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瑜只覺得眼前一黑，扶著八仙桌勉力站穩(wěn)身子，揉捏兩下眉心，“他們進(jìn)去多久，有請姑娘嗎？”

    “去了多久小人不得而知，我不便久留，唯有跟明照女郎一并出來。”章從欲言又止，“不過倒是看到有幾個女人魚貫而入，衣著打扮均非良家。”

    也是，去了那地方哪有全身而退的道理，不叫女人作陪簡直說不過去。

    宋瑜想了想又問：“他察覺到你了嗎？”

    章從答否，“小人在正堂做事，陳管事大抵對小人沒有印象。何況我們之間有些距離，理應(yīng)沒有察覺?！?/br>
    問過了，頭腦一片紊亂，宋瑜揮揮手示意他出去，惘然若失地坐在八仙椅上。

    澹衫不好開口，這種事情旁人說了只會覺得諷刺，她示意薄羅噤聲，下去準(zhǔn)備了一些宋瑜愛吃的點(diǎn)心擺在一旁。宋瑜抱膝踞坐，抬眸不知所措地看著澹衫，伸出小手抓住她衣擺，“他說了不去的，為何言而無信？”

    澹衫心疼得不得了，想抱住她卻又怕于理不合，眼眶一紅就要掉下淚來，“姑娘別難過，說不定郎君是有要事，不得已才跟著他們?nèi)サ??！?/br>
    宋瑜眨了眨眼睛，心中憋悶難受，迫切地想找人傾訴。

    她方才勸慰過霍菁菁，真?zhèn)€站著說話不腰疼。事情一擱在自己身上她便亂了分寸，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心思有如一團(tuán)亂絮，理不清楚。她見澹衫落淚，反而覺得好笑，“我都沒哭，你哭什么？”

    澹衫哽咽：“婢子是替姑娘難過，婢子跟了您許多年，您的情緒便是我的情緒。目下您這樣，教我如何好過？”

    宋瑜掏出絹帕遞到她跟前，極其無奈，“看見你這樣，我就哭不出來了?！?/br>
    她起身走回內(nèi)室，倒在彌勒榻上，臉蛋深深地埋入繡花軟枕。說不定真如澹衫所說，霍川是不得已才去的，他沒告訴自己是不想她擔(dān)心，她應(yīng)當(dāng)相信他才是。

    *

    饒是這么想，宋瑜整個下午都處于魂不守舍狀態(tài)。

    旁人跟她說話也愛答不理，霞衣去抓了藥回來，問她如何處置。她在榻上躺了兩三個時(shí)辰，翻身懶洋洋道：“煎成藥，隨便倒在哪個旮旯里，別讓旁人看到?！?/br>
    霞衣應(yīng)是，忍不住跟宋瑜匯報(bào)：“少夫人真是聰明，婢子去抓藥的事傳入侯夫人耳中，聽聞她登時(shí)便變了臉色，讓人把那包點(diǎn)心處理了。還著人詢問少夫人情況，婢子已將人打發(fā)了回去。”

    年紀(jì)越大越注意身子康健，陸氏亦如此，是以才會如此重視。

    宋瑜蔫蔫地應(yīng)一聲，不見絲毫喜色，仿佛真生病了一般。

    霞衣摸不著頭腦，章從回稟情況時(shí)她不在旁，不知發(fā)生何事。澹衫怕擾著宋瑜休息，便將她一并拉了出去，在外頭守著，留下宋瑜安靜一會兒。

    原本說好要回來一起用晚飯，可惜夜幕降臨，皎潔月亮越升越高，都不見霍川回來。

    宋瑜不知要跟誰賭氣，一動不動地坐在圓桌后頭，面前擺著的菜式早已涼透，她偏偏要等著。任憑丫鬟如何勸說，她托腮固執(zhí)地回應(yīng)：“我說了要等他回來吃飯，他不回來，我也不吃。我倒要看看，他何時(shí)才肯回?！?/br>
    底下丫鬟毫無辦法，從未見過她這副模樣，一時(shí)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盼著郎君快些回府。

    ☆、第68章 打盹兒

    再如何都不能拿自己的身體賭氣,澹衫擔(dān)心她餓壞了身子,不住地規(guī)勸：“姑娘先緊著自己,婢子讓人把菜拿去熱一遍，您別因?yàn)樯鷼舛嗔俗约?。?/br>
    飯菜一盤盤撤下去,再熱氣騰騰地端上來,宋瑜一點(diǎn)食欲也沒有,她起身走回內(nèi)室,“我不是因?yàn)樯鷼?，我只是覺得人應(yīng)該言而有信。今日累得很，都早些休息吧?！?/br>
    澹衫亦步亦趨地跟上,“若是郎君回來……”

    宋瑜頭也不回，“不管?！?/br>
    她心情差得很,根本沒工夫?yàn)榛舸紤]。他愛去哪兒便去哪兒，她再也不要管。

    洗漱完畢正欲躺下，便聽外頭傳來動靜，似乎有陳管事的聲音。廊下燈籠懸掛，昏昧光想忽明忽暗，夜已至深，月光皎潔。細(xì)細(xì)喁語從門外傳來，好似在叮囑丫鬟行事，聽不到霍川聲音。

    宋瑜踩著腳踏，目光定定地盯著十二扇折屏，仿佛能透過它看到外頭光景。她從薄羅手里接過墨綠織金褙子，隨意披在身后，緩步往外室踱去。

    迎面陳管事正引著霍川行往內(nèi)室，他松一口氣，“少夫人，郎君回來了?！闭f著將霍川交給宋瑜，閃爍其詞，“若無別事，小人這就退下?！?/br>
    霍川的手臂抬在半空，宋瑜伸手接過，目送著陳管事離去，她將人緩緩引入內(nèi)室。

    空氣中有醇厚酒香，他今晚大抵喝了不少酒，眉頭緊鎖，面色煞白。呼吸之間都是濃郁酒氣，同時(shí)還有淡淡脂粉熏香，不是宋瑜身上的味道，她從不用這等低劣的香料。

    伺候霍川盥洗，接過丫鬟手中遞來的巾櫛，宋瑜并未動作，“你為何這么晚才回來，不是說會同我一道吃晚飯的？”

    霍川闔緊雙目，頭疼腦漲，抬手揉捏兩下眉心，“因事情耽擱了，沒能及時(shí)回來。”

    一壁說一壁倒在宋瑜頸窩，他灼熱的氣息灑在宋瑜肌膚上，燙得人心緒不寧。宋瑜靜靜地任由他倚靠，眼睛放在梅蘭竹菊落地罩上，“你去哪兒了？”

    “沒去哪里。”霍川幾乎沒有遲疑，他混沌的腦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忽地想起一事，“你沒吃飯？”

    他非但不遵守約定，還騙了自己，宋瑜原本說服自己要信任他，目下卻恍如墜入冰窖中，渾身冰冷難受。她下意識一激靈，不著痕跡地拉開兩人距離，“沒有。”

    霍川蹙眉，以為她是因自己回來得遲而鬧脾氣，“正好我也沒有，我們一道吃飯?！?/br>
    說罷握住宋瑜纖手，讓底下丫鬟去熱飯菜。他步履沉重，幾乎泰半重量都壓在宋瑜身上，身子不聽使喚，但是腦子清醒得緊。這就是他厭惡喝酒的原因，無論多么痛苦，都不能一醉解千愁，反而越喝越清醒，身體的每一處感受都清清楚楚，尤為難受。

    宋瑜立在原地不動，眼里的光芒漸次黯淡，她鼻子發(fā)酸，漲漲得很難受，聲音像極了剛出生的小動物：“你不要騙我。”

    霍川微頓，沒有她扶著根本走不出內(nèi)室，“什么？”

    宋瑜掙開他的手，手背蹭了蹭臉頰淚水，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落了滿臉。她低聲抽泣，很無助：“你身上有別的女人的味道，我不喜歡?！?/br>
    不僅如此，他還說話不作數(shù)，還欺騙她。他怎么能這樣可惡，早上出門時(shí)還說得好好的，一眨眼就變了副模樣，阿母說得果真不錯，男人都是一樣的劣根性。家里得再好，都比不過外頭偷來的，他們圖的就是新鮮勁兒。

    她嫁給了他，早已不新鮮了。所以他對她失去了興趣，要去找旁人了嗎？

    宋瑜不無悲戚，她勉力忍著不哭出聲來，可心里就是無限委屈。成親前信誓旦旦要對她好，成親后完全換做另一幅模樣，真?zhèn)€可惡得緊。

    霍川臉色稍便，旋即沉下來冷聲，“誰同你說了什么？”

    宋瑜搖搖頭，聲音里帶著哭音，綿軟的聲音拉得又長又糯，教人聽了心肝兒一軟，“今日章從陪明照去平康坊，回來時(shí)看到你跟六王他們一道進(jìn)去。你分明說了不去的，目下出爾反爾，你根本沒將我的話放在心上，更沒將我放在心上。”

    她哭得肩頭一顫一顫，梨花帶雨地，稚氣的模樣放佛還是個孩子。她手背拭去嘴角淚痕，嗚咽不已，哭得打起嗝兒來，“早知道你有這種心思，我就不將那幾個女郎送人了。應(yīng)當(dāng)早日為你納妾才是，我還沾沾自喜以為做了好事，你心里應(yīng)當(dāng)在罵我才是，怪我多管閑事……”

    這是哪兒跟哪兒，她越說越過分，誰說的要納妾？

    霍川本就頭疼難受，目下更加胸悶，饒是看不到她的眼淚，仍舊能使他焦灼無奈。索性一把將她抱在懷中，大掌按著她的小腦瓜，“三妹，我沒有納妾的打算，我只要你一人足矣。”

    小 小的身板兒纖細(xì)玲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在他懷里不住地顫抖。灼熱guntang的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襟，霍川從來沒心疼過誰，只想好好疼她一人。“我今日同六王出 去，是為仕途。廬陽侯有意推舉我為尚書令，不過這官不好當(dāng)，六王特意帶圣人話來，警戒我一些事情。他特意選在平康坊，旁的地方一概不去?！?/br>
    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不愿意告訴宋瑜，就是怕她胡思亂想。然而她終究還是知道了，霍川沉下臉，不知是誰在她耳邊嚼舌根。

    宋瑜從他懷里探出頭，一雙眼睛哭得紅紅，不大相信他的話，“你們還叫了姑娘，你沒有抱她們嗎？”

    霍川不悅地壓低眉峰，扣住宋瑜肩膀，“沒有?！?/br>
    就算沒有，宋瑜心里仍舊不痛快，若是自己不問，他大抵打算一直瞞著。如此這般，這件事就是他心里的秘密，她沒法觸碰的角落，那多可悲。宋瑜一旦像這樣，便止不住的傷心難過，她離開霍川幾步，“我不餓，不想吃飯，你自己去吃吧。”

    他自己吃有什么意思？若不是為了她，他早已躺下休息。霍川上前兩步，沒有撈到宋瑜手腕，“那收拾一番，我們睡覺。”

    宋瑜固執(zhí)地?fù)u搖頭，“我今晚跟澹衫睡在偏房，我不喜歡你身上的味道?！?/br>
    話音剛落，果見霍川的臉上赫然布滿陰霾，他的手舉在半空，沉郁地抿了下唇，“宋瑜?！?/br>
    澹衫擋在兩人中間，一臉為難。姑娘跟郎君鬧矛盾，為何要牽扯到她身上？她只想安安靜靜地在一旁站著。正欲開口，便被宋瑜擰了一下腰間軟rou，登時(shí)噤聲不語。

    宋瑜說到做到，當(dāng)晚果真沒回內(nèi)室，在偏房跟澹衫擠了一夜。

    底下丫鬟根本不敢看郎君陰鷙的面容，霍川被她如此一折騰，酒醒了大半。任由如何威逼利誘宋瑜都不肯回去，夜已至深，霍川一人獨(dú)自躺在偌大床榻上。涼風(fēng)透過窗綃吹入慢幌中，身邊驀然少了一人，顯得益發(fā)空空蕩蕩。

    沒有宋瑜嬌嬌軟軟的身子入懷，更聞不到她身上恬淡香味，習(xí)慣了每晚她抱著他撒嬌入睡，一時(shí)間竟很不習(xí)慣。過去一炷香時(shí)間，仍舊毫無睡意，他欲到偏房將人逮回來，忽地想起宋瑜嫌惡的話語。

    霍川低聲喚來明朗，“準(zhǔn)備一桶熱水?！?/br>
    明朗在外頭打盹兒，困倦得緊，“郎君要熱水做什么？”

    霍川一壁解一帶，一壁面無表情地道：“洗浴。”

    ☆、第69章 風(fēng)雨驟

    澹衫豈能讓姑娘跟她擠在一處,床榻讓給宋瑜睡,她到外頭矮榻上遷就一宿。

    夜里仿佛聽見嘩啦水聲,還當(dāng)是自個兒耳鳴聽錯了，翻身復(fù)又睡去。第二天醒來渾身酸疼，矮榻又窄又硬,她脖子都沒法動彈。薄羅連忙將她從矮榻上撈起來,扶著她左看右看,“澹衫姐該不是落枕了？”

    澹衫擺了擺手，示意不要緊，“去看姑娘醒了沒。”

    昨夜睡得昏昏沉沉，處于半夢半醒狀態(tài)間，她一直在留意偏房內(nèi)情況。由始至終都沒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音,大抵是哭累了,宋瑜睡得很沉。

    檻窗透出薄薄曦光，窗外兩只鳥兒鳴唱，喳喳作響，稍有聲響便撲棱翅膀飛離。潤白光芒照在床榻人兒上，粉雕玉琢的臉蛋籠罩在一層光暈中，朦朧不清。宋瑜早已清醒，目光直愣愣地盯著床頂，眼睛很有些干澀脹痛，她昨晚是哭著入睡的。

    心頭依舊堵得很，薄羅的聲音響在耳邊：“姑娘可要起床？廚房做了您喜愛吃的水晶餃子，擱涼了便不好吃了?！?/br>
    宋瑜黝黑瞳仁轉(zhuǎn)了轉(zhuǎn)，落在薄羅堆滿笑意的臉上，她慢慢坐起身，“是我愛吃的蝦仁餡兒嗎？”

    無論再怎么難過，都抵不過餓肚子事大。昨夜為了跟霍川置氣，滿滿一桌子飯菜她動都沒動，餓了一宿，目下早已經(jīng)扛不住。漂亮的眼睛腫得老高，甚至還有血絲，她何曾有過這樣狼狽的時(shí)候，宋瑜甫一坐在銅鏡前邊驚呆了。

    “快拿冰塊來！”她最愛美的，豈能容忍自己這副模樣見人，當(dāng)即顧不得其他，先挽救雙眼要緊。

    薄羅給她戴上最后一支碧玉簪，轉(zhuǎn)身紛紛低下丫鬟行事，“姑娘別著急，一定能消腫的?！?/br>
    不 多時(shí)丫鬟捧著冰塊前來，拿巾櫛兜著。宋瑜老老實(shí)實(shí)地躺在榻上，冰袋整個貼在她雙目上，凍得人渾身一哆嗦。雖是盛夏，但清早仍有幾分涼意，她只覺呼出的氣息 都是冰冷的。末了實(shí)在承受不住，又讓丫鬟準(zhǔn)備熟雞蛋，剝殼之后在眼眶來回滾動。如此折騰大半個時(shí)辰，總算有所好轉(zhuǎn)。

    宋瑜將雞蛋黃捏碎喂給糖雪球，摸著它越來越長的被毛感慨，“日后再也不哭了，受苦的還是自己?！?/br>
    糖雪球聽不懂她說話，倒是吃得十分悠然自得。她喂養(yǎng)的兩只動物，真是一個比一個難伺候。糖雪球不足月時(shí)，羊奶吃習(xí)慣了，目下仍舊斷不掉。糯米團(tuán)子圓圓滾滾，只吃時(shí)令蔬菜，稍微不新鮮的碰都不碰，更不吃胡蘿卜。

    這是誰慣的臭毛??！宋瑜憤憤然噴了碰它的耳朵，撅嘴抱怨道：“你們要對我好一些，可不能欺騙我。”

    原來還在為昨天的事耿耿于懷，究竟該說她心眼兒小，還是原則堅(jiān)定？那就是她的底線，霍川無意觸犯了，總要為此付出些代價(jià)。他雖然解釋了，他是不得已而為之，但總歸處理得不妥當(dāng)。

    為何不立即告訴她，夜深不能準(zhǔn)時(shí)回家，為何不讓人支會一聲？她過不去心里那道坎兒，某些方面，這姑娘真?zhèn)€執(zhí)拗得很。

    *

    喂完貓后起身，被面前一聲不響的人嚇一大跳，連連后退數(shù)步險(xiǎn)些驚叫出聲。

    霍川扶著門框立在門外，面無表情道：“你可以哭，只在我面前哭?！?/br>
    他將她方才的話都聽進(jìn)去了，宋瑜臉上陡然變得不自在起來，別開視線硬聲道：“我不哭?！?/br>
    不愿與她在這話題上做糾纏，霍川往前走了兩步，沒有任何支撐物，他一步步走得極為緩慢?！拔易蛲碚f了，去平康坊非我所愿。三妹，你究竟在氣什么？”

    室內(nèi)氣氛微妙，送霍川到跟前的丫鬟僵在門外，舉步踟躕，不敢上前。

    宋瑜惱他腦子愚笨，平日里瞧著挺聰明的人，這種時(shí)候竟然不知她為何生氣？臉頰氣鼓鼓地，她一把拍開他伸來的手，“平康坊好玩嗎？姑娘漂不漂亮，有我好看嗎？”

    霍川掀唇，“三妹，我看不到?！?/br>
    宋瑜猛地一噎，對上他黑黝黝毫無神彩的雙目，不知為何心中發(fā)虛。她強(qiáng)迫自己不能心軟，癟癟嘴哦一聲：“那一定很香?！?/br>
    “沒有?！被舸〒u搖頭，唇角噙笑，“彼時(shí)我心里想著你，沒有注意旁人如何。”

    擱在幾個月前，要他說一句情話比要他的命還難。他一定想不到，幾個月后翻天覆地，甜言蜜語信手拈來。不是變得多么滑頭，而是對象是她，所有的話語脫口而出，全是他的心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