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節(jié)
驛丞道:“你是好官,我自然是記得的?!?/br> 甘縣令便哽咽難言,驛丞也是大哭,周圍人等也觸動愁腸,都哭了起來。哭了好一陣兒,已經(jīng)有人開始打哭嗝了,才漸漸止淚。驛丞一疊聲催著燒熱水,上好菜! 甘縣令道:“不忙,先給丞相遞個名帖求見,我有事要稟?!?/br> 驛丞擦著眼淚笑道:“您不說,我也是要報的?!?/br> 驛卒見驛丞熱情,辦事效率很快提升了八檔,不消片刻,先上熱茶,再奉八碟糕餅墊肚子。甘縣令等人風(fēng)卷殘云般消滅了這些茶點之后,那邊冷菜也來了,酒也上了。驛丞知道甘縣令原本就過得清苦,此時再見他這些人眨眼功夫連冷碟都劃拉得半片菜葉不剩,心里酸得要命。 驛卒見狀,飛快地又端了一大盆粥來,請他們墊著。每人一大碗粥下肚,甘縣令以為飯食結(jié)束了。這個時候,正菜才上桌——也不過是一刻的功夫而已。先是易熟的,接次才是吃火需要慢燉的。 甘縣令看著這一桌子菜,對驛丞道:“你不要太破費了,我只是個丟了百姓的縣令,不當吃這么好的東西。” 驛丞道:“您老只管用,這個不違制,咱們昂州日子好了?!?/br> 甘縣令捏著筷子,垂淚道:“他們做得好啊,我做得不好。”竟沒吃多少東西。驛丞左右勸慰,灌了他一壺酒,甘縣令有些糊涂起來,才在驛丞的勸導(dǎo)下又多吃了兩碗飯,再吃了一條雞腿、半碗大rou。 驛丞看他是餓得狠了,不敢讓他再多吃,怕傷了身。親自扶他去房里躺下,見服侍甘縣令的人與甘縣令相貌有些相似,便問他是不是甘縣令的晚輩。甘縣令之子道:“晚生名迪,一路隨家父來此?!?/br> 驛丞便問甘迪:“這是怎么回事?” 甘迪道:“一言難盡。家父去到那里,那里的門閥便難纏。賊起時,家父勸眾人出資修葺城墻,無人肯應(yīng)。賊來時……家父欲招募壯士與賊決戰(zhàn),他們又不肯,各人自掃門前雪,緊閉塢堡不出。不但如此,還與五逆勾結(jié),晚生的家人、晚生的家人qaq” 驛丞道:“別哭,慢些說,老令搬取家眷了?” 甘迪道:“那里富裕些……” 驛丞道:“你們自那時逃了來?花了這許多功夫?” 甘迪氣憤得話都說不全了,手抖了好一陣兒,才說:“他們勾結(jié)五逆,要獻城與賊,家父不得不攜眾出奔。路上人又散了一大半,他們都不想走。五逆初時……并不搶掠的。家父卻不肯從逆,家人死傷累累,家母又亡故了。家父傷心難當,路上病了一場,又沒有好醫(yī)藥,就拖了這么久……” 驛丞知道,這一路之艱辛必然不止這些,看甘迪情緒太激動,忙安撫他,讓他先休息。自己卻又問了同來之人,前面的事情他們不知道,卻是中途與甘家父子遇到的,都想來昂州,就結(jié)伴而行了。 驛丞心里有數(shù),等顏肅之帶著女兒、女婿,身后跟著方章、何三過來親自迎接甘縣令的時候,先將這些事匯報了。 顏神佑道:“不對!他們?yōu)槭裁床槐寂R安?那里才是朝廷所在!” 這么一說,眾人都醒過味兒來,甘縣令并不是顏肅之的嫡系,也沒什么大交情,更不是親戚朋友了。如今皇帝仍在,怎么不去臨安,反來昂州? 甘令年高,一路疲乏,又喝了酒,此時未醒。甘迪不敢沉睡,聽到聲響,不等驛丞安排的人喚醒他,便匆匆起身,洗一把臉、漱了漱口,對著掌心呵了口氣,一聞,略有點酒臭,又拼命灌茶沖去了氣味,跑了出來。 正聽到顏神佑此問,急忙上前道:“晚生甘令之子甘迪,見過丞相……呃,諸位。” 顏肅之對他十分和氣,親自扶起他來:“何須多禮?汝父是我老前輩,昔年多虧他指點?!?/br> 方章對甘縣令很有感情,恐怕甘令與顏肅之有誤會,又將顏神佑的疑問又問了一回。甘迪憤憤地道:“他們不可信!兄弟相爭、叔侄兵刃相向,諸公賣主求榮,害得士庶朝不保夕。我等路過臨安,原本想去面圣的,沒想到他們大敵當前,還在爭吵雞毛蒜皮。沒救了!” 顏肅之嘆道:“你們這一路,辛苦啦?!?/br> 顏神佑也正式向他道歉:“是我多疑?!?/br> 甘迪苦笑道:“要是能夠,誰不想當忠臣呢?可是……奈百姓何?奈蒼生何?這位娘子,我們聽說過你,你卻未必知道百姓有多慘!這天下,不能再交到那些人的手上了!” 顏神佑心下惻然,山璞低聲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進去說話罷。岳父大人,甘令——” 顏肅之道:“我們等!不要去打擾他?!?/br> 甘令醒得也不太晚,驛丞到底不敢讓顏肅之等太長的時間。估計著等了兩刻鐘,給了顏肅之這禮先下士、不忘舊交的面子,就使眼色,讓人去請縣令起來了。 縣令一身敝衣過來,進門脫了鞋,襪子上還破了個大洞。驛丞深悔竟然疏忽了,沒有給他馬上準備一身新衣。山璞是甘令親自領(lǐng)下山來的,方章是他提拔的,兩人一見他干瘦如柴,破衣爛衫,便再也坐不住了。身子往上一拔,就要起來與他見禮。 顏肅之行動也不慢,遠遠先說一句:“老翁一向辛苦!” 甘令拜倒,顏肅之忙扶起了他:“何須多禮?” 甘縣令道:“應(yīng)該的,我在這里時,百姓窮苦。自明公來,安居樂業(yè),富饒安康,這是應(yīng)該的呀!”說著便哭了起來。 顏肅之垂淚道:“我不過占了有個將軍爹的便宜罷了,實不如老翁之務(wù)實清苦?!?/br> 甘縣令道:“不不不,寧愿天下官似明公,也休要似我。能讓百姓過得好的,才是好官。這天下有好爹的人多了去了,卻將百姓禍害成這個樣子。明公可知,我這一路行來,也不是瞎眼趕路的,也會問些山川地理、人物風(fēng)俗,有些地方,秋稅已經(jīng)收到二十年后啦!” 顏肅之輕拍甘縣令的肩膀:“都會好的?!?/br> 兩人敘話畢,各自落座。顏肅之問他一路辛苦。甘縣令這一路歷盡艱辛,簡直能寫一部西游記。可是到了此時,也許是苦吃得多了,反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只說:“都過去啦,都過去啦!” 顏肅之當場表示,要錄甘迪做官,認為他是個孝子,又隨父安于清貧,自然是做得官的。甘縣令道:“有德無能,也是禍害。明公真瞧得上他,且試一試,可行,再用,休要坑害了百姓。” 顏肅之道:“聽老翁的?!眳s先讓人錄了甘迪的名字。 顏神佑便說:“不管令郎如何,我們卻是知道老翁的,”轉(zhuǎn)臉對顏肅之道,“阿爹,同昌坊的房子,他們是住定了。” 方章小聲向甘縣令解釋了一番,甘縣令卻連說愧疚。顏肅之道:“先前之事,并非老翁之過,還請不要推辭?!庇忠埜士h令做官,顏神佑知道山璞對甘縣令感情頗深,也跟顏肅之爭。 甘縣令道:“我原是朝廷命官,明公用人,此時恐還要上報朝廷,到時候又是一件麻煩事?!?/br> 顏肅之道:“朝廷?皇帝連自己都沒能囫圇個兒逃出來,往昔之行狀名冊,全沒啦!”必要留他做官。 甘縣令卻鄭重離席,向顏肅之一揖:“是我們將天下弄成了這個樣子,又怎么敢貪圖安逸?請予一縣,我愿做親民官?!?/br> 顏肅之哪會讓他做縣令這么累?方章也不肯讓老上司比這自混得差這么多,顏神佑干脆說:“我有一事,正合適老翁去做?!?/br> 顏肅之便問何事,顏神佑便要請甘縣令做她昂州府的吏曹。甘縣令不知這個吏曹是從哪里來的——這乃是后來經(jīng)顏神佑提議改的,只有在南方四州才是這般,甘縣令在北方,并不知曉。方章低聲道:“便是原來的功曹?!?/br> 甘縣令辭以能力不符,顏神佑道:“我看老翁很明白道理,只要務(wù)實便好。不瞞老翁說,吏曹我都空下來親領(lǐng),就怕不得其人,只管看虛名。老翁要為百姓好,便多多提攜務(wù)實的好官?!?/br> 甘縣令這才答應(yīng)了,從此,就該稱為甘吏曹了。錄名時,顏神佑才知道,甘吏曹單名一個銘字。從此,顏神佑的州府里,便又多了這么一位讓人敬佩的老先生。 甘老先生到后,顏肅之帶著全州上下給他慶祝,山璞、方章等舊人日日請他赴宴。甘老先生皆辭以家人新喪,不肯歡宴,眾人便改為送東西。顏神佑把他全套家什都給配齊了,顏肅之劃給了他五十頃地,方章等各送金帛、奴婢,將甘府的架子先給撐了起來。 甘老先生以自己受了這許多禮,更當用心做事,將務(wù)實的作風(fēng)帶到了州府,惹得杜黎得言必稱師,以為自己大有不如。雖無法見賢思齊,卻也著實佩服。 至如有不曾為杜黎推薦,又或自薦而被甘老先生打回者,便嘲諷老先生沒骨氣,為做官卻奉承女人。甘銘也不以為忤,只說:“先時我的上司全是男子,卻丟了大半座江山,開門揖盜?,F(xiàn)在我的上司是女子,卻將這里治理得很好。我為百姓計,個人之榮辱且拋到一邊吧?!?/br> 他在原歸義之境頗有德聲,有了他這話,附和者眾,州府之政令便更暢通,顏神佑對他也是心存感激的。有了他這話,顏神佑再啟用女子,阻力便小了許多。 正當一切走上正軌之時,臨安卻傳來消息——岳茂提議,以郁陶的孫女郁氏為后。 ☆、231·岳茂被完虐 以甘銘路過之人,在臨安呆了那么幾日都能得出“城里為皇后人選掐得腥風(fēng)血雨”這樣的結(jié)論,可見朝廷上掐得有多激烈了。就像前面說的,正經(jīng)的國家大事,沒有他們決策的份兒,這些人,也就剩下磨嘴皮子了。 所謂朝廷政令,連丞相都在皇帝跟前……呃,從這一點上來說,岳茂等人挑剔顏肅之,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反正,京城就是這么個情形了。大家閑著沒事兒,一點小事都能吵半天,何況立后這樣的大事?照顏神佑的看法,哪怕大長公主很著急給侄子娶媳婦兒,朝上至少也得吵個一、兩年才會有結(jié)果。 這個估計原本也是不錯的,朝上真是吵得亂七八糟。這個朝廷,還是延續(xù)了舊傳統(tǒng)——舊族居多,大家提名,多是名門淑女??烧l都不服誰,有些家族,比如柴氏之旁枝,縱有淑女,就被翻出柴丞相“獻城賣主”這樣的黑歷史來了。當時參與這件事情的人太多了,基本上誰家都會沾個邊兒,情況就又僵住了。 虞堃比較信任蔣廷尉,詢問他的意見。蔣廷尉的意見就是,虞堃一提,他就哭,哭得倒抽,一邊哭,一邊喊:“七娘,痛煞我也!”佐以捶胸的動作,真是想孫女兒想得想死了。三回過后,虞堃就不敢再問他了。 直到大長公主在虞堃面前抱怨:“照我看,什么名門都是狗屁!出了事的時候,賣你最快的就是他們!也甭管什么家族姓氏了,掰開了看,哪家都不干凈。小娘子人好就行了!都說顏二家的閨女太能干了,要我說,她要沒嫁,越是能干越好,我就把她說給你!” 艾瑪!這想法真是太好了!對啊,要是已經(jīng)娶進自己家門的媳婦兒,能干一點有什么關(guān)系?還不是給婆家拉犁? 受此啟發(fā),岳茂卻又想到了一個人——郁陶! 對啊,現(xiàn)在的名門,手上有勢力的沒幾個,還不如將眼睛放到實權(quán)派的身上了呢。郁大將軍從來忠心耿耿,手上又握有重兵。將他爭取了來,比什么都有用!岳茂等大長公主走后,便以此游說虞堃。虞堃一想,也對。 這個人選一出,許多人就息了聲音。閑人們吵歸吵,還是挺識時務(wù)的,雖然依舊有些嘴炮在刁難,說郁家是暴發(fā)戶,郁陶的地位與聲望還是讓爭吵之聲平息了許多。連大長公主聽了這么個人選之后,都覺得事情可行。事情,幾乎就要這么定下來了。 卻把郁陶給急壞了! 他一點也不想當虞堃的長輩! 自虞喆時起,郁陶就有了“你們家算了吧”這樣的想法,現(xiàn)在虞堃活著,他已經(jīng)覺得仁至義盡了。虞家的氣數(shù)也是盡了,非是他不肯忠心,只是不想逆潮流而動。天下已經(jīng)夠亂的人,再為了他們這些人爭一個“忠臣”的名頭,拖延時日,讓戰(zhàn)亂再多幾年,那是天下的罪人。 有這么個想法,他就不肯讓孫女兒去跳火坑了。不顧自己還在前線跟阮梅僵持,一天寫八本奏章,就一個中心思想:對不起,我孫女兒真的不能當皇后。 最簡單的理由:我孫女們都定了親了??!雖然他的孫女很多,年紀也是參差不齊的,不可能馬上就訂下來??伤f訂了,那就是定了。原因也簡單,因為他當初要領(lǐng)兵,怕自己回不來,所以臨走之前把能訂的都訂了。 岳茂傻眼了。 受岳茂的啟發(fā),反對派們也像被打通了仁督二脈,又提出一個可以與大將軍抗衡的人來——太尉。楚豐自虞喆時期便奔回了自留地雍州,虞堃登基他就沒回來,虞堃復(fù)位,他還沒來。如果能以此籠絡(luò)他,也未嘗不是一個好辦法。虞堃與大長公主頗為心動,大長公主還覺得,楚豐是顏肅之的親舅舅,有這樣的親戚關(guān)系,倒也不錯的。 岳茂更傻了,楚氏一出,此時的名門,大約也就姜、唐可與之抗衡了。其余各家損失慘重,雖有令名,實力卻是大減的。楚家也不是沒有可挑剔的地方,但是綜合看來,也就是他了。 于是發(fā)出詔書。 顏神佑接著邸報,整個人都不好了,匆忙跑到隔壁家后院找楚氏去。 楚氏聽到消息,靜默了半晌,道:“看緣份了。” 顏神佑:“啥?” 楚氏卻好像心情很不好的樣子,擺一擺手,嘆道:“都是命。” 顏神佑見她的情緒實在不高,也不敢再問,悄悄退了出來,迎面看到走過來的顏肅之,忙攔下了他。 顏肅之道:“怎么了?” “阿爹也是為立后的事情來的?” 顏肅之道:“正是?!?/br> 顏神佑道:“我才跟阿婆說過了,阿婆興致似乎不高?!?/br> 顏肅之吁出一口氣,吐了吐舌頭,對女兒道:“既然你阿婆知道了,那我就不去打攪她了。”又命令奴婢等守好門,都不許擾到楚氏。 顏神佑道:“阿婆是個明白人,咱們遲些時候再來看她,興許她就已經(jīng)有成算了。眼下卻有一件急事,須得阿爹拿個主意?!?/br> 顏肅之因問何事。 顏神佑道:“皇帝大婚,阿爹是丞相,去臨安不?去了……回來嗎?” 顏肅之:“……”md!開會! ———————————————————————————————— 開會的時候,顏神佑一點忌諱也沒有地跟山璞坐了鄰座,其他人也只當沒有看見。只有顏孝之,正坐在他倆對面,狠盯著兩人座位間的空隙看了一陣,才氣咻咻地收回了眼睛,也不知道他氣的什么。 與會諸人都已知此事,也就不用再做一次情況介紹了。 李彥此時又肯在相府里露面了,聽了這個人選之后,哼了一聲道:“螳臂擋車而已?!?/br> 也對,楚豐又不傻! 顏孝之道:“不如修書往雍州去,好歹通個氣兒?!?/br> 顏肅之不置可否,道:“晚間咱們?nèi)ヒ姲⒛?,請阿娘?zhí)筆為佳。” 顏孝之便不再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