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過來?!睍x王垂下眼睫,對著我伸出一只手。 我膽戰(zhàn)心驚地挪過去,被一把拉到了他的懷里,身體一僵。 “別怕,這里都是我的人。”頭頂傳來晉王的輕笑:“你只陪著我站一會兒?!?/br> 他抬起頭,恍然地看著遠(yuǎn)處的景色,淡淡道:“一雨四十日,低田行大舟。餓犬屋上吠,巨魚床下游。張網(wǎng)捕魚食魚rou,甕中無米煮薄粥。天寒日短風(fēng)蕭蕭,前村寡婦攜兒哭。淮河決堤,數(shù)縣成汪洋——童謠近日都傳到了寧安城里。如此餓殍枕藉,尸骸遍地,十戶死其九,然而在此一眼望過去,看到的卻仍是一片錦繡山河,一派歌舞升平。” 我一愣,他從來不會與我們這些影衛(wèi)說這些話。 應(yīng)該說,他從未與人說過這樣的話。我本以為他永遠(yuǎn)都是那般游刃有余,高高在上,不在乎誰的死活的。 沉默片刻,我垂眼淡淡道:“圣上至少下了罪己詔,且親至永陵祭祖?!?/br> ···愿意垂下頭又如何?他站在山頂,又怎么可能看清山下匍匐的人畜景物?站得越高,離得越遠(yuǎn),一向如此,世間真理。 晉王聽了我的話,卻是不屑地嗤笑一聲:“祭祖?那幫子家伙活著都沒什么用,怎么死了倒有本事能蔭蔽后人了?” 我:······ 晉王你確定你是在說你爺爺,你爺爺?shù)臓敔敚湍銧敔數(shù)臓敔數(shù)臓敔攤儐幔?/br> 小心他們從棺材里跳出來咬你啊。 “咳咳?!焙竺嬉粋€聲音響起:“那什么,我是不是,又,打擾到你們了?!?/br> 晉王眼皮一跳,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頭看過去:“哦,文昊?” 梁文昊咽了口口水,抬頭假裝無辜地望天,訕訕道:“我又不知道你們在這里花前月下,那什么······我一個人溜達(dá)著實在是沒事干,又不想撞到老爺子?!?/br> 他眉飛入鬢,俊美非常,一身玄黑蟒袍,本是暗沉的顏色卻生生被他穿出了張揚(yáng)的氣勢,若非大咧咧沒骨頭似地斜靠在欄桿上,倒也有幾分人模狗樣。 小侯爺扯著嘴角掃了我一眼,直起身子,將衣服上的褶皺撫平,笑道:“正涵,高正雍可還在正殿殷切地陪著圣上呢,你怎么就一個人躲到這里享清閑?” 晉王冷冷地看了他一會,終于認(rèn)命地嘆了口氣:“你老跟在我后頭轉(zhuǎn)悠什么?” “除了你,我還能和誰說話?”梁文昊無所謂地笑笑:“我可不想理會高正雍,幾年不見,他簡直是又胖上一層樓,看得我眼睛疼。那些個朝臣也無趣得很。至于老爺子,他拿了靴子正打算抽我呢?!?/br> “戰(zhàn)白不在?” “我怎么舍得他到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來?!绷何年惶裘迹骸拔矣植皇悄??!?/br> 沉默了一會,他忽然道:“這兒安全么?” 晉王幾不可見地瞇起眼睛,微微頜首。 梁文昊正色,沉下聲音道:“圣上怕是要在今天做什么?!?/br> 晉王輕笑:“你如何得知?” 梁文昊一本正經(jīng)道:“靠男人的直覺?!?/br> 晉王:······ “隨便你信不信?!绷何年粦袘械溃骸澳阋仓览蠣斪訛槭裁醇奔泵γΠ盐遗貋怼_吔償?shù)太多,他總怕我一個轉(zhuǎn)眼就沒了——可我倒覺得這鬼地方要來得更危險?!?/br> 晉王淡淡道:“你今天倒是開了點(diǎn)竅。” 梁文昊不爽地哼哼幾聲:“小爺什么蠢過?” 晉王:······ 我:······ 我們兩個一起,默默地撇過了頭。 梁文昊:······ 小侯爺振作了一下,沒成功,于是幽幽道:“你自己整天繃著臉,還不準(zhǔn)我鬧騰些了?這朝堂沉沉的令人喘不過氣來,若自己再不笑一笑,豈不是要活活悶死?” 他大大地嘆了口氣,開口接著說道:“正涵,你看你不就悶出病來了?嘖嘖,還不喜歡吃藥?!?/br> 我覺得梁二貨這死作得簡直舍身忘己,面對這樣的行為,我只能說······干得太好了我要給你點(diǎn)三十二個贊! 晉王默然無語地看了他一眼,挑了眉似笑非笑道:“哦?” 梁文昊大方地擺擺手:“不怕,我不嫌棄你。誰叫你在我心里重要得很,除了阿白、老爺子、我娘,還有我meimei成天里抱著的那只叫長耳朵的兔子,你就排在第一了。” 晉王沉默一會,面無表情地問道:“···你那只兔子,不是許多年前就被你烤了吃了?” 梁文昊點(diǎn)頭道:“不錯,那味道至今難忘啊。要不它在我心里排名怎么那么高呢?” 晉王:······ 一個影衛(wèi)步伐急促地從石臺外面進(jìn)來,徑直走到晉王面前跪下。 梁文昊一驚,趕緊討好地沖著晉王笑:“你不會這就要找人把我滅口了?我剛才說笑的,你排第二,排第二······第一不行,還有戰(zhàn)白呢?!?/br> 晉王無語地斜了他一眼,將眼神投向那個影衛(wèi):“何事?” 影衛(wèi)垂首回話:“主子,有亂民在永陵前面作亂,余黨已被帶至大殿?!?/br> 晉王皺眉,若有所思道:“亂民?” “回主子的話,是受了洪澇,從汾州跑出來的災(zāi)民。共有十六人,俱是老弱病殘,其中五人自盡,八人被侍衛(wèi)殺了,只剩下三人?!?/br> “是么?”晉王聞言,默然無語地望著崖下郁郁蔥蔥的山林,良久才道:“如此,那我們便去瞧上一瞧?!?/br> ☆、影衛(wèi)審案中 我們進(jìn)去的時候,偏殿里并沒有太多人。這件事情太過尷尬,大家都擔(dān)心自己被惱羞成怒的皇帝順帶著滅口成了炮灰,于是一個個全各找各媽各回各家,只恨不得自己是只鴕鳥,頭一埋進(jìn)沙子里就什么也看不到。 連圣上也不在,據(jù)說他覺得心太累,不能愛了,于是回宮躺著休息回血去了。 只剩下倒霉的大理寺廷尉職責(zé)所在,只好聞著堂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災(zāi)民身上酸腐的味道,愁眉苦臉地陪魏王殿下審案。 大概此刻神采奕奕的,也就只有魏王高正雍一個了。他大馬金刀地坐在案后,滿身肥rou因興奮而亂抖,一拍驚堂木,橫眉豎目道:“一般百姓怎么可能摸到永陵來?說,你們到底是誰指使的!” 那三人在下面跟著一顫,年紀(jì)最大的老頭哆嗦著抬起頭來,又趕緊低下,吸了口氣,小心翼翼道:“無人指使草民,草民們只是實在沒有辦法······那些貪官把賑災(zāi)的糧食全拿走了,鄉(xiāng)親們怕都熬不過這兩個月了,草民不惜這條命,只盼著圣上能垂憐,懲治了那些個貪官啊?!?/br> 此人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皮膚粗糙,還布滿了許多老繭,大概是個莊稼漢。這一番文縐縐的話也不知道他練了多久,可辛苦到頭,這話也走不到當(dāng)今圣上耳中心里,只會讓他顯得更加可疑罷了。 由此可見,說話是很需要技巧的。 比如你去吃飯,走到人家桌前對說“讓開,我吃飯”,這樣肯定是不行的,但如果加個請字,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你看,正確的做法是說“讓開,請我吃飯”,這樣別人就會站起來揍你,然后,你就有位子了······ 老頭沒有我機(jī)智,說完了仍舊不知道癥結(jié)在哪里,訥訥地垂著頭等魏王發(fā)話。 魏王回答他的卻是一聲冷笑:“什么事由什么人管,朝廷自由安排,豈容爾等刁民置喙?你說官員中飽私囊、尸位素餐,又有何證據(jù)?” 老頭一愣,轉(zhuǎn)頭偷偷問旁邊的婦人:“尸位素餐什么意思?” 婦人飛快地掃了他一眼,不確定地壓低聲音說:“食為素餐——吃素的意思吧?!?/br> 老頭于是受教地點(diǎn)點(diǎn)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對著魏王開口道:“大人,官員們不吃素,他們都吃rou,我們才啃樹皮吃素呢。” 魏王:······ 看他臉色不虞,老頭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不知所措地朝著四處看。 魏王扶住額角,指著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看上去比較靠譜的老太太說道:“你來回答?!?/br> 老太太一臉茫然:“啊,大人您剛剛說什么?” 魏王眉梢跳了跳:“······我叫你回話。” 老太:“哦,哦,草民還沒吃過飯,今年六十一啦?!?/br> 魏王:“······” 我:······ 哺乳綱、獸亞綱、靈長目、簡鼻猴亞目的古代勞動人民,果然是一種神奇而強(qiáng)大的牛逼生物。 “皇兄。”看完了好戲,晉王終于施施然走了出去,在偏殿一側(cè)的梨花木椅上坐定,抬手,便有人泡了茶送到他手邊:“皇兄審案辛苦,我來陪陪你?!?/br> 廷尉連忙起身行禮,魏王的臉卻頓時如鍋底一般黑。 淮河一帶一直握在梁家手里,圣上將此案交予他審理,他便想借機(jī)審些東西出來,再不濟(jì)也要想辦法把晉王攀扯進(jìn)去,誰知晉王不知避嫌,竟然就這么明目張膽地將手伸了進(jìn)來。 “不勞二皇弟費(fèi)心,此處有我在便足夠了?!?/br> “哦?”晉王拖長了音調(diào),慢條斯理地整整衣袖,目光掃過那跪著的三人,輕笑道:“我卻覺得皇兄審的,似乎有些不大順利?!?/br> 魏王那圓臉皺起,寒聲道:“那恐怕也不管二皇弟你的事了?!?/br> “唉,魏王殿下莫要著急嘛。”跟在后頭的梁文昊圍著底下那三人繞了一圈,隨后頗為自來熟地朝著魏王笑了笑:“主審的自然還是您,我們不過是來看個熱鬧?!?/br> 魏王估計看到這混世魔王就覺得頭疼。 那天晉王抽風(fēng)給我講床頭故事的時候說過,他們?nèi)齻€年紀(jì)相仿,便一同在南書房當(dāng)代大儒君墨清手下學(xué)習(xí)。梁文昊跟只皮猴似的成天上躥下跳,最大的興趣愛好就是欺負(fù)魏王,給魏王幼小的心靈留下了很大的傷害。 什么偷偷把蟲子塞衣服里,飯里面擱草就不用說了,只說有次梁小侯爺偷偷地改了魏王課業(yè)上署的名字。 當(dāng)天下午魏王就給叫到了君墨清班主任的辦公室。 君墨清優(yōu)雅抬手揚(yáng)了揚(yáng)兩張宣紙,言語溫然道:“正雍,你可否解釋一下這一件事?” 魏王不明所以地張大了嘴。 君墨清嘴邊仍舊含笑,眉頭卻不著痕跡地皺起:“你年紀(jì)尚幼,我雖無意太過責(zé)怪,可你總該對我說實話才是。” 魏王繼續(xù)不明所以中。 “這兩份東西內(nèi)容一模一樣?!本褰K于輕輕嘆了口氣,開口道:“你抄我不管,可總要有點(diǎn)腦子。下次若再抄文昊的課業(yè),記得別再把名字一同抄寫上去了?!?/br> 魏王:······ 于是那一天,無辜而年幼的魏王童鞋在被君墨清班主任狠狠地鄙視了智商之后,在南書房抄寫了整整一天的道德經(jīng)······ 毫無疑問,今天魏王長成憤怒的小鳥這圓滾滾的模樣,某梁豬頭絕對要負(fù)很大的責(zé)任。 因為這件事直接導(dǎo)致了魏王后來對道德一類的東西完全沒有好感,最后從一個胖子,成長為了一個喪心病狂的胖子。 這真的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于是此刻魏胖子整個人都炸起毛來,惡狠狠地盯著梁文昊,開口道:“若你們執(zhí)意如此,我恐怕就要奏告父王,說你們擾亂公堂了。” 梁二貨露出回憶的神色,笑著說道:“嘖嘖,你小時候打不過我的時候,是不是也經(jīng)常委委屈屈地這么說話來著?現(xiàn)在想想,我們那時候的感情真是好啊。” 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