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節(jié)
史可法亦道:“輕舉妄動,自古都是大忌。” 瞿式耜頹然坐下,對剛才的莽撞也頗為后悔,漲紅了臉,說道:“從先生和史大人所議?!?/br> 史可法見瞿式耜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也不糾纏,慨然道:“剛才說到江南之關鍵,在于‘水’字,林純鴻當年就是靠著數(shù)十艘蜈蚣船,公然攝江南之利為己有,方有今日之實力。在下認為,破局之關鍵,就在于水:編練水軍,驅逐林純鴻的長江水師,就可以將林純鴻的勢力從江南連根拔起?!?/br> 錢謙益道:“據(jù)聞,林純鴻擁有三支海上艦隊,兵力過十萬,城堡般的戰(zhàn)艦過千,真要比水上勢力,我們如何斗得過他?” 史可法道:“牧齋先生有所不知,林純鴻在海上的實力固然無人能及,但那只是海上,與內河幾無關系。海舟吃水深,身軀龐大,在內河之中過于笨重,還有擱淺的危險,除了在南京以下的江面上可勉強使用以外,其他河流中幾乎無法使用?!?/br> 錢謙益沉吟片刻,道:“也就是說,若真要組建水師,只需要強過林純鴻的長江水師即可?” 史可法搖頭道:“林純鴻的長江水師肆虐江南業(yè)已五六年,又經歷了與韃子的惡戰(zhàn),真要強過他,談何容易?此事急不得,只能一步步地來。比如運河,運河狹窄,并不適合蜈蚣船作戰(zhàn),咱們就得從運河著手,組建大批量的小型戰(zhàn)艦,打通與朝廷的水路,方才能阻止林純鴻卡住朝廷的咽喉。待運河控于我手之后,再籌謀江南地區(qū)的其他河流……總之,得一步步慢慢來。再說,有一支忠于朝廷的水師,對朝廷、對東林,非常必要。” 錢謙益瞬間明白了史可法的意思,什么“忠于朝廷的水師”,主要意義并不在于與林純鴻對抗,而是建立東林的私家武裝??磥恚诹旨凐櫟拇碳は?,江南的豪族也興起了有限度自立的心思,學習林純鴻,建立私家武裝就是第一步。 只是,朱由檢和楊嗣昌能容忍水師成立嗎? 瞿式耜并未意識到這點,而是官迷心竅,只想到了借水師居廟堂一條,心思不免熱切起來,道:“如果我所料不差,皇上和楊閣老,可能因為運河控于林純鴻之手而焦頭爛額。此事宜與朝廷密切配合,共同發(fā)力,方才有奇效?!?/br> 說完,瞿式耜用期待的眼神看著錢謙益,似乎在說:老師,東山再起的機會就在眼前! 錢謙益和史可法都是人精,如何不明白瞿式耜的意思。 史可法的眉頭跳了跳,重重地點了點頭,道:“沒有朝廷的支持,此事的確難以成功。” 錢謙益一時難以下定決心。錢謙益這些年雖然醉心于學問,并與名妓柳如是來往密切,生活頗為安適,但要說他絕了功名利祿之心,顯然不可能。只是,現(xiàn)在朝政由楊嗣昌一手把持,又頗得朱由檢的信任,自己入了朝,雖有江南豪族在背后支持,又能有幾分實權? 萬一楊嗣昌心胸狹窄,處處擠壓自己,自己是否會再來一次牢獄之災? 想來想去,錢謙益道:“確實要征得朝廷的首肯,此事才能辦得成。只是我已經老了,有點力不從心,恐怕無法勝任協(xié)調事宜……” 錢謙益將目光轉向瞿式耜,然后又看向史可法,露出征詢的神色。 這個動作,落在瞿式耜眼中,心跳驟然加速,連喘氣聲都能清晰可聞。 史可法默然。要說,錢謙益雖機變不如瞿式耜,但就沉穩(wěn)和顧全大局而言,一百個瞿式耜也趕不上錢謙益?,F(xiàn)在錢謙益不愿意,也只好將就了。 史可法點了點頭,道:“此事不宜拖延,還請起田公向朝廷上奏章,建議朝廷組建水師,以遮護運河?!?/br> 瞿式耜正要表面上推脫一番,下人忽然通報:堵胤錫有要事相報。 三人慌忙令堵胤錫進來,結果卻被堵胤錫的情報嚇了一大跳:東南軍雄威軍團自揚州拔營,乘船至上海,然后經黃浦江逆流而上,在湖州塘甸安營扎寨。 而霹靂軍團則逆長江往西,在安慶石磯駐扎,神機軍團則留在了瓜洲。 三人大驚,錢謙益更是長嘆了口氣,道:“咱們還在圖謀建立水師,林純鴻就迫不及待地將手伸入江南的中心。隨著雄威軍團入駐湖州,江南之精華,皆在林純鴻的威脅之下,恐怕士紳難以背水一戰(zhàn),與林純鴻決一死戰(zhàn)。人心如此,奈何?” 史可法稍稍思索片刻,搖頭道:“牧齋先生此言差矣。應付惡狗,手中有棒與無棒區(qū)別甚大,相信江南的士紳都明白這個道理。荊州手里捏著長槍,即便江南手里只拿著一根木棒,也有可能敲斷荊州的脊梁,投鼠忌器之下,相信荊州不敢亂來,江南就有了談判的資本。若是手里連木棒都沒有,只能任荊州魚rou了!” 錢謙益大悟,心里暗嘆了口氣:論政治斗爭,自己確實不如史可法,甚至不及瞿式耜,朝廷的渾水,還是不要去趟了,免得骨頭渣都剩不下。 他雖心灰,但也知道,如果林純鴻真掌握了江南,東林一脈,照樣連骨頭渣都剩不下。也就是說,為了后半生考慮,也得竭力阻止林純鴻徹底將江南掌握在手中。 琢磨良久,錢謙益道:“林純鴻最強大的方面,莫過于軍隊,咱們籌建水師,無異于以下駟對上駟。所以,我的意見是,水師若不能被東林完全掌握,還不如不建。若真建成,最好引而不發(fā),這是上策?!?/br> 史可法、瞿式耜和堵胤錫嘆服不已,不停地點頭。 錢謙益受到鼓舞,接著說道:“我們的上駟是什么?是人心,是筆桿子!上次爭斗,咱們吃了報紙這個新鮮事物的虧,相信這次不會再吃了?!?/br> “還有,林純鴻來勢洶洶,這次若是不使出全部的力量,恐怕下次就沒機會了。所以,咱們還得想方設法斬斷林純鴻搜刮江南民脂民膏的魔爪?!?/br> “所以,軍隊、人心、錢糧,得三管齊下!除了這三個方面外,咱們還不能局限于江南,最好能在荊州給林純鴻找點亂子,那就更好了!荊州也不是鐵板一塊,完全可以做一些動作嘛!” …… 錢謙益提出了總體思路,四人挑燈夜談,詳細商量細節(jié),開始醞釀席卷整個大明的風暴。 第五百五十章 錦衣衛(wèi)之懼 荊州城內,核心自然是星拱樓,圍繞著星拱樓群,有鳳山樓群、凰山樓群、青山樓群,分別為中書府、都督府和監(jiān)察府所占據(jù)。 其中,規(guī)模最大,占地面積最廣的,非鳳山樓群莫屬。 平日,鳳山樓群來來往往的人員最多,也最喧鬧。喧鬧聲中,就包括爭吵聲。 荊州的老百姓對此津津樂道:星拱樓平日難以見到人影,最安靜;都督府最為森嚴,可遠觀不可靠近;監(jiān)察府最為陰森,時常聽見拷打犯人傳來的慘呼聲;而中書府就如菜市場一般,爭吵聲不斷。 也難怪,中書府是利益糾纏最為復雜的地方,隨著荊州在大明的地位日漸提高,大明各地的紛爭,也逐漸糾葛于鳳山樓群中。 利益糾葛的焦點,自然是朱之瑜掌舵的職官司。也難怪,大漢民族擁有幾千年的官場文化,無論是士紳還是老百姓,皆以謀得一官半職為榮。 處在漩渦中心的朱之瑜更是忙得腳不沾地,每日心力交瘁。 三月,正好由朱之瑜輪值。 “啟稟朱幕使,監(jiān)察府副令彭新行文至職官司,要求職官司取消考績處,由監(jiān)察府來負責官員考績!” 一聽到彭新,朱之瑜就禁不住頭疼。這個彭新,在夔州時就是一個多事的主,后來調至監(jiān)察府律法司后,更是不消停,時時惹事生非。最讓中書府所不能容忍的是,彭新居然在林純鴻的默許之下,將金票、票據(jù)的審核權搶到手中,監(jiān)察府的權力大盛,致使張道涵、朱之瑜等一幫人臉面大失。 朱之瑜煩躁地站起身來,走來走去??伎兲幨欠耠`屬于監(jiān)察府,皆在林純鴻一念之間,彭新不上報林純鴻,為何直接行文至中書府? 彭新到底是何用意? 朱之瑜揣摩不透,只好提筆簽署處理意見:提交閣幕屬討論。 …… “啟稟朱幕使,都督府行文至財政司,說弓兵已經兩個月沒有發(fā)月錢了,詢問款項何日劃撥至都督府!” 這條,更是讓朱之瑜著急上火。前線作戰(zhàn)將士的月錢,自然不敢拖欠半分,但是,由于財政緊張,弓兵、十萬余公職人員的月錢,已經拖欠兩個月了,總計達到一百六十萬圓! 這還僅僅只是薪水開支,還有年初做預算時,預計撥付至各縣各府的款項,基本都沒有著落,缺口達到八百多萬圓! 而且這還是在剛剛發(fā)行了五百萬圓債券的情況下。 當初,為了支撐山東的戰(zhàn)場,前前后后共發(fā)行了兩千一百萬的債券,除已經歸還的三百萬外,還有一千九百萬的外債,每月需要支付的利息就是一筆沉重的負擔。 中書府不是沒有想過辦法,比如:在江南允許豪商開辦錢莊,繳納巨額保證金,以緩解財政緊張,然而林純鴻那里不知出于什么考慮,遲遲不批,這筆款項成了鏡中花水中月。 中書府又琢磨著增發(fā)金票、票據(jù),增發(fā)債券,結果被監(jiān)察府否決,說什么票據(jù)和金票的發(fā)行量不能再多了,否則荊州有崩潰的危險,又說荊州的債務水平已經夠高,繼續(xù)借債,財政將不堪重負。 監(jiān)察府的否決,林純鴻倒是大筆一揮,欣然同意。只是,荊州的財政幾乎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 “都督到什么地方了?” 朱之瑜比任何時候都期待著林純鴻的歸來,期待林純鴻想出應急之策,忍不住問道。問完,又馬上自失地搖了搖頭。畢竟,林純鴻的行蹤,除非他主動通報,沒有人刻意去打聽,也沒有人刻意匯報。 哪想到,屬下用不確定的語氣回道:“多有傳聞,都督到工程院了!” 朱之瑜大吃一驚,霍地站起身來,質疑道:“這怎么可能?從揚州至百里洲,無論水路、陸路,必過荊州!都督會過荊州而不入?” “屬下不知……” 朱之瑜揮了揮手,說了聲“退下吧”,將工作人員趕出了耳房。 雖然沒有人刻意去打聽林純鴻的下落,但通過林純鴻的批文,還是能看出他的行蹤的。朱之瑜令人翻來前幾天林純鴻的手批,僅僅只有兩份,一份在安慶,一份在武昌。按時間來算,林純鴻即便沒有去百里洲,也離荊州不遠! 看來傳聞是真的。 朱之瑜正暗自琢磨,忽然鄭天成在門外求見,一進耳房,就大聲叫嚷:“財政司沒法呆了!一個早晨,就沒讓我清靜一刻,門外要錢的人絡繹不絕!閣幕屬到底是什么意見?好歹拿個章程出來?。恳窃偻涎酉氯?,財政司都快被他們給拆了!” 朱之瑜忍不住心里來氣,荊州的事情一大堆,林純鴻卻過荊州而不入,這到底在鬧什么? 朱之瑜冷聲回道:“再忍半天,下午將召開閣幕屬會議,審議本金率調至三成的提案?!?/br> 鄭天成嘻嘻笑道:“我這個提議不錯吧?監(jiān)察府不是審議增發(fā)金票和票據(jù)事宜嗎,咱們就不提增發(fā)一事,說調整本金率!我估計,彭副府令要氣得吹胡子瞪眼睛,卻又毫無辦法!要怪,就只能怪當初擬定條例時,考慮不周全!” 朱之瑜顯然沒有鄭天成那么樂觀,搖了搖頭,沒有說話。他考慮到,無論這個提案是否被監(jiān)察府審議,都要由林純鴻最終拍板。林純鴻上次干脆地同意監(jiān)察府禁止增發(fā)票據(jù)和金票,其態(tài)度已經非常明確。這次調整本金率,很可能前景并不妙。 鄭天成似乎并未覺察到朱之瑜的擔憂,不停地抱怨道:“財政司都成了菜市場了,來了一批又一批,除了要錢的就是查賬的,我就是有三頭六臂,也應付不來啊!還真奇怪,過了年后,手持著監(jiān)察府印的人要查錢莊資金往來,拿著星拱樓印的人也要查錢莊資金往來……煩不煩啊……監(jiān)察府要查案,查錢莊資金往來,尚可理解,星拱樓的人,查錢莊資金往來干什么?” 朱之瑜吃了一驚,問道:“你說有人持著星拱樓印查資金往來?” 鄭天成道:“可不是!而且還是一幫嬌滴滴的女子,星拱樓什么時候雇傭了一批女子?” 朱之瑜臉色變得非常難看,鄭重地吩咐鄭天成道:“你馬上把查詢資金往來的記錄抄錄一份,送到我這里,急用!” 鄭天成疑惑道:“這玩意有何用?” 朱之瑜沒有一絲解惑的意思,只管催促道:“快去吧,要快!” …… 待朱之瑜接到鄭天成送來的記錄后,稍稍分析一番,崔玉兒便浮出水面。朱之瑜的心里沉重得如同壓了千斤重石一般,幾乎喘不過氣來。 稍稍冷靜片刻,朱之瑜馬上拿著記錄,去拜訪張道涵。 張道涵一見到朱之瑜,不及招呼就說道:“正要去找朱幕使,可巧朱幕使就來了,倒省得我這把老骨頭跑一趟了?!?/br> “來,來,朱幕使請坐!外聯(lián)司剛呈上來,說朝廷任命石齋先生為欽差大臣,至荊州宣旨,封都督為江陵侯,目前已經從京城起程,快要到廣平府了?!?/br> 這個消息顯然出乎朱之瑜的意料,驚問道:“石齋先生?三翰林中的黃道周?他不是署理詹事府么,怎么干起了禮部的活?” 張道涵點了點頭,苦笑道:“誰知道?也不用去知道。我擔心,石齋先生風骨、文章聞名天下,由他來宣旨,恐怕會出問題!” 朱之瑜心里有事,顯得有點心不在焉:“能出什么問題?接旨時范圍又不大,即便有什么問題,也能及時應對。” 張道涵見朱之瑜渾不如平日機智、敏銳,不滿道:“朱幕使,黃石齋嚴冷方剛不偕流俗,朝會時更是激烈反對都督封侯,這次卻奉詔來荊州,我擔心,這里面是楊嗣昌搗鬼?!?/br> 朱之瑜道:“做好自己的事,楊嗣昌無縫可入,方為致勝之道。區(qū)區(qū)一黃石齋,不值得擔心?!?/br> 張道涵覺得朱之瑜有異,問道:“朱幕使,你手里拿著什么東西?找我有何事?” 朱之瑜將抄本打開,呈給張道涵,說道:“星拱樓三個月以來,持都督印至財政司查詢錢莊資金往來情況,這是詳情。” 張道涵看了看抄本,疑惑地問道:“這不是很正常嗎?有什么好奇怪的?” 朱之瑜用不可思議地眼神看著張道涵,道:“張府令,當年錦衣衛(wèi),也是從調查案件入手,開始監(jiān)視百官的,而后,至成祖時,又有東廠,后來又有西廠。千里之堤毀于蟻xue,恐怕不需十年,荊州又會出現(xiàn)一批錦衣衛(wèi)、東廠的番子!” 張道涵悚然一驚,方才意識到星拱樓查案所帶來的嚴重后果,臉色不免大變。 朱之瑜說道:“大明之禍,半數(shù)在于大興詔獄,刑案不經三法司,難道荊州也要走大明的老路?” 張道涵咬著牙,幾乎一字一句地說道:“此風必須得阻止!唯有安防司、監(jiān)察府方有立案調查之權,其余機構,皆無此權!” 朱之瑜臉色決然,脫冠置于手上,慨然道:“與府令共勉,即便丟官、丟命,也在所不惜!” 張道涵重重地點了點頭,本已略顯渾濁的眼睛里,也露出決然之色。 第五百五十一章 工程院 ?張道涵和朱之瑜商議良久,覺得還是先與林純鴻溝通一番為好。網畢竟,平日的林純鴻并未表現(xiàn)出強烈的獨裁意識,對屬下、對民眾頗為寬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也是大家商量著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