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性情剛毅,周身氣韻華美,坐在如意玲瓏塌上居高臨下能看的無數(shù)朝臣都膽顫心驚的母親,終究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成了如今這個眼神哀戚的弱質(zhì)女流。記憶里還有幾年是母親抱著他在屋中吃梨,丫鬟們一點一點用首烏膏給母親慢慢養(yǎng)發(fā),母親總說父親喜歡她一頭如云瀑布般的秀發(fā)??裳巯隆?/br> 杜玉樓看著壽章長公主鬢角隱隱現(xiàn)出的斑白,喉頭有些哽咽,他唯恐打擾壽章長公主一般的輕聲道:“母親?!?/br> 壽章長公主收回朝西邊遠眺的目光,側(cè)身看了看面前的兒子,神色有些怔忡。 長得可真像! 一樣的潑墨濃眉,一樣的深廓高鼻,無論任何時候都微微彎起帶著淺淺笑意的薄唇。尤其是那雙眼睛,一笑起來,黑的不見底的瞳孔中在這個時候會蕩漾起一潭清泉,眼角的細紋層層疊疊的鋪展。那種感覺猶如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一樹盛放的紅梅,讓人冰凍的心一瞬間就暖和了。 可自己到底有多久再沒看到過那個人笑了,或者該說自己到底有多久沒見過那個人了。雖是紅梅,卻到底是開在濃冬。遠看動人心神,近觀冷徹人心。 壽章長公主沉浸在回憶中,看到她眼神習慣性的放空,杜玉樓惻然的又喊了一聲母親。 “玉樓。”壽章長公主這次徹底回過神,收回心思,招招手示意兒子坐下,她親自給兒子斟了一杯涼茶后笑道:“近日京中舉子云集,你是左衛(wèi)軍都督,身擔護衛(wèi)皇城之職,如何有空回來看母親?”說完她自嘲的輕笑了聲,“你都肯上這秭歸亭了。” 自從元慶元年,宋玉梳有孕,杜如歸便徹底定居在誠侯府,連到公主府敷衍兩日都不肯。元慶二年,宋玉梳病亡,杜如歸將在公主府一應用具俱都焚毀,自此帶著膝下的幼女在誠侯府中的詠院中居住,連誠侯府都不肯出后,壽章長公主便令人在公主府中最高處修建起這座秭歸亭。坐在秭歸亭中,就可以清楚的眺望到一墻之隔的誠侯府中的詠院。這里是壽章長公主平日呆的最多的地方,卻也是杜玉樓兩兄妹最不愿意踏足的地方。 聽見壽章長公主的問話,杜玉樓眼神暗沉,對著壽章長公主滿面關切的笑容,斟酌了一下,小聲道:“母親,我聽說了。” 壽章長公主笑了笑看著兒子,“沒頭沒腦的,玉樓,你聽說什么了?這京中多少流言蜚語,我這長公主也不是什么都清楚的?!?/br> “母親,您有意招石大人關門弟子李廷恩為婿?” “你聽誰說的?”壽章長公主問了杜玉樓一句,隨即卻輕聲笑道:“我這公主府如今果然是四面漏風,話傳的也太快了些?!?/br> 察覺到壽章長公主話里的意思,杜玉樓臉色有些難看,解釋道:“是石大人叫人露的消息。” “哼!”壽章長公主將手中的茶杯重重往石桌上一扣,鳳眼微翹,眼底散發(fā)出譏誚的寒意,就似瞬間換了個人一樣周身氣勢凜然。她冷笑道:“石定生這個老東西,本宮看得起他一個區(qū)區(qū)農(nóng)戶出身的關門弟子,他三言兩語給推了就罷,還要特意叫人到你耳邊說三道四,真當本宮這個壽章長公主是吃素的!” “這事是真的!”杜玉樓原本只以為此事是誤傳,又唯恐壽章長公主真動了這個心思,這才親自趕到公主府想要防患于未然,沒想到壽章長公主居然已經(jīng)找過石定生。他登時豁然站起,怒道:“母親!您明知石大人是為何回京,如何回京,您還要將玉華許給他的關門弟子!” 面對杜玉樓的怒氣,壽章長公主滿臉都是譏嘲,“石定生是聞名天下的大儒,門下徒子徒孫無數(shù),就是區(qū)區(qū)一個弟子罷了,玉華乃是你外祖母封的郡主,名下尚有封地,大燕數(shù)一數(shù)二的貴女。我讓玉華下嫁,不過是擔心玉華的性子,嫁到高門大戶受了拘束。玉樓,你何必如此擔心!” “母親!”杜玉樓失望的看著壽章長公主,“事到如今,您還要給我說這些話!”他向前逼了一步,沉聲道:“朝廷清流勛貴,除了外戚,如今有哪一家不在私底下太后不欲還政之事?;噬夏杲ⅲ髤s遲遲不愿皇上大婚封后。朝政之上,太后重用外戚,用宗室貴婿以遏制大臣。石定生兩任帝師,高宗心腹重臣,當年太后用計逼迫石定生心灰意冷,自請致仕。皇上為請石定生還朝,與太后你來我往,多方籌謀,不惜以后位相換,這才將石定生從永溪請回京中。太后遲遲不肯放權給石定生就罷了,如今您為了太后,還要將玉華拉進來,我這個兒子還不夠,玉華何辜,您為何要這么對她?” 說到最后,杜玉樓近乎是咆哮了,他攥緊雙拳,啞聲道:“母親,您罷手罷,這天下,本就不該女人執(zhí)政。先帝當年病弱,擔心宗室篡位,才讓太后輔政??商笊脷⒋蟪迹驂鹤谑覄踪F,以致永王叛亂,藩望不穩(wěn)。您……” “住口!”壽章長公主憤怒的隨后抬起面前的殘茶,兜頭就給杜玉樓潑了過去,她猛的拍了拍石桌,指著杜玉樓大罵,“張口太后,閉口太后。太后是誰,不是宮中一尊泥菩薩,她是你嫡嫡親的外祖母。玉樓,你問問自己,若無你外祖母,你何以一出生就得封世子,十五歲就任左衛(wèi)軍都督,你一出門,人人對你彎腰賠笑,你以為是憑借你自己,全都是你外祖母給的顏面!”她冷冷的笑了一聲道:“女人主政又如何,以月凌日又如何。你外祖母是你舅舅的生母,不過是代管幾年朝政,外頭那些男人,就恨不能在史書上將你外祖母置諸死地。玉樓,我告訴你,天下人人都能罵你外祖母,唯有你和玉華,卻罵不得!” 面對壽章長公主的暴怒,杜玉樓平靜的抹去臉上的殘茶,直直的看著壽章長公主。半晌,他忽然笑了。 “母親,我出生得封世子不是我所求,十五歲任左衛(wèi)軍都督更不是我所愿。”他苦笑一聲,啞聲道:“母親,當年我的左衛(wèi)軍都督是如何來的,您心里比我更明白?!?/br> 面對杜玉樓的質(zhì)問,壽章長公主沒有接話。 杜玉樓復在壽章長公主對面坐下,輕聲問,“母親,您五年沒與皇上見過了罷?!?/br> 除了杜如歸,這件事就算是壽章長公主的一個心結(jié)了。從小在宮中互相庇護扶持的姐弟,如今卻數(shù)年不得一見。哪怕是在宮宴中,身為天子的弟弟也絕不會向自己這個jiejie多看一眼。無數(shù)人在背地里幸災樂禍,壽章長公主面上毫不在乎,其實心中難受的數(shù)次想放聲痛哭。可她沒想到,自己一手養(yǎng)大的兒子也會用這件事來戳她的心。 “玉樓!”壽章長公主艷紅的雙唇微微顫抖,紅了眼不敢置信的看著兒子。 杜玉樓別過頭不為所動,“母親,我明白您的心思。您想將玉華許給李廷恩,外面的人,或許就算石定生也會以為您是在為我與玉華找一條安穩(wěn)的退路??晌颐靼祝皇菫榱宋覀冃置?,您是為了父親。五年前您讓我任左衛(wèi)軍都督,五年后您想讓玉華做棋子嫁給李廷恩??雌饋矶际悄c太后母女情深,您一心一意的要追隨太后,支持太后,說不定還要借此在石定生與皇上之間埋下根刺。只是誰能明白,您不愿讓皇上親政,其實是擔心連誠侯夫人這個名號都保不住?!?/br> 壽章長公主滿臉憤怒都消失不見,臉色迅疾蒼白,她藏在層層堆金錦繡廣袖中的手顫抖了幾下,故作鎮(zhèn)靜的道:“玉樓,你在胡說什么?”看到杜玉樓不假辭色,她急忙解釋道:“玉樓,我的確是想幫你外祖母一把??删拖衲阏f的,皇上也是我親弟弟,當年的事情是我錯了,不該將你也拉進去,惹得你舅舅這些年連你都不待見。不過我與他終歸是親姐弟,只要玉華能嫁給李廷恩,也算是我這當jiejie向皇上賠罪了,怎么可能心里還因此生出根刺來。石定生是皇上千辛萬苦才請回來的,哪有這么容易就輕易放棄,不過是一個關門弟子罷了。” 面對壽章長公主略顯語無倫次的辯解,杜玉樓抬了抬手阻止了她說下去,“母親,我已不是垂髫之年了。石定生門下徒子徒孫不少,關門弟子僅此一個。當年石定生大弟子秦瓊云病重,石定生恪守規(guī)矩不肯為他逾越本分向先帝索要御醫(yī),秦瓊云活活病死,石定生大病數(shù)月。李廷恩在三泉縣被流匪圍城,石定生不顧顏面,用舊日恩情請郎威率兵前去救援。這個關門弟子在石定生心中的分量,天下人都看的清楚?!彼D了一頓,嘆息道:“母親,別的我不想多言,我只問您,元慶元年,在宮中染天花而亡的馨妃是不是原本姓宋?” 一瞬間如驚雷炸響,壽章長公主面色全無驚慌失措的看著杜玉樓。 也許是早就預料到了壽章長公主的反應,杜玉樓沒有多言,站起身看著壽章長公主說了最后一句話,“母親,罷手罷。”說罷不待壽章長公主回話,轉(zhuǎn)身大步而去。 壽章長公主愣怔怔的看著杜玉樓的背影,扭頭又看了看西邊的誠侯府。 高高豎起的堅固院墻,生命力旺盛的青翠藤蔓,一圈又一圈,阻隔了人的視線,哪怕窮盡全身的力氣,目光也只能在一片蒼翠中尋找到一點可憐的縫隙。她看了這么多年,守了這么多年,從天真高傲的皇七女到如今心狠手辣,名聲敗壞的壽章長公主,那個人,卻連一個抬眼都不肯給她了。 而如今,連兒子都要她放手! 壽章長公主呆呆的坐在石桌上,感覺到四周的孤寂,忽然放聲痛哭。 李廷恩小試身手將石暉徵帶來的人打發(fā)走后,就叫從平暗中去打聽打聽今日來的到底都是何方神圣。 半個時辰后,從平就滿臉帶笑的回來。 “少爺,都問過了,全是十五少爺進京后結(jié)實的各家公子。石大人將十五少爺送到瓊林幼學呆了幾日,十五少爺沒兩日就認識了一大堆好友。一聽說十五少爺受了委屈,就呼朋結(jié)伴的上門來找您討個公道。” 討公道倒是討公道,就是文才實在不怎么好。 李廷恩正理袖口,打算洗洗手,忽發(fā)現(xiàn)袖口上沾了一個巴掌印,看樣子像是幾歲孩子的手。他笑了笑,叫長福從衣箱里拿身衣服出來替換。 長福一臉菜色的找了身干凈衣裳來給李廷恩換上,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少爺,您今兒就該狠狠給他們一通教訓,這些高門大戶的少爺們,吃撐了沒事干。您可是來考狀元的,又不是陪著他們耍猴戲?!?/br> 聽見長福這么說,李廷恩還沒如何,從平先訕訕然笑了兩聲,畢竟他出身石家,親爹還在石定生身邊做著總管。他拍了拍腦門,小聲解釋了兩句,“少爺,十五少爺打小跟在石大人身邊,他年紀小,又會讀書,被族中大大小小的人都給捧慣了,您才高八斗,他一時心眼兒沒轉(zhuǎn)過來。您放心,我爹已經(jīng)說了,就今兒胡鬧這一回,明日石大人就會將十五少爺給拘起來?!?/br> 李廷恩擦了擦手,笑道:“不過是件小事?!?/br> 說起來,李廷恩的確沒將一個石徵暉放在心上,就當是哄哄孩子罷了。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我與他們對詩時,聽見暉徵稱呼其中一人為宋大哥,問過名字,是叫宋祁瀾。你方才說暉徵帶來的人都是京中大戶人家出身,這宋祁瀾是京中哪家的?”也許是才聽石定生說過洛水宋氏的原因,李廷恩隱隱總覺得宋祁瀾會與洛水宋氏有關聯(lián)。 從平是知道李桃兒三個女兒被賣到洛水宋氏后隨著洛水宋氏被滅族下落不明的,他一聽李廷恩這樣問,當即也聯(lián)想了起來,想了想道:“小的叫人去打聽了,這個宋祁瀾據(jù)說是宮中宋容華的胞弟。” “宋容華?”涉及到后宮的妃嬪,李廷恩腦海之中就是一片空白,石定生也不會跟他講這些事情。事實上,若無必要,后宮之事,即便是太后皇后與貴妃不睦,若不牽累到前朝,朝臣們是絕不會去注意的,更何況一個區(qū)區(qū)側(cè)四品容華。 后宮的消息,不可能從官員們口中打探。不過從平在京中呆過,自然有消息來源,他笑嘻嘻道:“小的就知道少爺您要問,特意在貓兒弄里尋了個休值的太監(jiān)。他告訴我宋容華是皇上的新寵,以前就是個掖庭出身的宮女,還是犯官之后,生父以前是滄州那邊一個縣令,起初是要送到滄州那邊的教坊去的,她娘當了三根金簪疏通了關系,她又才出生,就將她送到了掖庭養(yǎng)起來,八歲后便做了小宮女。沒想有運道,去年被皇上瞧見了,步步得寵,將全家人都帶挈了起來?;噬舷轮忌饷饬怂感值淖镞^。太后看在皇上寵愛,她又有了身孕的份上,不僅特意在京城給賜了棟宅子,還賞了宋容華父兄兩個閑職,又將宋容華全家都接到了京城。宋祁瀾是宋容華一母同胞的弟弟,以前跟著家里人在西疆流放吃了許多苦頭,進京后宋容華十分溺愛這個幼弟,幾次三番求了皇上從宮里給帶東西出來,京里的少爺們便都給宋祁瀾幾分顏面?!?/br> 李廷恩靜靜的聽從平說完,對給顏面這三個字抱之一笑。看樣子,京中上上小小都以為宋祁瀾是靠著jiejie在龍床上伺候得好,肚子爭氣才能成為一個紈绔,可宋祁瀾對人接物的反應,尤其是那眼底深藏的清傲,可并不是一個流放西疆,罪官后人所能養(yǎng)的出的。 只是這都是小節(jié),李廷恩暫時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他打聽,只是出于小心謹慎的習慣,也是唯恐石暉徵在京中交友有誤,石定生又事務纏身無暇管教反而壞事罷了。既然目前看起來宋祁瀾并無可疑之處,李廷恩就先將事情放下,開始一心一意的準備會試。 這中間,石暉徵又來過兩次。一次是被石定生教訓后過來賠禮,第二次卻是扭扭捏捏的想要李廷恩幫忙說服石定生讓他去考童子試。李廷恩委婉的拒絕了他,惹得石暉徵又一次在院中跳腳了半個時辰,最后被從管家叫人帶走了。 看了十來日的書后,得知京中各處對他這個總是閉門讀書的大儒關門弟子議論少了幾分,李廷恩決定出去走一走。 長福這些日子早就跟在從平身邊把京里稍有名氣的地方都逛了個遍,跟在李廷恩身邊出來,他更是興致勃勃,主動在邊上給李廷恩講解起地方名勝。只是他腦子不靈活,記性不好,又只是跟著從平走馬觀花的看過一遍,說起來就結(jié)結(jié)巴巴的,弄到最后,李廷恩只好哭笑不得阻止了他。 重新來到春安坊,見到街道上林立的鋪子前依舊立著色彩斑斕的花樹,綾羅綢緞經(jīng)由婦人巧手扎制,成為一朵朵可以亂真的各色花朵,隱隱然還能聞到一陣陣精心熏制過后殘留的幽香,再看看彩門下鋪子外熱情招攬生意的伙計,李廷恩忽就想起了三泉縣外為了一個帶著糞水石灰,混合血水人rou的饅頭而不惜斷腿丟命的流匪。 盛世與亂世,似乎簡簡單單的就被隔開了。 “少爺,您看鳴鶴樓又開了?!?/br> 聽見長福的話,李廷恩才恍然竟然又走到了鳴鶴樓的門口,他仰頭看了看,果然發(fā)現(xiàn)數(shù)日前還貼在鳴鶴樓門上的封條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人來人往的熱鬧景象。想到從平那日說的話,李廷恩心下有些詫異。 從平見狀,很知己的上去小聲道:“少爺,鳴鶴樓三日前賣給王家了。” 李廷恩聞言神色不變,淡淡的點了點頭,“走了大半個時辰,進去歇歇腳。” “好好,咱們進去進去?!遍L福搓著手滿眼放光。他一直聽人說鳴鶴樓是士子云集的地方,早就想進去見識見識。只是鳴鶴樓雖說重新開了,他卻自覺自己是個粗人,都不敢怎么邁腳。這會兒李廷恩說要進去,他便有了膽氣。 看李廷恩身上價值千金的織云錦,再掂量掂量趙安隨手給出的碎銀子,伙計滿臉帶笑的就將人直接給領到了二樓廂房里。 鳴鶴樓的廂房十分不錯,對門就能看見外面迤邐而過的金水河。整套桌椅都是上等軟梨香木,無需熏香,屋中也有一股若有似無的淡雅香氣。東面擺著一架巨大的檀木嵌玉石琺瑯繪四季常青圖的屏風,南面墻上有一副氣勢錚然的狂草,乃是天德五年的狀元莫同卿所書,北面一架古琴,靜靜的擺放在剔紅桃枝紋四腳案上,琴上方墻壁掛著的女子霓裳舞衣圖宛若活人,顯然亦是大家手筆。 單是這件屋子的陳設,最少也超過三千兩。 李廷恩暗自在心中估算了一番鳴鶴樓的大小,隨口問了從平一句,“這鳴鶴樓賣了多少銀子?” 從平一怔,他自詡包打聽。石定生將他給李廷恩本意也是想要他做李廷恩的耳朵,只是這會兒卻答不上這個問題了。 “少爺,鳴鶴樓賣給王家的事,京里頭還沒幾個人知道呢。”賣了都沒幾個人知道,多少銀子賣的就更沒人知道了。 這樣一說,李廷恩也不需要從平回答了,他淡淡道:“罷了,我不過隨口問問。” 從平心中卻覺得黯然,他在心里賭咒發(fā)誓的下定決心一定要將這價錢打聽出來。 上菜的伙計推了門進來,口齒伶俐的一樣樣給報菜名 “八仙鴨子,燴蝦仁,桂花翅子,飛天擺尾,翡翠白玉。” 伙計一個個接著上菜,長福看的拼命咽口水,他笑嘻嘻勸李廷恩趕緊用菜,“少爺,您快吃?!币幻嬲f一面捂著肚子。 “渾似少爺將你餓過了頭?!崩钔⒍鞒槠鹂曜臃词志徒o長福手背敲了一下,吩咐伙計,“照著菜再讓人在屋里另外安置一桌?!彼m不介意與仆人同桌而食,但上下尊卑是這個時空的鐵律。勉強讓趙安他們同自己一起用飯,不過是讓三個人都吃的不痛快罷了,還會讓他們沾上不尊主的惡名,自己也落的成為別人口中不懂規(guī)矩的笑談,既如此,又是何必強要將前生的理念帶過來,不如讓他們單獨一桌痛痛快快的吃去。 伙計聽著李廷恩的話,先是愣了一愣,眼睛掃了下桌上滿滿當當?shù)牟?,替李廷恩rou疼的在心里抽了一口氣,回過神立刻一臉笑的點頭哈腰奉承道:“公子您對下人可真是?!彼G羨的看了長福三個幾眼,退了幾步出了房門后就能聽見他在走廊里揚聲喊著菜名。 “等等罷?!崩钔⒍鲊诟懒松敌Φ拈L福一句,隨手夾了一筷子面前的八仙鴨子。 還沒嘗到滋味,外面忽傳來一陣喧鬧聲。趙安與李廷恩對了個眼色,徑自推門出去,片刻后回來臉上頗有幾分少見的無奈之色。 “少爺,是*郡主?!?/br> “又是*郡主!”長福與從平異口同聲的感嘆了起來。 長??纯礉M桌子的菜,嘟噥道:“怎的又是這個*郡主,少爺,算上您來京城,一共才在外頭兩回,兩回都撞上*郡主惹事兒,您說您是不是和她有孽緣?”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趙安與從平都是隱約被石定生叮囑過的人,大略知道些壽章長公主想要將*郡主下嫁給李廷恩之事。聽到長福這么說,不僅是兩人,就是李廷恩都噎了一下。 從平在心里偷笑了兩聲,上前道:“少爺,要不咱們先回去?!焙眯Φ故呛眯Γ梢?郡主的脾氣,若是沒有聽過壽章長公主有意許婚的事情還好,若是聽過又知道石大人給推拒了,再一看到自己和趙安,只怕就能將少爺?shù)纳矸莶聜€大概。那時候*郡主發(fā)作起來,才是難以收場。畢竟少爺這會兒空掛了個石大人關門弟子的身份,連進士都不曾考上。 長福不明所以,憤憤道:“*郡主來就來了,管她在外面帶著女兵沖誰使鞭子,少爺坐在這里吃自個兒的,她還能沖進來打人不成?”在京城跟著從平混了十來天,達官貴人見過無數(shù),長福對一個郡主,也不像之前那般害怕了。 “你懂個屁?!壁w安沒忍住,瞪了長福一眼。 長福不怕從平,對趙安卻打心眼里畏懼,登時不敢再開口。 李廷恩慢條斯理放下手中的牙筷,淡淡道:“叫個人進來。” 他沒開口要走,就算從平與趙安滿心著急,兩人也不敢再多加勸說。從平無奈的開門叫了一個端著菜從門口經(jīng)過的跑堂,跑堂才十二三歲,生的敦敦實實卻很機靈,一進門聽到李廷恩是想打聽*郡主的事情,眼珠一轉(zhuǎn)就噼里啪啦說了起來。 “瑞安大長公主,平國公府世子爺從軍中回來了,約了姚太師的嫡孫在咱們鳴鶴樓小聚,這不*郡主聽到消息,就追了過來。*郡主要讓手下的女兵和岑世子在軍中的護衛(wèi)比比身手,岑世子不肯,*郡主發(fā)脾氣堵了門,下頭正鬧著呢。”跑堂說完嘿嘿笑,臉上一點也沒有害怕的神色,像是見慣了一樣,還勸道:“公子,您是外地人罷。您放心,*郡主折騰不了多久,也不會傷著旁人。您盡管放心用菜,要不了半個時辰,京兆府尹朱大人一來,*郡主一準兒就走了?!?/br> “平國公府世子,姚太師嫡孫?”從平一聽就喃喃道:“再加上咱們少爺,這樂子可大了。”他抓著跑堂有些不敢置信的問,“姚太師哪個嫡孫,是嫡長孫還是次孫?” 跑堂嘿嘿笑,“您才來京城,消息倒是通的很?!彼÷暤溃骸澳f是長孫還是次孫,要不是長孫,姚公子還能讓*郡主一起堵著,這不*郡主還在底下罵姚公子是個連把刀都扛不動的呢?!?/br> 從平這時候可沒心思去跟跑堂說笑了,他松開人躥到李廷恩面前,急道:“少爺,咱們走罷,前門不走走后門,這會兒*郡主正在氣頭上,要讓她看見咱們,那可慘了。石大人吩咐了,叫您在會試前一定不能出差錯?!?/br> 李廷恩慢條斯理給自己斟了杯桂花酒,細細一品,口齒中滿是淡淡的清香。他掃了一眼恨不能跺腳的從平,悠然道:“從平,你說一樁國戚勛貴聯(lián)姻,為何最后會鬧得人盡皆知?” 為何? 勛貴宗室國戚望族聯(lián)姻,都是叫信得過的人暗地里透透消息。不管成與不成,雙方臉面都會過得去,別的人家會看眼色,也不會將事情拿出來說嘴。依照壽章長公主與瑞安大長公主還有姚太師的身份,親事的確不會弄得連個跑堂的都能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這其中不是有人故意在中間做手腳就是被說親的一方有意撕破臉。 從平順著李廷恩的話想了一圈,回過神來看著依舊在喝酒的李廷恩忍不住埋怨道:“少爺,您管他是為了什么,這時候可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br> 李廷恩沒有理會他,而是把在一旁不明所以的跑堂叫了過來賞了二兩銀子。 鳴鶴樓雖是大燕京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酒樓,可他一個小小跑堂,二兩銀子的打賞也是不常見的。收了銀子,跑堂笑呵呵的出了門,也不管一肚子在聽了從平說的話后所產(chǎn)生的疑問了。 過了半盞茶的時間,趁從平與李廷恩說話時候跑出去看熱鬧的長福從外面跑了進來,樂道:“少爺,岑世子不肯和*郡主比試,*郡主一怒之下叫女兵將姚大公子捆了起來裝到了一個木箱子里面讓馬拖著在外頭道上來回走呢?!遍L福說著哈哈大笑,“岑世子帶著手下的親兵來回追了好幾圈,硬是連根姚大公子的頭發(fā)都摸不到,兩邊茶館酒樓的人都伸了脖子出來看熱鬧,就是咱們這兒臨河不臨街面,要不少爺您坐這兒就能瞧見?!?/br> 長福邊說還惋惜的砸了咂嘴??吹膹钠胶薏荒芤话驼平o他打上去。 “這才多久,*郡主又玩出了新花樣?!睆钠铰犃碎L福說的話,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看著李廷恩穩(wěn)如磐石的樣子更擔心了,“少爺,咱們快走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