺的避開了致命處,卻也害得顏承衣不得不在床上躺了數(shù)月。 徹底痊愈已是一年多后,顏承衣沉默著繼續(xù)出海。 他不再怨恨,反而顯得很迷茫。 雙腿無法使力,他便尋了粗壯樹枝做拐棍,但道路還是漫長險阻,最后到達時,已是一步步爬向石洞里。 他沒急著許愿,而是靜靜坐在那里,眼眸寂寂。 “我是為了什么……” “不是為了彌補遺憾……為了讓她幸福嗎……” 說著,顏承衣低低笑了起來,嗓音沙啞苦澀,笑得嘴角直沁出血來。 這一次,聶棗發(fā)現(xiàn),顏承衣再度回到了姜隨云與柴崢言相識之前。 而他失去了聲音。 失去了舌燦蓮花,也沒法長袖善舞。 他能做的,只有看。 他看見姜隨云在擂臺下望著柴崢言眼睛直發(fā)光。 他看見姜隨云化裝成仆從模樣想去柴府接近柴崢言,卻驚了馬,反被柴崢言救下。 他看見姜隨云隔三差五便出入柴府,有時看柴崢言練劍,有時帶著柴崢言到處閑逛。 他看見姜隨云領著柴崢言去看花燈,去看廟會,去看高僧做法事祈福,他們提著鴛鴦燈籠,臉上滿是笑容。 他看見姜隨云生辰那日,偷偷離席,帶著柴崢言出城放煙花,璀璨絢爛的花火將一對璧人映得分外登對,天空也被染成了五彩畫布,美得幾乎叫人無法言語。 他看見…… 姜隨云向他退了婚,低垂頭,忐忑不安道:“抱歉,我喜歡的是柴家公子,我們的親事能不能……” 顏承衣淡淡笑著頷首,隨后他如長輩般摸了摸姜隨云的頭。 姜隨云喜出望外,抱著顏承衣的手臂搖了搖,笑得毫無心機:“承衣哥哥沒想到你這么好說話!承衣哥哥你真是太好了!我還擔心……啊,不說那個了!總之喜酒肯定不少你的!” 聶棗不知道顏承衣現(xiàn)在心里是何感受,但肯定并不如表面這般風輕云淡。 姜家出事時,柴崢言帶著姜隨云往外逃,帝都內已滿是兵士。 在兩人即將被發(fā)現(xiàn)之際,顏承衣叫下屬成功引開了兵士的注意,并且引著兩人藏在了顏家的密室中。 月余后,風頭過去,得知姜家已覆滅,家人具已死去,姜隨云撲在柴崢言的懷中哭的一塌糊涂。 柴崢言溫聲安慰,耐心而溫柔。 顏承衣就站在邊上,他說不出話,只能局外人般看著,指尖過于用力嵌進掌心,有血滴無聲墜地。 沒多久后,兩人向顏承衣道過謝,便決定離開帝國去其他地方游歷散心。 臨別時分,甚至兩人還都抱了抱顏承衣,充滿對恩人的感激。 顏承衣站著看兩人在朝陽下的背影漸行漸遠,視線漸漸垂落。 他按著心口,仿佛那里有什么被剜去了一樣。 好一會,聶棗突然聽見耳邊響起一個不甘心的聲音。 顏承衣明明開不了口,可這個聲音還是清晰浮現(xiàn)在聶棗耳畔,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壓抑狂暴虛妄……似野獸末路時的嗚咽嘶吼:“為什么……我就不行呢?” *** 讓聶棗料想不到的是,顏承衣開始習起了武。 世家子弟本來就會有些武藝傍身,但大都并不精通,顏承衣也不例外,這也并不奇怪,世家子弟吃不了苦,也沒有一定要武藝超群的必要,顏承衣這是…… 尤其當顏承衣拿起的武器是槍時,聶棗就更看不明白了……她記得清楚,令主用的武器明明是劍,而非槍。 顏承衣找了幾個師父,苦練槍技,沒日沒夜。 甚至數(shù)年后,游歷歸來的柴崢言得知顏承衣在學槍,還自告奮勇愿意主動教顏承衣。 顏承衣笑笑,沒有拒絕。 有柴崢言指導,加上顏承衣本就聰明不乏天資,幾年后,他的槍藝就已進步飛速,連柴崢言都笑說,再過兩年只怕自己也不是顏承衣的對手,顏承衣仍舊只是笑。而姜隨云的模樣卻在這里變得模糊起來……顏承衣在躲著她。起初已嫁為人婦的女子還有些疑惑,不過后來發(fā)現(xiàn)顏承衣的疏離之意后也不再試圖親近幼年時關系不錯的兄長。 她依然看不見顏承衣眸底深處的掙扎,笑得明媚而無城府。 聶棗想顏承衣大抵不是沒想過,用強取豪奪的手段掠奪這場幸福。 可是……上一次姜隨云將那柄灌滿邪氣與惡念的匕首刺進顏承衣的體內,到底還是給他留下了不小的陰影,讓他望而卻步。 他加倍的練槍,日復一日。 聶棗隱約察覺到了顏承衣要做什么。 顏承衣出海,這一次仍舊是回到柴崢言出現(xiàn)之前,付出的代價則是他的聽覺。 之后,他參加了帝都的擂臺賽,顏承衣素來愛穿淺色的衣衫,但這次他穿了一身玄衣——柴崢言喜歡的,握著槍高高站在臺上,束起的長發(fā)在風中飄揚,他溫和微笑。 而柴崢言沒來。 他搶奪了原本屬于柴崢言的存在。 四周寂靜,所有的聲音都變得十分遙遠。 顏承衣卻一眼望見了那個帶著侍女偷偷跑出來的女子。 他笑得越發(fā)溫柔。 他把自己變成了柴崢言。 他花了一生的時間,去揣摩在姜隨云眼中柴崢言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知道他們相識相知到相愛的過程……是啊,那么為什么不能是他呢? 聶棗卻突然想起了鬼都。 對她而言,多么熟悉的套路。 為了博得攻略對象的好感,即便去扮演一個完全不像自己的人,即便讓自己成為另外一個人,一個在對方眼中完美的存在……也在所不惜。 可她只是為了任務……正因為知道這并不是真正的感情,才會去做,也絲毫不為之留戀。 可顏承衣這么做,又有什么意義呢? 這一次,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更長,顏承衣聽不見她的聲音,卻會讀唇語。 聶棗不止一次看見姜隨云摟著顏承衣的肩膀嘆道,承衣哥哥你真是太溫柔了,有時候覺得你簡直完美的不像個人…… 顏承衣就只笑,七分溫柔三分靦腆,任由姜隨云在他身邊吵鬧,帶他去這去那,偶爾低嘆著叫她的名字。 上一次失聲,這一次失聰,顏承衣的性子越發(fā)寂靜疏離,不食人間煙火,就連聶棗都一時有些忘了,當初那個風度翩翩,侃侃而談,眉眼間顧盼生輝,氣質矜傲,言辭間嫻熟而犀利的帝國貴公子是個什么模樣。 他變成了另一個模樣,可那些笑容始終沒從眼中到達心底。 顏承衣并不真的覺得高興。 一定要裝扮成他人,才能獲取的幸福,透著一股濃烈的不真實與不可靠,如砂石仿佛瞬間能被吹散,只怕還會叫人開始懷疑……對方喜歡的究竟是什么? 虛假的溫柔到達頂端,顏承衣開始崩壞。 “你……怎么了?”女子的聲音小心翼翼,從小便叫承衣哥哥,可想到若要嫁給他,這稱謂似乎又有些不妥,她想了個親昵些的稱呼,不料剛出口顏承衣就臉色一變。 “你……生氣了?” “你最近怎么了……變得越來越奇怪了……” “你……變了?!?/br> 顏承衣把玩著姜隨云的長發(fā),眼里的漫不經(jīng)心快要遮掩不住,語氣依舊是極溫柔似能掐出水的:“怎么了?你不喜歡我了么?” 姜隨云臉上已經(jīng)不止是簡單的幸福喜悅,她感到有些害怕:“別……這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有什么事情你告訴我好不好?” “沒什么……人都是會變的,還是說,我變了你就不喜歡我了?” 姜隨云搖頭:“不是的,我……” 顏承衣看著焦躁不安的女子,突然莞爾一笑,溫柔如常:“看把你急的,我只是……心情有些不好罷了,過兩日便好……” 他垂下眸,長睫覆蓋住眼底那一絲悲哀。 說到底,他骨子里還是那個極端驕傲的顏承衣。 怎么可能忍受一直扮演另外一個人。 這種嘗試,他只做了一次,就放棄了。 *** 時間像是停止了流逝。 聶棗看著顏承衣不斷的重來,一遍遍掙扎在命運中,他做盡了所有的可能性,失去過幾乎所有能失去了……卻還是換不來他想要的。 他試過刺殺圣上。 他試過殺了柴崢言。 他試過干脆強取豪奪把姜隨云綁離帝都。 他試過陰謀設計讓姜隨云以為這世上只有自己對她是真心。 他試過…… 而他失去的,從最初的軀體,到感觀,到能力,再到情感,除了執(zhí)念,到底還有什么是沒有失去的? 聶棗也不記得究竟過了多久,又過了多少次。 她看見,顏承衣倒在地上,身上滿是傷痕,呼吸時斷時續(xù),雙眸無聲的望向天空,似乎隨時會渙散…… 聶棗曾以為他會崩潰,但即使精神失常到極點,他看起來也還是萬分冷靜,并且越來越冷靜。 冰灰色的眸子里,囚禁著萬丈深淵。 漫長而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