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宋瑜不再多言,心中卻想著若能如此再好不過。他的話委實(shí)不能相信,才說完那番話不到一炷香,又恢復(fù)老模樣。 她許久不出聲,霍川便讓明朗準(zhǔn)備筆墨紙硯,就近鋪在八仙桌上。他的眼睛雖看不見了,但寫字還是能夠。他一手壓著宣紙一角,一手提起羊毫筆寫字,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仿佛失明絲毫對他不造成困擾。 寫完遞到宋瑜跟前,宋瑜才知高估了他,好寫字疊在一團(tuán),她分辨許久才看懂究竟何字。 尚未從紙上內(nèi)容回過神來,她吃驚地檀口微張,瞬間臉上布滿紅霞。似乎嫌她不夠窘迫一般,霍川伸手將她攬到懷中,貼著她耳畔低語:“我喜歡你……三妹,我喜歡你?!?/br> 宋瑜因他呵氣,半個身子都麻木了,再聽清他話里內(nèi)容后,更是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心如擂鼓。 門外驀地傳來一聲輕咳,宋瑜往身后看去,便見龔夫人協(xié)同露華一并站在屋外。龔夫人眼中既有促狹又不贊同,不知看了多久。她張了張口無從辯解,手忙腳亂地推開霍川,低著頭站到一旁,連耳根子都紅透了。 ☆、第43章 豆蔻湯 平平靜靜長到這么大,喜歡宋瑜的人不少,但是光明正大同她表明的,霍川倒是頭一個。 那聲“我喜歡你”言猶在耳,沖蕩著她的心神,久久消失不去。宋瑜踱到龔夫人身旁,不敢與她對視,眼神飄忽不定地游移,“話都說完了……阿母,咱們回去吧?!?/br> 龔夫人看了眼一副認(rèn)錯模樣的宋瑜,睇向霍川,話語波瀾不驚:“雖說成淮與三妹的婚事行將定下,但終究尚未嫁娶……”她左右瞥了眼澹衫和明朗,“為了你們名聲考慮,應(yīng)當(dāng)注意些言行。” 后輩人的情愛一事她管不著,愛如何膩歪便如何膩歪,然而也得分一下場合。像方才那般,下人就在一旁看著,他肆無忌憚地調(diào)戲宋瑜,龔夫人到底有些不滿意。 霍川雙手垂在身側(cè),眼瞼低斂倒模樣頗有幾分誠懇:“夫人說的是極,是成淮欠缺考慮。” 原來他在阿母跟前這樣好說話,宋瑜禁不住多看兩眼,從鼻子里哼出一口氣,好一張小人得志的嘴臉。龔夫人看到后自覺好笑,既然霍川已然知錯,她一改方才嚴(yán)肅,和顏悅色地問道:“聽家主說,廬陽侯后日便能到?” 霍川微一頷首,“確是?!?/br> 廬陽侯是代表侯府來提親的,將兩人婚事定下,挑選良辰吉日。然而侯府才辦過白事,至少得等百天之后才能辦喜事,是以他和宋瑜成親需得再等兩月?;舸▽⒋耸峦彿蛉苏f起,兩個月不算太長,龔夫人十分能夠理解。 當(dāng)務(wù)之急便是將日子定下來,將宋瑜烙上他的記號才能安心,省得她一轉(zhuǎn)眼便又無影無蹤。 龔夫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屆時我便在府中恭候?!?/br> 說罷想起宋鄴身體好轉(zhuǎn)迅速,對他感激尤甚,由衷道了句:“這些日子多虧成淮cao勞?!?/br> 霍川不以為意地挑唇,“夫人不必客氣,這是我分內(nèi)之事。” 不過舉手之勞而已,況且若非如此,他根本無從接近宋瑜,更惘論有今日提親的機(jī)會。要是宋鄴出了意外,宋瑜守孝三年,可比目下兩個月要難熬得多。 合著他不就便要成為上門女婿,龔夫人一想果真舒坦許多,日后多的是機(jī)會報(bào)答此恩情,不急于一時。她又向霍川征詢了兩句,轉(zhuǎn)身正準(zhǔn)備離去,忽地想起一事:“成親之后,不知成淮打算留在隴州,或是移居永安城?” 霍川靜了靜,坦言道:“短期之內(nèi)必須留在永安。夫人若不是放心不下三妹,可時常前去探看?!?/br> 永安城距離隴州說近不近,說遠(yuǎn)不遠(yuǎn),來回車程六七天,去一次便要小半月。說不舍得是假的,原本宋瓔已經(jīng)嫁得很遠(yuǎn)了,未料想三妹卻是更遠(yuǎn)。她心頭滋味萬千,尚未嫁出去便已經(jīng)開始不舍得,若真到了那一日該如何是好。 霍川成為廬陽侯世子后,日后便是正經(jīng)侯爺,她的三妹可算爭氣,嫁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 * 從別院回來后宋瑜跟換了個人似的,魂不守舍,同她說話也不答應(yīng),喚了好幾聲才恍然。 “阿母說什么?” 龔夫人恨鐵不成鋼地剜她一眼,不過被個男人說了句甜言蜜語,便被輕易地收買了。真?zhèn)€沒出息,前一天還對人家排斥得不得了,轉(zhuǎn)眼便一顆心地遺漏在他身上。龔夫人含辛茹苦將她養(yǎng)大,可不是為了讓她被個男人輕易拿捏,回頭勢必要教她一些手段,萬不能這么缺心眼兒下去。 然而她目下大抵聽不進(jìn)去,便搖了搖頭作罷,另外想起一事,“方才聽仆從說你出去過,怎么回事?” 宋瑜訕訕地?fù)狭藫夏橆a,果真還是被她知道了,“我有東西不甚遺落在路上,是以才出去尋找。” 剛才她回來尋不到薄羅,還當(dāng)她被霍川如何虐待了,嚇了好大一跳。 事后才知霍川并未重罰她,只讓她在外頭等候而已。原來他并非狠毒之人,也有心胸寬廣的時候,宋瑜仿佛對他重新認(rèn)識。 龔夫人沒有懷疑她話里真假,恰好走入垂花門,步入抄手游廊兩人便要分道而行,便對她招呼了一聲:“回去歇息吧,今日就不必過去用晚飯了?!?/br> 以前宋鄴康健的時候,家里人每晚都要在一塊吃飯,后來他漸次下不來床,主院只剩下龔夫人一人,她更是雷打不動地過去陪著阿母。有時宋琛也會去,但龔夫人念叨他的時候多了,他便不高興,逐漸減少了次數(shù)。 今日宋瑜著實(shí)有些累了,并且她有心事,是以乖乖地應(yīng)下:“我明早再去陪著阿母?!?/br> 龔夫人笑了笑,她有這份孝心最是讓人欣慰,轉(zhuǎn)念一想又將人喚?。骸叭谩!?/br> 宋瑜駐足,偏頭眉眼彎彎,“嗯?” 龔夫人直言不諱:“你同成淮……你兩人何時有的牽連?” 宋瑜大為窘迫,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出一句:“是大兄同他談生意的時候,在城外花圃見過一面?!?/br> 若說有牽連,早在大隆寺便絲絲縷縷纏繞不清,可惜她若是如實(shí)稟明,阿母必定會氣昏不可。她所言不算假話,直到花圃兩人才算真正認(rèn)識,有了生平第一次談話。 聞言龔夫人面色稍霽,“竟是這么早?!?/br> 她還當(dāng)此回兩人一道去永安城,路上發(fā)生何事,霍川才想對她負(fù)責(zé)。如此說來倒是多慮,她一顆心稍稍放下,能忍這么久,或許對三妹委實(shí)真心。 她叮囑宋瑜:“近來城內(nèi)關(guān)于你二人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較多,為了避嫌成親前你們最好別再相見。合著沒剩多少時間,你不如回去學(xué)習(xí)縫制嫁衣,省得教人看去笑話……”說罷禁不住數(shù)落她,“白長了雙巧手,竟連這些都不會?!?/br> 說得宋瑜無地自容,手指頭攪在一塊兒訥訥抱怨:“阿母別這么說人家。” 她羞愧,因?yàn)辇彿蛉讼铀粫t,更因?yàn)樗f起婚事。沒剩多少時間……她居然要為了霍川縫制嫁衣,居然當(dāng)真要嫁給他了。擱在幾天前都是不得了的事,怎的忽然之間變了副光景? 龔夫人叫她自個兒記在心上,又另外叮囑她的丫鬟幾句。 畢竟霍川能跟她會面,同丫鬟脫不了干系,定是她們照顧不周所致。是以澹衫薄羅心懷惕惕地聽著,不敢有絲毫馬虎。好在龔夫人這次寬宏大量,沒懲罰她們,讓兩人長長松一口氣。 * 嫁衣早在年前便縫制好,彼時是為了同謝昌的婚事,如今不到半年,便換作另外一人。 屆時宋瑜只需往上頭挑兩針即可,若真教她縫制一套衣裳,可比要了她的命還痛苦。她才拿起針線笸籮,便被刺到拇指指腹,血珠兒汩汩冒出,她連忙送入口中,頓時彌漫了一嘴的血腥味兒。 恰在此時有丫鬟來報(bào):“姑娘,廬陽侯和侯夫人來了。” 龔夫人親自出門迎接,另外還有多日不曾露面的宋鄴。他身子骨比往日利索許多,走動兩步不成問題,只會站久了會面色發(fā)白氣息短促。 龔夫人不讓宋瑜過去,就讓她在重山院等著,她只能憑借丫鬟給的消息,揣摩前頭況味。 聽聞廬陽侯聘禮足足下了一百零八抬,從隴州城門綿延不斷地送入,氣派浩大,將不知情的路人看得瞠目結(jié)舌。隴州百姓只知道定親的是霍家,卻不知霍園主原來是京城貴胄,那些說宋瑜嫁得不如謝家的人,霎時全噤聲不言。 那丫鬟神秘兮兮地解釋:“聽說是霍園主的意思?!?/br> 今日定親霍川也在,自打上回一別,宋瑜便再沒見過他。統(tǒng)共才兩天,卻仿佛過去許久。 宋瑜足不出戶在家思索兩天,才得出一個結(jié)論。她將澹衫喚到跟前,澹衫年紀(jì)略長她一些,行事又比較穩(wěn)重,她沒有說知心話的好友,是以凡事都愿意與她訴說:“我大抵……是喜歡霍川的。” 澹衫莞爾,還當(dāng)姑娘一本正經(jīng)所為何事,原來為情所困,“姑娘何出此言?” 她苦惱地捧著小臉,坐在窗牖前觀望院中銀杏,“我這兩天心里老想著他,吃飯想著睡覺想著……以前分明躲他都來不及,雖然現(xiàn)在也害怕,但就是忍不住想靠近他。” 音落澹衫忍不住撲哧一笑,姑娘這句話若是讓霍園主聽見,指不定會如何高興。這是著著實(shí)實(shí)把心遺落在人家身上,她還恍若未知,“姑娘怎的忽然就對園主改觀了,以往不是畏懼他畏懼得緊嗎?” 不說還好,一說宋瑜便又要臉紅。她將臉埋在臂彎中,露出紅紅的小巧耳朵,悶悶的聲音從底下傳出:“我是、我是怕他板著臉……可是只要他一笑,我便一點(diǎn)轍都沒有了。” 她現(xiàn)在只要想起廬陽侯府那次,霍川在廊下溫潤的笑臉,便禁不住怦然心動。 他說了成親后會待她好,她愿意相信他一次。 澹衫眸中泛柔,她纖細(xì)的身影在陽光下籠著一層潤潤光芒,鬢角毛茸茸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亂,看得人心中發(fā)軟。園主若能履行承諾再好不過,畢竟姑娘嫁的不是一般人家,更有個不好應(yīng)付的侯夫人……她禁不住對姑娘的未來擔(dān)憂起來,姑娘這么單純的性子,說實(shí)話與侯府環(huán)境格格不入。 園主執(zhí)意要將她帶進(jìn)那種地方,日后若對姑娘薄情,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 重山院喁喁低語不斷,前院堂屋亦是一派和樂。 此等大事宋鄴怎能不在場,是以同霍川一并前來。許是因著喜事的緣故,他氣色潤澤,與一個月前病重的模樣天壤之別。 廬陽侯與侯夫人上座,請人算了霍川與宋瑜的八字,選定四月十六為良辰吉日。 廬陽侯早年與宋鄴見過一面,見面后免不了要敘一番舊。他平易近人,一般簪纓世族對商賈多少有些鄙夷,他卻絲毫不端架子,與宋鄴暢談愉快。反倒身旁穿青蓮色對襟褂子的侯夫人面無表情,從頭到尾未置一詞,瞧著不大親近。 侯 夫人如何能高興得起來,她的兒子才過世不到一月,便要著手置辦旁人的婚事,她心里無論如何不會好過。她抬眸覷一眼下方端坐的霍川,心中冷哼,斂眸收回目光 時恰好對上龔夫人探尋視線。她頓了一頓,破天荒地眉頭舒展,露出淺淡笑意,“宋瑜這姑娘我見過一回,上回她到永安城為宋老爺求醫(yī),孝心感動我同侯爺。她舉 止進(jìn)退皆有理數(shù),我還時常在侯爺面前稱贊,一定是夫人教導(dǎo)有方,瞧著真令人喜歡?!?/br> 她不開口,眾人便難以揣度她的心思,目下她一句話將母女兩人都夸了一番,倒教人吃驚?;粼獦s本不打算帶她前來,畢竟路途遙遠(yuǎn),她又不是霍川生母,見面徒增尷尬。可她吃了秤砣鐵了心非要同行,霍元榮只得松口。 龔夫人抿唇一笑,不卑不亢:“夫人謬贊,三妹被家中寵過了頭,日后恐會給您添麻煩?!?/br> “我倒不怕麻煩,侯府人丁稀薄,只盼著她能早日為家中添丁,使我和侯爺膝下有兒孫環(huán)繞?!标懍幷f罷垂眸彎唇,“不過我倒有一事不解,三妹早年不是同謝家定親,怎的說退就退了?” 堂屋一靜,氣氛很是微妙。她故意提起這事,上回在宋瑜那兒沒問出結(jié)果,如今搬到明面上來,用意明顯。 宋瑜被謝家退親雖不是萬惡不赦的大事,卻多少有些難堪,不適宜現(xiàn)下場合談起。 廬陽侯低咳一聲,正欲出言緩解尷尬,便聽下方霍川不疾不徐地放下茶盞,“彼時謝家店中出事,為此惹上官司,唯恐連累宋家只得提出退親,說起來倒是重情重義?!?/br> 一句話輕輕松松將罪過全推到對方身上,并且為謝家扣了頂高帽子,陸瑤無言以對,冷覷了他一眼。 廬陽侯順勢接過話來:“重情重義,委實(shí)重情重義?!?/br> 氣氛這才有所緩和,龔夫人抿唇一笑,避開此事絕口不提。 時值午時,宋家欲留二人用飯,廬陽侯夫婦婉拒道不便久留,當(dāng)天便乘上車輦趕回京城。宋家家眷一道在門外恭送,待人遠(yuǎn)去后才折返回府,至此這門親事才算就此定下。 霍川尚未離去,立在廊下待宋鄴夫妻近前,還沒開口便被龔夫人截住話頭,她語氣不無嚴(yán)峻:“成淮,記著你說過的話?!?/br> 今日一見,才知這侯夫人端是不好對付,輕松一句話便將人拿捏住。若是換做三妹那個沒心眼兒的,指不定結(jié)果如何。 她瞧得出陸瑤對這場親事甚為不滿,至于原因?yàn)楹?,不得而知?/br> * 宋瑜在院里干著急,只能憑借丫鬟只言片語猜測,她多想去前頭看一看,可惜阿母說了不準(zhǔn)。 是以一待人走后,便迫不及待地感到前院。彼時侯府的人將走,堂屋門口立著阿母和霍川,兩人似在說什么要緊事,各個一臉嚴(yán)肅。 宋瑜的腳步赫然定住,一眨不眨地盯著霍川。 他依舊是這副清清冷冷的模樣,薄唇一啟一合,饒是跟阿母說話都不帶任何情緒。宋瑜頭一回細(xì)細(xì)打量他好看的五官,長眉入斌,鼻梁挺直,下頷精致,無一處不完美。她的小女兒情態(tài)上來,踟躕原地,怯于上前。 龔夫人先一步瞧見她身影,偷偷摸摸地立在太湖石旁,生怕旁人不知她心虛。當(dāng)即好笑,停止與霍川對話,遙遙看著她一言不發(fā)。 霍川敏銳地察覺她的異常,停聲靜候。 因宋瑜就在兩人幾步開外,是以她身上香味幽幽傳來,少頃霍川便明白怎么回事。他不由自主挑起笑意,短短兩日未見,分外想念她。 龔夫人豎起眉毛,話語里卻無一絲責(zé)備,甚至帶著寵溺縱容:“誰教你出來了?沒羞沒臊的,當(dāng)心日后被夫家笑話?!?/br> 宋瑜從太湖石后頭挪出來,攪著絹帕撅嘴不甚滿意。她只不過心中著急罷了,阿母怎么能當(dāng)面這樣說她,想著悄悄抬眸往霍川睇去。 他似笑非笑,一改方才冷淡,不知是嘲笑她急切還是別的。 宋瑜正欲反駁,便聽他沉聲緩緩道了句:“不會?!?/br> 她被頭頂陽光晃花了眼,兩頰紅撲撲的霎是可人,再待下去恐怕心就會從嗓子眼兒跳出來,她后退一步逃難般地:“謹(jǐn)遵阿母教誨,我這就回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