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身子不適?可曾看過御醫(yī)?”裴毓的聲音低沉了些。 瑾太妃干澀道:“是,御醫(yī)說陛下是因為心思太重,為國為民殫盡竭慮,故而……” “是么?”房間里響起一陣低沉的笑聲,他說,“太妃娘娘胃口不錯?!?/br> “啊?……這、本宮侍奉佛祖,潛心向善不忍殺生,三年沒吃rou了,本宮打算補回來……” “本王去看看陛下。” “等等!陛下已經(jīng)睡……” “噓——” 瑾太妃的聲音戛然而止。正暉宮頃刻間寂靜得只剩下極輕的呼吸聲,如果再要細(xì)致入微一點,還可以算上楚鳳宸心中小人的哀嚎:瑾太妃,您當(dāng)年放倒后宮佳麗獨占榮寵禍國殃民的智慧與陰險霸氣呢??怎么一碰上這禽獸就失靈了啊啊啊—— “陛下?可還醒著?”溫柔的聲音。 楚鳳宸正裝死。 她把臉埋在了被褥中,不過卻露了個發(fā)頂在棉被外頭。片刻的靜默后,一聲壓低的笑聲在她腦袋上響起。這笑聲讓人酥酥癢癢,帶著一絲說不出的調(diào)笑意味。儼然是赤裸裸的羞辱。 他說:“陛下是在生氣微臣搶要了兵權(quán)?” 楚鳳宸沉默。 裝死是一項技術(shù)活,如果裝死界是一個江湖的話,楚鳳宸絕壁是泰山北斗級人物。橫豎楚氏皇族八輩子老臉已經(jīng)在過去的若干年里被她丟得干干凈凈,也不在乎多這一回。她逼自己放緩呼吸,過了一會兒竟然真在那禽獸溫和的聲音中有了一絲困意。 裴毓的聲音低緩輕盈。他說:“臣受先帝所托,攝政輔佐陛下,今日兵權(quán)在臣手上而非jian佞之輩,陛下其實可以安心坐這朝堂,沒有人能窺伺我燕晗江山的?!?/br> 楚鳳宸惡狠狠咬牙:……本朝最大的佞臣您真的不知道是誰嗎,攝政王殿下? 少頃,裴毓的笑聲又淺淺在房間內(nèi)響起。 站在一旁的瑾太妃默默盯著龍床邊那一抹暗紫色的身影,聽見他溫柔如微風(fēng)的聲音,不由地朝龍床上“熟睡”的當(dāng)今圣上投去同情的目光,片刻后相當(dāng)沒有義氣地離開了正暉宮。阿彌陀佛,還是多去念幾卷經(jīng)文,讓老天來收拾這孽障吧! 這裴毓攝政王是前朝元帥之孫,少年得志,楚鳳宸登基之時,裴毓也不過雙十之年,先帝看他是忠良之后又還沒站穩(wěn)腳跟,這才故意封他為王,大約是想著等他收拾完自家勢力,排擠完對頭官宦,差不多要不安于室的時候,小皇帝也該長大成人了,可以趁他沒長成大樹之前連根拔了,兔死狗烹。 可惜先帝一世聰明,錯算了兩件事情: 其一,裴毓只用了兩年就幾乎徹底清掃朝中亂局,以二十二之年站穩(wěn)了腳跟,權(quán)傾朝野。 其二,楚氏皇裔代代聰明果決,可這一代貌似混進(jìn)了奇怪的東西,出了個軟包廢物。 一場悲劇就這樣陰差陽錯釀成。 現(xiàn)如今,身穿著攝政王朝服的裴毓眉眼溫存,正坐皇帝的龍榻旁輕聲細(xì)語。知道的當(dāng)然明白這是倒霉皇帝又在被佞臣脅迫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哄小情兒。 “魏賢是手握兵權(quán)的三朝老臣,他手下黨羽卻向來與我作對。如今他駕鶴西去,兵權(quán)雖然沒有旁落,臣卻憂心朝野動蕩,怕是會殃及百姓……” 殃及百姓幾個字觸動了楚鳳宸,她猶豫了一會兒,睜開了眼睛。 裴毓微微一笑,眼色越發(fā)柔和,他輕道:“臣,有一不情之請……” 有些人,做很大逆不道的時候,永遠(yuǎn)端著一派正人君子忠君愛國的賢臣臉。簡直無恥。 …… 攝政王裴毓在半個時辰之后才緩步邁出正暉宮宮門。在宮門口,他隨身的隨侍丁天已經(jīng)已經(jīng)等候良久,見他出門嘴角微微上揚卻并沒有多少言語,便默默跟上了。一盞茶后,他跟著攝政王上了回王府的馬車,攝政王居然還是面色和悅,他不免多看了幾眼,猶豫著遲遲沒有開口稟報。 卻不想,裴毓開了口。他道:“你想說什么?” 丁天遲疑道:“王爺,前幾日教唆陛下出宮聯(lián)絡(luò)帝都巨賈斷了魏賢盈私把他氣死的幾個大臣,屬下已經(jīng)查明,敢問王爺是想把他們移交司律府審一審,還是……” 裴毓眉目不驚,眸光落在馬車外的月上,他淡道:“殺?!?/br> “是,屬下遵命。”丁天抱拳領(lǐng)命,卻不急于走,又稟報了第二件事,“啟稟王爺,方才屬下在等候王爺之時,得線人密報,說是在魏賢老頭的喪殿上看到了瞿將軍。” “瞿放?”裴毓低笑,撩開轎簾的手在月光下泛著森森的白。 月如勾。 丁天愣愣看著,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蛟S這朝中的人都以為攝政王是溫文爾雅,鐘靈毓秀之人,可是他是早年跟隨他上過戰(zhàn)場的少將,他這副模樣……即使隔了那么多年,還是能讓他毛骨悚然。他咽了一口口水,正打算詢問下一步,卻聽見裴毓的聲音。 他說:“明日把本王從西昭帶回的藕花糕送到正暉宮去?!?/br> 丁天:“……” 裴毓低笑:“餓了一月,本王倒想看看她吃是不吃?!?/br> …… 太陽升起的時候,燕晗最年輕的皇帝楚鳳宸換下了褻衣,在鏡前為自己裹上輕薄卻柔韌的束胸,好不容易把那見鬼的束胸纏縛完畢了,她一面裹一面嘆息回到床頭打開床頭的暗格,把里頭的脂粉盒子拎了出來,到在鏡子前仔仔細(xì)細(xì)地為自己畫上妝容。 當(dāng)皇帝苦,當(dāng)一個裹著束胸的皇帝更苦。 十歲登基之時她還小,是男是女尋常人并不容易分辨。雖然自小就被瑾太妃拎著耳朵學(xué)會了怎樣像一個英武的男人,可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十五,眉目間的稚氣已經(jīng)開始收斂,女兒的輕盈已經(jīng)漸漸有了形狀。她別無選擇,只能用女兒家的脂粉草草修出一些英氣來??墒沁@終歸不是長遠(yuǎn)之計,再過幾年該怎么辦? 她總歸不會長胡子?。?/br> 當(dāng)然,最嚴(yán)重的是她納不了后妃生不出皇子…… 半個時辰后,燕晗最俊秀的皇帝推開了房門。在門外,十?dāng)?shù)宮婢早就跪成了一排,見她開了門便魚貫而入,片刻后,正暉宮帝寢的桌上擺滿了一席早膳。 昨夜吃得太撐,楚鳳宸看著滿目玲瓏餐點興趣缺缺,正想讓宮婢撤下,卻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樣沒見過的點心,好奇地伸手抓了一塊。 宮婢小甲眼睛一亮,興奮道:“奴婢差點忘了!這是攝政王今晨命人快馬加鞭送到宮中的藕花糕,傳聞是從西昭選來的新鮮糕點,陛下快嘗一嘗!” “……” 楚鳳宸把糕點默默放了回去。 小甲渾然不覺,興致勃勃道:“聽攝政王府的人說,這糕點是攝政王月前出使西昭時偶然發(fā)現(xiàn),它并非五谷所制卻香濃軟糯,入口柔滑,里頭嵌有三種鮮果,兩種蜜汁,初入口時只覺酸甜,細(xì)品之下便可聞得百花香,仔細(xì)咀嚼下鮮甜果香混雜清新蜜香,令人胃口大開!” “……撤下吧?!?/br> “陛下——” 楚鳳宸咬牙:“賞你了?!?/br> “謝陛下!”小甲眼睛發(fā)光,端著糕點興沖沖出了房門。 楚鳳宸望著小甲歡暢的背影,滿目蒼涼。又過一盞茶功夫,各色的早膳被撤了下去,瑾太妃頗為貼心地端著一碗消食的酸梨花釀上了門,笑瞇瞇替她斟了一盅。 楚鳳宸冷眼看著她:這個沒節(jié)cao的叛徒。 瑾太妃心虛地抿嘴笑:“昨晚那狀況,我也幫不上忙呀。我若走了你也安然無恙,我要是沒走,就怕今年你去祭皇陵要多加一杯酒,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 “來,小宸兒乖,喝一口……” “……” 一盅酸梨花釀快要見了底。 瑾太妃滿意地點點頭,神色卻有些閃爍。她糾結(jié)許久,終于遲疑開口道:“宸兒,你已經(jīng)十五,許多事情其實我并不愿意讓你太早了解,卻終究也必須讓你知道。裴毓把持朝政,與沈卿之黨羽長年明爭暗斗。早些年先帝余威尚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越來越不可收拾。你雖是皇帝,卻絕對不能打一個幫一個,否則整個朝廷都會……” 楚鳳宸沉默。 其實,瑾太妃不說她也是知道的。姓裴的幾代老臣,裴毓攝政五年,裴家勢力已經(jīng)深入到朝野各處,根深蒂固,要想拔除裴毓這一顆毒瘤,必須要有一個能與他抗衡的人,代表楚家皇族站出來,而且,這個人不能是她這個吉祥物皇帝。 可是楚家還有能戰(zhàn)之人嗎? “其實,楚家還可以有新人的。”楚鳳宸猶豫開口。 瑾太妃瞪眼:“你納妃生一個太子?” “……” “不然你打算如何?” 楚鳳宸目光閃了閃,輕道:“朕可以立一個駙馬都尉,讓他替我楚家去爭權(quán)。” “可我燕晗哪里來的公主可以嫁?。 ?/br> “朕不就是嗎?” 瑾太妃噤聲,良久,終于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小宸兒,你打算……” “是。” 楚鳳宸小小地舒了一口氣,破罐子破摔似的又灌了一口酸梨花釀。 其實燕晗不是沒公主的,她與皇兄本就是同父同母的雙生龍鳳胎,十年之前,她與皇兄被先帝接回宮中,皇兄為太子,她為帝姬。不料,她八歲那年,太子不幸夭折。先帝本就是楚家駙馬登帝,皇兄一死,楚家就再沒血脈了,所以,先帝便索性讓她改了名字,代替皇兄住在東宮。而燕晗自古有龍鳳胎夭折其一不詳之說法,所以,先帝便假說帝姬得病,常年幽居于宮外宅邸…… 總而言之,燕晗有個不存在的公主。 她只要替那個“公主”找個能打能扛能算計的駙馬都尉,再慢慢扶持他權(quán)傾朝野,起碼能在朝中成三足鼎立之勢。 如此一來,弄死裴毓,斗垮沈卿之,肯定會有時。 楚鳳宸思緒飛轉(zhuǎn),熱火朝天之時,瑾妃卻似乎有心事,她道:“宸兒,我今日在宮中聽聞了一件事,怕是與裴毓有關(guān),只是你要答應(yīng)我,切莫像上次魏賢那樣輕舉妄動了。” “什么事?” “瞿放瞿將軍似乎回來了。” 瞿放…… 楚鳳宸神色一僵,心跳停了幾分。 第3章 佞臣當(dāng)?shù)?3 三日后,魏賢出殯。 楚鳳宸作為燕晗的皇帝,此等場合當(dāng)然也是要去做一做樣子的。天公不作美,從前一夜開始就淅淅瀝瀝下起了春雨,等到晨曦來臨的時候,小毛毛雨成了瓢潑大雨,整個天地都籠蓋在一片暗沉中,狂風(fēng)呼嘯。 楚鳳宸坐在馬車之上掀開了轎簾看外頭狼狽的送喪隊伍,忽然覺著有些陰森森,默默地縮回了馬車?yán)铩?/br> 半個時辰過去,大雨終于停歇。馬車終于晃晃悠悠在郊外的小道上停了下來。楚鳳宸在魏賢長子的帶領(lǐng)下來到魏賢墓前,卻發(fā)現(xiàn)在墓碑前面不僅跪著魏賢那幾個嬌滴滴的小妻妾,還靜靜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眉目溫煦,目光柔和,頎長的身姿藏在一身暗紫的云錦衣裳之下,無端端讓人想到君子如玉四字。他的手上握著一把青黛色的傘,木質(zhì)的傘柄暗紅如血,越發(fā)襯得他的手指細(xì)長白皙。傘下是如瀑的青絲,青絲之下是云錦的暗紫紋路,再往下,是荒蕪亂草,一地殘垣。 大地一片寂寂,那人仿佛是這世上唯一的顏色,溫煦如暖陽。 透著一股十成十的衣冠禽獸、斯文敗類味道。 “陛下快看,是攝政……” 楚鳳宸涼颼颼朝小甲望去,小甲頓時噤聲。她遠(yuǎn)遠(yuǎn)看著,提起衣擺拐了一條小道,果斷決定繞過那敗類。也虧得魏賢老頭兒家底子夠厚,這陵園入口也修得氣派無比??傊瑝虼?,大到足夠她裝作沒瞧見那一只拿著傘的禽獸,一不小心與他“錯失”。 “陛下來了?”溫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