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節(jié)
臨行前,方章卻來求見。 顏肅之對方章還是頗為信任且欣賞的,能力大小且不說,有自知之明且踏實(shí)肯干的人,哪個老板都不討厭。 方章卻有些局促,還沒說話,先喝了三四次水。他自己還不覺得,以為自己已經(jīng)很鎮(zhèn)定了。顏肅之頗為好笑,卻也不難為他:“方郎有何難為事?” 方章鼓起了勇氣,問顏肅之道:“使君還記得當(dāng)年的甘令么?” 顏肅之驚訝道:“自然是記得的,怎么?他有什么事么?” 既開了頭,方章便鎮(zhèn)定了下來,對顏肅之道:“并不是,是下官的一點(diǎn)小心思。下官原是一介布衣,不過粗識幾個字而已,蒙甘令提攜,做一縣內(nèi)主簿。能有今日,是使君之恩,卻也不敢忘甘令之德。甘令為人,您是知道的,再實(shí)在不過的一個人,也不狂言,也不詐語,又踏實(shí)肯干的。如今外面世道看著要亂了起來,他在外面,下官實(shí)是擔(dān)心的。不知,使君可否收容甘令?” 顏肅之道:“甘令不是調(diào)走了么?也未嘗聽說他去職還鄉(xiāng),他如今是朝廷命官,如何請得來?他若肯來,我自是求之不得!” 方章有些為難地道:“因見諸同僚皆要搬娶家眷過來,不免想到甘令,甘令又確是……確是……” 顏肅之道:“我這便要啟程了,你或可投書問之,若他不方便來,家眷過來,我也可以的。城里空屋子倒還有些,城外田地耕的人也不甚多,總有他們?nèi)萆碇?。我只恐他自己,是不肯輕易背叛百姓的。” 方章得了保障,也知道甘令不是避重就輕的人,既做一方父母官,縱然天下將亂,恐也不會丟下百姓自己出逃。然有顏肅之這句話在,至少甘縣令的家眷,是保住了。而甘縣令,縱身喪亂世,求仁得仁,方章惋惜之余,也只有為他高興的。 有了這么一個小插曲,顏肅之出發(fā)前就叮囑女兒:“諸屬官之家眷,當(dāng)悉心安置,我算著他們的腳程,也當(dāng)漸次到了。尤其是丁先生那里……” 顏神佑道:“您放心,住處都準(zhǔn)備好了,一樣一樣的,十分仔細(xì)。我還預(yù)備了一筆款子,做他們安家之用。田畝也是,按朝廷法式,多大的官兒有多少田,都是有定額了。他們要是能再開荒,咱們也不多管,只是要上些稅才是。” 顏肅之點(diǎn)點(diǎn)頭:“這便好。” 顏神佑又說:“那位李先生,聞?wù)f也有家眷,只是丁先生上回說,沒能將人騙過來,頗為遺憾?!?/br> 顏肅之哭笑不得:“等他回來了再說罷,丁先生家眷來了,且不要讓他們見到李先生。一切都等那個鬼見愁來了再議?!?/br> 顏神佑想到李彥的立場,連忙答應(yīng)了下來。 ———————————————————————————————— 顏肅之沒啥負(fù)擔(dān)地走了,顏神佑便忙活開了,照計劃,她該去新兵營里練兵的。然而還沒等她整裝出發(fā),便先有一件事情擺在了她的案頭——流民。 不將這些人安置好了,或者說,留下一個處置范式,她就是去練兵了,也走不安心。走了,怕也要被方章派人追回來主持會議討論。 流民越來越多了,顏肅之返回昂州路上都能遇到嘯聚山林的匪徒,可見昂州北邊鄰居家里也不怎么太平。此地不太平,縱一時不愿離鄉(xiāng),被鬧騰得久了,也要受不了,還是得搬家。 幾個幾十人的好安置,如今一波能來上百口子,看起來像是全族出動的,聲勢就有些大了。 方章來尋顏神佑,還不止是因?yàn)檫@個。 顏神佑看著一張紅漆小托盤里的幾顆說亮不亮、說暗不暗的金屬片兒,遲疑地問:“這是什么?” 方章道:“錢。” “哈?”只有小指甲蓋兒大小,你逗我? “麻煩?!?/br> “我說,咱別說丁先生成么?” 方章苦笑道:“小娘子,我不是跟您賣關(guān)子,它就是錢,也是麻煩。您看這個,這叫榆莢錢【1】,咱們本地是不用的,外頭帶過來的,都不知道它究竟價值幾何!本地百姓也是不肯收的,可外頭過來的,正經(jīng)的鑄幣,舊年都繳給朝廷了,他們就帶著這個來了。弄不好,要出亂子的?!?/br> 亂世么,本朝立國也不過幾十年的功夫,這整個時期就是混亂的。政權(quán)混亂,幣制自然也是混亂的。大一統(tǒng)的時候,國家統(tǒng)一鑄造,這沒有問題。亂世,經(jīng)濟(jì)又不發(fā)達(dá),百姓就干脆以物易物了。米、帛,是最常用的替代品。當(dāng)然,如果有幾十年前的銅錢,那也是可以正常流通的。 再者,又有人盜鑄造銅幣。比方說,國家鑄造幣,規(guī)定了銅若干,錫若干,到了他們那里,就多摻些錫等奇怪的金屬。成色極差,還比標(biāo)準(zhǔn)的錢小了一圈兒。還有將錢鑄得極薄的,正面看,反面看,都挺正常的。側(cè)面一看,臥槽!錢啊錢,你怎么瘦了! 更有一等人,將銅錢收錢了起來,融掉了,取銅鑄器,再摻點(diǎn)其他不值錢的金屬擱里頭,錢的成色就差了。 發(fā)展到后來,就是又薄又小,以至于長得像榆莢一樣了——這就叫榆莢錢。也不用銅了,可能就是鐵。 顏神佑無語地看著托盤里的榆莢錢,這玩藝兒她這輩子頭一回見,也是頭一回聽說。特么到哪里都有造假幣的呀!不是紙幣才有人造假,金屬貨幣一樣一樣的! 先頭丁號還攛掇著造反呢,哪怕真干成了,這后續(xù)的收尾工作,也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來的!【我再也不嘲笑虞喆蠢了!這真是個難干的事情啊!鑄幣得有銅,尼瑪昂州就只有永安那里銅礦比較大一點(diǎn)而已!還有這些榆莢錢,又要怎么處理?】 讓顏神佑管個賬什么的,開源節(jié)流什么的,那不用說,干得清清爽爽的?,F(xiàn)在上升到貨幣鑄造與流通層面了,她還真是個生手。說不得,還得仔細(xì)請教。 問題是,方章也不是特別懂。方章是什么出身?小吏。沒有顏肅之,他現(xiàn)在還在個窮縣里抄檔案呢。國家政策層面的東西,他哪怕知道,也是皮毛。能發(fā)現(xiàn)榆莢錢的危機(jī),已經(jīng)是他水平不斷提高的表現(xiàn)了。 再想想州府里的人,都是頭一回當(dāng)官兒,能干到現(xiàn)在這么順風(fēng)順?biāo)模媸抢咸鞝斮p飯吃。 顏神佑想而又想,對方章道:“東西留下,明天我再跟你說話?!?/br> 她要找人請教,這個人不是姜氏,這一位是家庭婦女,如果楚氏在或許能夠請教一二,姜氏,估計能指導(dǎo)得有限。顏神佑要找的,是李彥。 李彥其人,雖然一直非暴力不合作著,看到丁號就手癢。然而據(jù)顏神佑觀察,若是真涉及大政方面,尤其與國計民生有關(guān)的,估計也不會這么冷血。他既能答應(yīng)了順手教一教唐茵,就說明此事大有可為。 抱著這么一種心態(tài),顏神佑命阿琴抱著托盤,上覆紅巾,過去尋李彥了。 ———————————————————————————————— 李彥那里,兩個小貨正在背書。自從來了唐茵,六郎更用功了,唐茵也表現(xiàn)得很乖巧懂事。一個想:我比他大,當(dāng)做榜樣。另一個想:六郎學(xué)得這般好,我可不能丟臉。 居然互相督促,達(dá)到了良性循環(huán)——十分省事。李彥也覺得,這兩個孩子挺乖,一時心軟收下唐茵沒有收錯。更有丁號這個人心塞的對照組在,這種感覺越發(fā)強(qiáng)烈了。 是以當(dāng)顏神佑過來的時候,李彥還是頗為和顏悅色的。 顏神佑微笑道:“本不該來叨擾先生的,然而我年幼,見識也少,如今家父出巡,長者皆有事做,不得不麻煩先生了?!?/br> 李彥也挺和氣地問:“什么事?” 顏神佑道:“為了這個?!鞭D(zhuǎn)過頭,也不用丟眼色,只靜靜看過去,阿琴便捧著托盤上來了。 李彥看在眼里,心中贊許。顏神佑伸手揭開了紅巾,露出榆莢錢來,李彥的眉頭便緊皺了起來。顏神佑心說,有門兒,看起來他是懂的??磥磉@位老神仙,并不像對外宣稱那樣的一心想修仙,他還是食人間煙火的。 小心地道:“我長這么大,頭一回見過這樣?xùn)|西,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彥果斷地道:“此皆因政令不通,國家衰弱?!?/br> 這話說得太對了,可是顏神佑要的是對策,于是便不客氣地道:“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李彥看了看顏神佑,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你眼下不成的?!?/br> 顏神佑道:“眼下只是起了個苗頭,再不管,恐麻煩越積越多?!?/br> 李彥果然是個行家,不怪高祖想抓他來做官。深入淺出地給顏神佑講了一番鑄幣的原理,以及假幣有暴利,除非國家機(jī)器很強(qiáng)大,否則是沒辦法將壓縮假幣生存空間這一道理。 最后還說:“賢父女在昂州,自行鑄幣,本是可行的,然而……私鑄盜鑄,是重罪,還是須得上報朝廷,朝廷如今,怕是無力管的。即使允了昂州自鑄,銅從哪里來?只一永安,不夠。且銅還有它用,不合只鑄幣。很不須費(fèi)這個心。” 顏神佑道:“先生可否教我一法?且將眼下這些應(yīng)付了過去?” 李彥道:“不去管它?!?/br> 這叫什么辦法?顏神佑傻眼了:“若因此有人餓著了呢?” 李彥道:“配給?!?/br> 媽蛋!壓根就沒有好辦法! 想來也是,沒有實(shí)力做支撐,單憑小巧,這種大政方針層面的,是無以為繼的。 顏神佑蔫頭耷腦,還要恭恭敬敬謝過李彥。 李彥道:“昂州既然食鹽配給了,旁的,何不也配給?賢父女能安定一州,靠的真的只是蠻力么?是土地,耕者有其田,善哉斯政。有吃有穿,就不想亂?!?/br> 顏神佑頓住了腳住,期待地看向李彥。 李彥道:“流民來了,必會帶些亂子的。不如依食鹽配給之法,一家一家清查,限定了地域,就等于套牢了他們。便是廢了這些錢也是無妨的,小娘子以為,這些人窮極流亡,能有多少錢財?都與他們兌換了,也沒有多少,還是那句話,他們沒多少錢。一切皆看小娘子心意了。只有一條,小娘子現(xiàn)在做的,是以后的先例,當(dāng)慎之。最要緊的還是春耕臨近,衣食住三樣齊全了,令其勞作,呵呵,熬到秋天有收成了,他們自然安定了。眼下的流民不是大事兒,算能自給自足。想想后來者,才是要緊?!?/br> 顏神佑正經(jīng)主意沒問到,得到一個“你看著辦”,反而又被提醒了一堆疑難雜癥,再次覺得,如果虞喆管不好這個國家,那也沒辦法苛責(zé)。這才一個州呢,就這么多破事! ———————————————————————————————— 回到廳事,方章坐不住地又來討主意了。他很心疼新來流民的財產(chǎn)縮水,都是窮苦人,不逼到份兒上了,誰背井離鄉(xiāng)呢? 顏神佑一看他,覺得比看到丁號還要頭疼。憋氣道:“把州府的賬冊拿來我看上一看,錢糧簿子都要?!?/br> 方章一聽,便覺有門兒。與旁人不同,他是眼看著顏神佑長到這么大的,雖然眾人服她也怕她,方章卻覺得,顏神佑心里有柔軟的地方。答應(yīng)一聲,很快搬一本總賬來。顏神佑也不是要看明細(xì),就看了一下總賬,指著原本劃撥出來用于安置將要到的流民的錢糧項(xiàng)問:“這些可都預(yù)備好了?” 方章道:“是?!?/br> 顏神佑又指著兵馬糧草項(xiàng),問道:“這些也好了?” 方章道:“是。”只是教育經(jīng)費(fèi)就有些緊巴巴的了。 顏神佑道:“這么道,每來一戶,皆造冊登記,配給口糧。原攜的錢,許兌,每人限一陌錢。按丁給田,秋后收稅,他們有牛的,什一而稅,無牛的,唔……三七分罷。你去算一下,收支可否相抵,若不相抵,錢便不要兌了。有田,就行了!” 方章得了這么個模楞兩可的主意,整個人都不好。比顏神佑從李彥那里回來的時候還糟心,這算個什么事兒呢? 顏神佑卻是越說思路越開闊:“不對,丁男丁女一陌錢,孩童減半。再有授田,凡新來者,以戶計,不勞動者不得食。授田數(shù)也要稍作變動,照這個,正好填了黃冊,”這也是進(jìn)行人口普查的一個好辦法,“爾后征發(fā)便都有了依據(jù)了,今秋便可依此征稅了?!?/br> 方章道:“可是,先前是墾荒五年不征的。流亡之人,有幾個有耕牛的?豈不是凡過來的,都要收重稅了?” 顏神佑道:“比他們在家鄉(xiāng)之稅如何?”看方章不說話了,才道,“墾荒令要暫止了,五年不收稅,還要養(yǎng)這大半年,以后流民只會越來越多,再寬縱下去,州府總有一天吃不消。這事兒,我自與阿爹說去。也不叫他們過不下去,多的稅,權(quán)作耕牛錢,他們買得起牛了,自然與旁人一樣了。若只為流民,便要全州百姓跟著吃緊,你說劃算不劃算?” 方章長嘆一聲:“是我想岔了?!?/br> 顏神佑道:“能護(hù)得時,我自然想所有人都過得好。護(hù)不得時,少不得要權(quán)宜行事?!?/br> 方章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跑這一趟,除了得到一個“有錢就給兌,沒錢就不認(rèn)賬,以前稅收優(yōu)惠現(xiàn)在不執(zhí)行了”之外,啥都沒有得到!只是鑄幣問題,漸成了顏神佑的一塊心病,飛快寫信給顏肅之,求指教,求想辦法。 ———————————————————————————————— 顏肅之回信很快,答曰:“不用著急,一時半會兒的用不上。亂起來的時候,有米、帛兩樣足矣。先以米、帛抵,錢不必鑄。”亂世里,這兩樣最頂用了。復(fù)雜的東西,既然耗時費(fèi)力還不好辦,那就先不要了!等騰出手來再辦! 真是簡單粗暴的中二作風(fēng)! 顏神佑收到了信,這才松了一口氣。仔細(xì)想想,李彥說的,好像也是這么個意思?“有吃有穿,就不想亂。”神仙和中二病居然觀點(diǎn)一致?這個世界是怎么了? 撓撓頭,顏神佑自言自語道:“這是個什么意思?李神仙這是真的無私幫助了呀,不是打啞謎?”不解之下,又寫信給顏肅之,如此這般,匯報了一下。 很快,顏肅之回信:你太好運(yùn)啦,老家伙居然開口給你支招了? 顏神佑黑線。 然而顏肅之又指出,此后政策便不要再多變了,朝令夕改,乃是為政之大忌。如今是不得已而為止,所以,那個稅率,顏神佑要跟方章仔細(xì)算過了,再問問顏淵之等人,討論一個以后無論涌進(jìn)多少人來,都不必?fù)?dān)心政府吃緊的數(shù)額,以為定制。 顏神佑捧了顏肅之的信,把他吐槽李彥的那一段給裁掉了收起來,又向諸人展示了顏肅之的批復(fù)。方章此時轉(zhuǎn)過了彎兒來,沮喪之意少了很多,又復(fù)振奮,討論起事情來。 最終,還是以顏神佑的意見為底稿,又添上了關(guān)于徭役、兵役等的規(guī)定。顏神佑暗道一聲慚愧,徭役她還能想到,但是對于強(qiáng)制抽丁當(dāng)兵這個,她是有一定抵觸情緒的,是以不曾想到。 于是又添了這些條款,核對之后,覺得再無疏漏了,才發(fā)給顏肅之去看。待顏肅之批復(fù)了,才命人發(fā)抄,張貼于各處關(guān)隘。 忙完了這些,古工曹等人的家眷也陸續(xù)抵達(dá)了。令顏神佑意外的是,丁號的娘子是個不識字的婦人,據(jù)說嫁給丁號,乃是因?yàn)槎√査?dāng)年鉆狗洞一路逃亡,遇到了丁號岳父。兩人一路互相扶持,最后結(jié)了個兒女親家。 雖是個文盲,丁號這么多年也沒把她教出來,然而行事卻有章法。顏神佑是親自出迎的,獨(dú)丁家的行李分布有序,男女人口各自成列。不該說的,一字不說。因丁號不在,顏神佑又親自送他們?nèi)シ峙浣o丁號的住宅里去。 進(jìn)得宅里,丁娘子就一句話:“去安放行李。”顏神佑投去一眼,就驚呆了,丁娘子等人,千里迢迢而來,除了鋪蓋衣服,什么金銀細(xì)軟也沒有,只帶了幾車書來??v有丁號書信囑咐,事情也是主母在辦,且看丁娘子的樣子,是說話算數(shù)的主母。這樣的女人,哪怕不識字,這見識也不會低的。 是以丁娘子謙虛說:“我口拙,又不識字,有不周到的地方,小娘子海涵。” 顏神佑是一點(diǎn)也不敢小看她的,鄭重回禮,且邀她去家里見母親。 丁娘子痛快地答應(yīng)了,顏神佑又命人送了柴米過來,好給丁家開伙,且記下要給他們家添置些日用生活品一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