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節(jié)
楚源道:“另一半兒呢?他不是說做不到么?怎么要做到了?” 楚豐道:“你還是沒聽明白,他有自知之明。往后,他只要垂拱,就可以了。遇到大事,不犯糊涂,小事他又不管。得做二十年太平宰相?!?/br> 楚源道:“二十年未免太久?!?/br> 楚豐道:“總是能安穩(wěn)致仕的。取我的拜帖,與他道賀。你親自去,見一見他,那是個聰明人。米摯就是看不透,沒有自知之明?!?/br> 楚源道:“米摯也是一心為公的?!?/br> “不明白自己的缺點,避開缺點的人,遲早是要出事的。去吧?!?/br> 唐儀稀里糊涂地做了丞相,暈頭脹腦地喝了慶賀的酒,上朝的時候還要跑到御史大夫的位子上面去坐著。到了跟前,看到一個老熟人——郁成,才想起來自己位子已經(jīng)往前挪了。別別扭扭地坐了,腦子里想著唐證道的話:“讓你做、你就做,你能比圣人更明白,能比政事堂諸公更懂?少做,多看,慢慢悟?!?/br> 唐儀打起了精神,還是沒有悟到什么,悟得差點打起瞌睡來。等開小會的時候,他聽著來看工作安排,更睏了。他從來沒參與過什么庶務(wù),正經(jīng)的紈绔子弟,比起只會風(fēng)花雪月的世家子還不如,人家好歹不通庶務(wù)還能風(fēng)花雪月呢,他就只有酒色財氣。 要不是有幾個丞相在,他早就當(dāng)著顏肅之的面兒打個哈欠,尋個地兒瞇著去了。好容易撐到了散會,他急忙說:“這個……是要輪值的吧?我能跟丫頭一班么?” 顏神佑額角一跳:合著你摸魚,我一個頂倆,是吧? 李彥等人就沒一個想跟唐儀搭班的,齊齊投票表示同意。 顏神佑:…… 霍亥道:“今天原本是老夫與殿下當(dāng)值的,正好,我錯一錯,與盧慎一道罷?!彼矑藗€便宜走。 李彥就搶了葉琛,葉琛年輕啊,李半仙大概是跟顏肅之混得久了,開始毫不愧疚地欺負(fù)起新人來。 丁號只得自認(rèn)倒霉,他也想搶盧慎來的,因為結(jié)巴,一著急,越發(fā)說不出話來,被霍亥搶了先機。只得安慰自己,還好,李伯父沒有找我搭班,跟他搭班,我就是打雜的命。 顏神佑磨著牙,笑吟吟地對唐儀道:“那正好,伯父,我也有事兒要與您商議呢?!?/br> 唐儀頸后一寒,瞌睡蟲也跑了:“什么事?” “咱們?nèi)ツ沁呎f去。”揪著唐儀就出了含元殿,往尚書省去。 半響,唐儀捂著荷包,哭喪著臉出來了——他就知道,他預(yù)感超靈的!顏神佑將他那里的鹽田,給摳了出來。唐儀在顏神佑那早已準(zhǔn)備好的奏本上,含淚摁下了紅手?。ù箪F,是簽名)。 哭哭啼啼地回到家,一進門就擦了擦眼淚,大聲笑了起來。搞得蔡氏以為他得了失心瘋:“你這是怎么了?” 唐儀道:“咱們家的鹽田,我給獻出來啦。” “啥?為什么呀?你……買了個丞相?你怎么這么胡鬧???” 唐儀道:“胡說胡說,我是自愿,這個事兒,答應(yīng)了有好處的,你不明白?!?/br> 蔡氏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唐儀道:“神佑那丫頭領(lǐng)的頭,姜戎、盧慎等人都署了名的,我看吶,這事兒大概已經(jīng)成了?!?/br> 蔡氏道:“既然已經(jīng)定了下來的,走這么個過場,也是彼此留了些顏面。反正呀,我看國家將鹽鐵都官營了,鹽田握在咱們的手里,也不大像話。公主手里鹽田最多,她總是要交出一些的,這天下還有比她更硬氣的人么?她交了,你好意思死攥著?越攥越不得。能喊你一道署名,也是想著你呢。” 唐儀道:“哎呀!夫人真是英明?!?/br> 蔡氏能看明白的事情,姜家、楚家等得了鹽田分利的人,自然也看得明白。靖安長公主顏氏是屬于不大明白的,對此事頗為rou痛,然而見顏神佑都交了,上面又是一排名字,這事兒也不容她反對,捏著鼻子也簽了名。面上雖不痛快,到底沒有推托。 楚氏聽說了之后,倒是表揚了她:“你能這么明白,我也就放心了?!?/br> 顏神佑年前年后一通好忙,次年三月,萬壽節(jié)的時候,她便將這一份聯(lián)名上書的折子遞了上去,權(quán)作壽禮。 鹽政是肥缺,權(quán)力也不??!瞬間吸引了朝廷上下的眼球。 ☆、308·活潑的太學(xué) 一個地方,但凡說它有魚鹽之利,那它就是個富庶的地方,足可見鹽利之重了。無論是誰,沾上了這等厚利,也不肯放手了。朝廷是這樣,私人更是如此。時到今日,還有許多人在幻想著朝廷能夠放開了鹽場,歸個人曬鹽取利。 是的,曬鹽。既然天下在握,天下的海疆都是大周的了,鹽也官營了,曬鹽這門技術(shù)也就沒有拼死保密的必要性了。尤其在北方,大周經(jīng)營的時間并不很長,地方勢力盤根錯節(jié),舊族、偽陳時發(fā)家的土豪,等等等等。顏神佑既不能似在南方那般,以自家部曲看守鹽田——舊部曲已變了一重身份了,且也沒有這么多的人手——就只能由著這技術(shù)廣為人知。 曬鹽!不用鍋灶、不須柴火!節(jié)省了多少成本!這里面得多厚的利潤! 一時之間,原本可以制鹽販鹽的人眼珠子都綠了。一群人上躥下跳,就盼著朝廷能松動政策,好讓他家子孫代代富過王侯。這股勢頭,打從大周滅了偽陳開始,就沒停下來過。這些人心里也有數(shù),像拆塢堡、散私兵這種事,是不好硬強的,弄不好就是個想謀反的帽子給扣了下來。鹽不同,又不是鐵! 并且,前面還有這樣的例子。南方說也是官營了,然而誰都知道,南方的鹽田并不是歸在朝廷名下的?;适也缓媚贸鰜碇v,可齊國公主占了極大的一份,其余幾位國公、諸王、郡主,又有些勛貴,誰個名下沒幾百畝的鹽田? 正所謂“豺狼當(dāng)?shù)?,安問狐貍”,他們都能做了,咱們憑什么不做呢?又不是說不交稅了,稅還是照常的交,國家也不損失稅收呀!大家就賺改良制法之后降低成本的利潤,也是極豐厚的一筆。 到如今三、四年了,時不時便有幾個無關(guān)痛癢的人站出來說些個歪話。什么“朝廷不好與民爭利”一類,說得極是冠冕堂皇。卻又不敢直指權(quán)貴,讓他們也滾出鹽場。鹽利分紅里面,顏神佑拿的份額頗大,頭一個要牽連的就是她。她的手段,凡是經(jīng)過的人都有些怕。朝廷大政,你能跟她爭吵,她不好動手,個人私利上,惹著了她,想想都覺得可怕。 萬萬沒想到,她居然拖著一群人將鹽田給讓了出來。 想請放開鹽禁的人都傻眼了:窩勒個大擦!你傻呀?這么多的錢,你不要哦?!還斷了大家的財路。你坑爹不坑爹呀? 這樣的話也只能在肚里罵,面上還得說她“深明大義”。再看聯(lián)名的人,人人面上也透著點喜色,并不陰沉,居然沒一個覺得rou痛。真是奇也怪哉! 這就是政府的公信力了,大周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虧待過人。誰干了活兒,就給誰開工資,干得多拿得多、干得少拿得少,公平厚道。鹽田交上去了,誰也不擔(dān)心自己會被白白割rou??倳行┱已a的,不管是補多補少,反正,面子上總是能過得去的。這也是大家入伙之后就死心塌地的原因——不管什么時候,找一個有前途又厚道的東家,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同時兼具這兩條特點的人,直如鳳毛麟角,要不就是心黑手狠、要不就是老實得近于愚蠢。 就這么一件原本應(yīng)該興起大波瀾的事兒,到了大周這兒,一個浪花也沒翻起來,就這么……過去了。 真是讓人目瞪口呆。 顏神佑的奏本里,除開奉還鹽政之外,還有一句“凡有關(guān)國計民生之大宗,皆不可落于私人之手”。做足了為國為民、大義凜然的姿態(tài),并且將朝廷從“與民爭利”的說法里給解脫了出來。確定了政府的職能,還將金、銀、銅、鐵、鹽、酒、茶等都給歸到了國計民生之內(nèi)。酒、茶兩樣,更多是針對胡人。 顏肅之開心得厲害,笑問:“這就是你去年說的壽禮?” 顏神佑笑道:“是極?!?/br> 陳怡聽這父女倆一問一答,心道,怨不得近來隱約有些影射她也開鹽場,請以她為例,開放私人曬鹽的折子都沒了回音。下棋遇到高手了,認(rèn)栽得了。 然而,奉還鹽政的戲,才唱了三分之一。 顏神佑這邊是奉還,六郎那里就給她搭個臺子,出來為大家說個話:“諸親貴深明大義,然朝廷總不好占私人的便宜。悶聲不響地占了這等便宜,往后誰個還再為朝廷著想呢?請予補償?!?/br> 父子倆早就套好了詞兒,顏肅之張口就來:“我兒有何見解?” 六郎道:“兒不敢,只是一些小想法。只要滄海不變成桑田,鹽田之利,便永世不廢。請益封?!?/br> 顏肅之肚里翻一翻劇本,微一沉吟,道:“準(zhǔn)?!北阒付蔂款^,負(fù)責(zé)核算補償事宜。 像楚豐,巴不得有這么一件事情,好再表一表忠心。像姜戎,本來就覺得自己得到的太多,有些燙手。又或如霍白(目前制席)、盧慎這樣的,曉得顏神佑掌的鹽田太多,至少會奉還一部分,她一交,就做出了榜樣,旁人不交不好,這乃是形勢所迫。只要顏神佑沒傻,就會還,其他人也必須識趣。 本不在意有沒有補償?shù)?,只要別再生出禍?zhǔn)聛砭秃?。有補償,自然是更好,益封,也不大顯眼,自己本來就是功臣。分封的時候,因為大周的地盤本來就小,戶數(shù)都不多,定下了這么個基調(diào),以后益封也頗有限?,F(xiàn)在多添一點,也是大一統(tǒng)王朝的氣象。 顏孝之與顏淵之則是看顏肅之的意思,顏肅之說什么,這兩個就負(fù)責(zé)點頭就是了,反正,兄弟虧不了他們。本來鹽田就是白得的,顏肅之要收回去,他們也沒什么好說的。 顏氏是有些小心思的,她二嫁,兩頭三個兒子,又有閨女,總要多準(zhǔn)備些私房的。原以為是虧了,不想有益封,真是意外之喜。 一時之間,竟不是交出了自己的鹽田,好似是白得了一注錢似的。 這般做派,弄得原偽陳境內(nèi)的好些人后悔得要死。對比當(dāng)初提兵北上,在新占區(qū)收拾偽陳不合作者的強拆手段,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好些個人都在后悔:尼瑪當(dāng)初怎么就硬扛了呢?!好好地合作,豈不比現(xiàn)在強百倍? 這里面方鐸悔恨尤甚!倒不全是因為鹽田,他家那點鹽田,早被阮梅給收了。他恨的是沒早點看清這個朝廷的畫風(fēng)!這就一群土鱉,做什么事兒都直來直去的,跟工部尚書的頭皮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絲兒隱瞞都沒有。你對它好,它對你好,就是這么個理兒。 看李清君這小子,早早在御前掛了號,又是東宮舊人。原本外放做個縣令的,考中了進士之后,到了太學(xué)進修一年。估摸著這么一出來,至少得給他換個大縣干干,或者干脆入館閣做清流,養(yǎng)名望了。 早知道我就早點跟政府合作了!qaq 不過,現(xiàn)在也不算太晚,方鐸自思為了幫李清君,還跟余道衡吵過架來著。方先生打定了主意,為了家族之崛起,一定要痛改前非。 ———————————————————————————————— 方鐸改正得正是時候,朝廷也在缺人。時值天授四年春三月,統(tǒng)一三年有余,看著年歲也不算少,夠個娃娃會跑會跳了,對一個國家來說,還是嫌短。早先統(tǒng)計人口一類的做完了,在這三年里又生出許多事務(wù)來。 當(dāng)時人手少,好些事情沒有做到位。比如塢堡,到現(xiàn)在才拆完,后續(xù)的工作還要跟進。再如鹽政,交給朝廷管了,朝廷總要先拿個章程出來。鹽場交給當(dāng)?shù)剡€是朝廷直轄?鹽丁灶戶怎么弄?運輸呢?全盤接手還是怎么著? 這并不是換塊牌子就能完事兒的,顏神佑主管的時候,沒人敢跟她搗鬼,敢這么干的現(xiàn)在都變成鬼了已經(jīng)。換了個鹽務(wù)頭子,做起事來還能這么痛快么?一應(yīng)的關(guān)系都得重新理過。 以上僅是其中兩例。此外如辦學(xué)校、建各地之藏書樓、理順各地科考等事,樣樣都需要人。 方先生恰逢其會。 只有一條不大好——案底有點黑,還在東宮與政事堂、尚書省都掛了號兒,連顏肅之都知道他這么個是個頑固派。最近有點改過自新的樣子,可太要緊的事兒,還是不大放心交給他。為國選材,這樣的大事怎么能交給不同政見者呢?國計民生的鹽業(yè),交給他能放心嗎?寧愿等他外甥出關(guān),也不能拿他湊數(shù)呀! 方鐸悔恨無限,進了蛋糕里,眼前擺了各種口味的蛋糕,卻都鎖玻璃柜臺里了,許看許聞……拿不到也吃不到。饞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方鐸作為一個有理想有抱負(fù)的中年,想的是振興家族。他又不是楚源那個蠢兮兮的小舅子,眼看上進無望,轉(zhuǎn)而變成個靠姐夫接濟的“批評家”。 李清君被封閉訓(xùn)練了,他找不到人支招。思來想去,找了余冼。余冼是余道衡的弟弟不假,但是余家兄弟之間還是有差別的。余道衡就是死腦筋一點,說白了,有點小蠢。余冼不一樣,他是個聰明人,只要覺得你說的有道理,就會跟你合作。 方鐸需要借重余冼的智商,難兄難弟一起琢磨一下——怎么回歸主流社會才好? 余冼比方鐸還慘,方鐸好歹有個“主動與政府合作”的外甥,余冼……真是不說也罷。自打米摯辭職之后,余冼的日子也不好過,人人都知道他是米摯的謀主,朝廷不動米摯,難道不會收拾余冼?余冼被晾得十分凄涼。他哥余道衡指天咒地,聽得他心煩——你會不會換個詞兒? 恰方鐸來了,兩人擺一席小酒,對坐而酌。月上柳梢頭,清輝引愁思。 余冼先開了口:“公若要行事,還須忍耐,待科舉大興之時……” 這套詞兒是舊族聚會的時候常拿來安慰自己的,比功勛與祖蔭,在大周是比不過暴發(fā)戶了,比文化課,還能輸了人嗎?你們等著,我一定會回來的! 大家懂的,一般說這個詞兒的,回來也是個挨揍的命。 方鐸尷尬了半天,才問余冼:“你就不曾覺得,咱們從一開頭兒,就走錯了道?” 余冼捏著只羽觴杯,靜靜看了方鐸好一陣兒。 方鐸心里對自己說:我并沒有錯。連說了好多次,保持住了鎮(zhèn)定。倒是余冼先別過了頭去,輕聲說:“人,又少了一個?!?/br> 方鐸心里難過,反駁道:“太尉說的話,你不曾聽過么?” 余冼垂下了眼瞼。 方鐸仰臉干了一杯酒,將羽觴往桌上一頓,酒壯慫人膽:“你知道太學(xué)和國子學(xué)都在學(xué)些什么么?朝廷往外發(fā)的那些個書,你看過沒有?” 余冼昂起頭:“旁人計高一籌,我愿賭服輸?!?/br> 方鐸的勇氣也來了:“本來就比你厲害,你要真厲害,打下天下的人,就是你了。你還真要找死去么?還記得戶部那個趙郎中么?你要變得與他一樣?憤世嫉俗,渾渾噩噩,除了罵人,什么都不會!” 余冼默然不語。 方鐸道:“我近來覺得,自己變蠢了不少。刀不用,會生銹,人也一樣。久不做官,便給你個官,你也做不來。久居下位,看的只是一小方天地,便再無大格局啦。從此,再無一爭之力?!?/br> 余冼像被雷劈到一樣,驚呆地看著方鐸。他一直以為,方鐸跟他哥一樣,智商在差不多的區(qū)間里不游弋。現(xiàn)在看來,方鐸已經(jīng)游上岸了。方鐸見事情有門兒,加大了游說的力度,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建議道:“難道不是這么個道理么?再說了,現(xiàn)在的天下,比前朝好多啦。你要真是胸懷大志,何不起而行?總歸,大家都想這朝廷變好,對吧?你有本事引導(dǎo)么?” 余冼怎么會沒有抱負(fù)呢?如果想找一個比方鐸更后悔的人,那就是余冼了。他怎么也沒想到米摯會這么傻,人家明擺著就等你自己滾球了,你還真的滾了!余冼四顧茫然,突然就發(fā)現(xiàn),站自己這一邊兒的,就沒一個聰明人,他瞧得上的人,都跑對面去了。一些“同道中人”雖叫囂著要通過科舉奪回領(lǐng)地,可余冼看得分明,他們已經(jīng)妥協(xié)了。 余冼這幾天也在反?。弘y道我是真的錯了?否則何以能人賢者都不與我一處了呢? 今日再聽方鐸之言,他想得就深了。 方鐸也不催促,等到起了夜風(fēng),方鐸冷得開始打哆嗦,那股子清貴范兒快要端不起來的時候,余冼才說:“只怕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br> 方鐸忙問:“怎怎怎怎,怎么了?”冷得下巴都要掉了。 余冼道:“章垣他們,正在琢磨著,教唆太學(xué)生上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