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楚鳳宸腳步一頓,嘆了口氣回眸干笑:“真巧啊,裴愛卿,朕心傷魏愛卿,一時沒看見裴卿?!?/br> “是巧。”裴毓緩步到她身前,把她罩在了傘下,緩緩道,“有雨,可別染了風(fēng)寒。” “毛毛雨?!?/br> “春寒料峭?!?/br> “朕是個漢子?!边@么點牛毛小雨還帶把傘的,也就裴毓這精致矯情的偽君子。 裴毓一愣,眉眼間暈染開一抹極淡的笑。他輕柔道:“男子漢大丈夫染了風(fēng)寒也狼狽,陛下天子血脈,區(qū)區(qū)小雨自是難以傷及,可是陛下身體康健干系著我燕晗千萬子民國泰民安,可不能出半點差池。為了黎民百姓、燕晗江山社稷,請讓微臣送陛下入陵園,可好?” 虛偽到這份上還能讓人聽著舒坦的,恐怕非裴毓莫屬——不過,好像還真有那么幾分道理?當(dāng)然,天威不可減,為表不屑,燕晗當(dāng)今圣上冷冷甩下一句表態(tài)立場:“哼?!?/br> 裴毓莞爾一笑,伸出森白如雪的手:“陛下先請?!?/br> …… 這陵園極大,精致的亭臺與珍稀的草木花卉各成一體渾然天成,亭臺樓閣,小橋流水,亭上刻的是細(xì)致山水木雕,水里游的是如嬰童大小的紅色錦鯉,蜿蜒的青石道中間細(xì)細(xì)鋪著的是大小相若形狀相仿甚至顏色都相近的鵝卵石…… 楚鳳宸的心晃晃悠悠顫了顫,悲從中來:魏賢老頭兒這墓地修得都甩御花園十條街。楚家列祖列宗皇帝在上,真的不能劈一劈這作死的jian臣嗎? 先祖是否見著了沒有人知曉,只是當(dāng)魏賢的墓碑前點起香燭的時候,偌大的陵園中忽然平地起了一陣野風(fēng),無數(shù)紙錢混雜在一陣陣啜泣聲中飄散開來,樹影搖曳,陰云遮天鋪地而來,驚起一片鴉聲—— 楚鳳宸默默縮了縮身子,防備四望,卻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異常的景象,不由更加哆嗦:魏賢老頭兒早年也曾經(jīng)立過幾樣戰(zhàn)功,可是人到中年就開始貪贓枉法,和當(dāng)?shù)氐纳藤Z勾搭成jian,雖然是她設(shè)計氣死了他,可是他已經(jīng)活了八十幾錦衣玉食橫行朝野,怎么著也回本了吧……不用……這么客氣吧…… “陛下?”身旁傳來裴毓的聲音。 楚鳳宸心有余悸抬頭,對上他溫潤的眼。 他的傘稍稍變換了些方向替她遮去一些風(fēng),聲音柔和:“陛下可是覺著冷了?” 楚鳳宸搖搖頭,硬著脖子做出一副無知無畏的模樣,卻也因此不經(jīng)意越過裴毓的肩頭發(fā)現(xiàn)他身后的樹上隱隱約約有一抹漆黑的影子。風(fēng)太大,樹葉在晃動,那影子卻怎么都不動,就像是蟄伏在那邊的…… 雷鳴聲陡然想起。那黑影竟然從樹上飄然而下,直直朝裴毓襲來! 那是——! 變故發(fā)生在短短一瞬間,數(shù)道黑影從陵園墓碑旁的參天大樹上齊齊躍下,刀劍出鞘的“錚”聲在寂靜陵園中突兀響起! “啊——小——”楚鳳宸失聲叫出聲來。 可惜為時已晚,那個最先從樹上跳下,舉劍刺向裴毓的刺客已經(jīng)近在咫尺!裴毓在楚鳳宸驚恐的眼里見到了身后的那一抹暗影,倏地扶住她的肩膀帶著她險些側(cè)身,寒光便劃過了他的胳膊,碎帛聲剎那間撕破寧靜。 “有、有刺客,快護駕!”很快,宮人倉皇的聲音響了起來。無數(shù)禁衛(wèi)涌入陵園,頃刻間兵刃相接之聲響徹在陵園中。 楚鳳宸驚魂未定,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卻發(fā)現(xiàn)裴毓已經(jīng)站了起來:他面色蒼白,一只手死死捂著手臂。過了一會兒,一絲鮮血自他的指縫中流出,艷紅的顏色刺痛人的眼睛。 “陛下不要亂走?!彼⒌?,眉目痛苦。 楚鳳宸愣愣看著他,忽然想起來一樁詭異的事情:裴毓,他不會武。 沒錯,這貨是個不會武功的將軍。關(guān)于他是怎么當(dāng)上的這將軍至今還是個謎團,他不僅不會武,而且是個打個獵就生病,射個箭就氣喘吁吁,不用等人下毒就小病連著大病,動不動臉色蒼白氣息奄奄,惹得皇城公卿家千金的心肝碎了一地送上各種珍稀藥材的病秧子。 此時此刻,裴毓的雙唇已經(jīng)沒了血色,站在禁衛(wèi)的包圍圈中一派文弱模樣,眼神卻銳利得很。他匆匆掃了一眼周圍,朝丁水道:“能瞞過你的耳朵埋伏,但是功夫又并不十分厲害,像不像是邊關(guān)三軍的探敵先鋒?” 丁水道:“八成?!?/br> “魏賢是不是有個長子,拜于瞿放手下?” 丁水道:“是?!?/br> 裴毓淡道:“替本王問候少夫人?!?/br> “卑職領(lǐng)命!” 倏地,丁水提劍飛身而去,跨越重重阻礙到了魏賢家眷邊上,猛然拽過了一味少婦的手腕。少婦的尖叫聲還沒有沖出喉嚨,他的劍刃就已經(jīng)隔上了她的脖頸——“啊——救、救命——”少婦終于驚惶失聲,幾乎是同時,廝殺的黑衣刺客動作遲緩了下來。 “住手!”一個黑衣刺客嘶啞的聲音吶喊,“放開她!” 裴毓微笑起來,道:“大公子,別來無恙?!?/br> 陵園中一片寂靜。最終,黑衣刺客摘下了面紗,露出一張猙獰憤怒卻又不敢輕舉妄動的臉。 這……也行?楚鳳宸看著唇色泛白一副虛弱模樣的裴毓,瞠目結(jié)舌。所以說,有些人殺敵靠的不是身手,而是陰險狡詐卑鄙無恥。比如燕晗前任大將、現(xiàn)任攝政王裴毓。 局面幾乎是在一瞬間翻了個個兒,勝負(fù)已定。 “jian臣!你不得好死!”魏大公子睜著血紅的雙眼嘶吼。 楚鳳宸緩步來到裴毓身旁,想看看他到底會不會流血過多一不小心去和魏老頭兒做個長長久久的伴兒,卻不想對上了他沉吟的目光,居然透著一點……詭異的顏色。 兩兩沉默。 半晌,裴毓低道:“陛下,臣的傷勢好像有些重,略疼?!?/br> 楚鳳宸:“……” 裴毓低笑出聲。 楚鳳宸不禁對魏大公子報以同情的目光,這個世上對刺客最大的侮辱是什么?不是刺殺失敗,是被刺殺的主兒完全不拿他當(dāng)回事兒,對他進行了慘無人道的無視和晾曬!這簡直是血淋淋的蔑視和侮辱。 唉。對付裴毓,這魏大公子顯然還嫩著啊。 楚鳳宸搖頭嘆息,再一次朝那樹后望去,這一次,居然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黑影。那個人靜靜蟄伏在樹上并沒有刻意地躲藏,也許是因為他手上的不是刀刃,而是一把弓。弓箭穿過匆匆綠影,露出雪亮的箭頭,森森地散發(fā)著陰沉的光,卻好像并沒有離弦的意思。 那人似乎發(fā)現(xiàn)了楚鳳宸的目光,居然收了弓箭,又隱身到了樹后。 這身影……似乎有幾分眼熟?楚鳳宸呆呆看著他,心中有些異樣的感覺,這感覺讓她心慌意亂,說不出的怪異。 “陛下?”裴毓的身影響起。 楚鳳宸陡然回過神來,遲疑著伸手指樹后:“那兒……” 可是,那兒哪還有黑影? 他悄無聲息地不見了。 …… 魏老頭兒這爛攤子終于在一片戚戚然中被收拾了,幾個黑衣人就地正法,成了這陵園的花肥,魏家大公子被五花大綁帶回帝都,最終交到了司律府執(zhí)事顧璟手里。 彼時楚鳳宸已經(jīng)喝完御醫(yī)送來壓驚的湯藥,正手忙腳亂往口中塞糕點,百忙之中聽見瑾太妃帶來的消息后,悲憫地放下了一塊糕點為魏大公子默哀了片刻。 基本上,人交到那座黑面冰山手里,不管罪責(zé)會有多大,命肯定已經(jīng)去掉半條了。指不定這會兒正被連夜問審,把祖宗八代的小妾的私生子都給刨出來。他如果還有心抵賴…… 阿彌陀佛,罪業(yè)啊,罪業(yè)。 瑾太妃也在嘆息,眼看著一盤糕點見了底,她支著下巴問楚鳳宸:“聽說這魏大公子是瞿放手下?” 楚鳳宸拿最后一口糕點的手一滯,最終還是抓了起來,慢慢塞到嘴里含糊道:“嗯嗯……” 瑾太妃細(xì)細(xì)翻轉(zhuǎn)著精致的指甲,良久,才輕飄飄問:“如果我記得沒錯,那個瞿放是你那個小竹馬?他不是去守關(guān)了么,怎么忽然回了帝都?” 楚鳳宸嚼不動了,狼狽灌了一口水。 瑾太妃鳳眼一斜:“總算先帝早有安排,這江山有一半兵權(quán)在他手里,用他來牽制裴毓倒也不錯。要不,你去見見?你不是一直在找合適的駙馬都尉么,我瞧著他就挺合適呀?!?/br> 楚鳳宸終于勉強咽下了那噎著的糕點,咬牙道:“不去。” 第4章 佞臣當(dāng)?shù)?4 當(dāng)皇帝自然是要日理萬機,為國為民cao勞一生的。楚鳳宸五歲被立為太子,受先帝親自教導(dǎo)知國事、了民生,通讀治國文書、兵家常識,以十歲之齡登基為燕晗帝王,君臨天下,勤懇親政已有五載,每一日,普天之下的要緊是事宜都是由她親自過目的。 作為一代帝王,她每天的工作是批閱各地送上的奏折;作為一只吉祥物,具體說來,她批閱奏章的方式是:畫圈,畫圈,畫圈圈…… 簡單說來,就是朕同意,朕很同意,朕簡直太同意了! 沒錯,這些周折他祖宗的是裴毓這個jian臣批閱過的,她的作用只有畫圈。 黃昏時分,各地新上的奏折被送到了御書房的案臺上,楚鳳宸百無聊賴提著筆一封封批閱,臨到終了卻看到了那一封字跡遒勁的奏章。陽光灑在金絲描透的奏折上,把上頭寥寥數(shù)筆墨跡照射得泛了光。楚鳳宸呆呆看著,手中的筆頓時變得有千斤重,怎么都落不下去。 裴毓交到她手里的基本上就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諸如某侍郎家千金被同朝某家毀了親哭哭啼啼要求皇上做主,又如某少卿家的公子一把火燒了與他歡喜冤家的某公子宅邸……可是今天這些奏折中卻有一封不一樣的,來自守疆大將,瞿放。 奏折上所說很簡單,瞿放離家三年,在邊關(guān)立下赫赫戰(zhàn)功,是這朝野中唯一能擔(dān)此大任的少年將才。而瞿家老爹瞿帥年歲已高,請求在帝都弄個一官半職安度晚年,并懇請把他手上的三軍軍權(quán)交給他的獨子瞿放,以振軍心。 瞿放他,居然真的回來了。 他居然還敢回帝都。 “陛下,您的墨汁滴到奏折上啦!”忽然,小甲驚叫出聲。 楚鳳宸手一抖,又一滴墨汁滴落在上頭的“獨子瞿放”上,她慌忙用手去抹,卻把那一團墨漬擦得更開。沉默片刻后,她從小甲手里車過了手絹沾了點茶杯中的水,小心翼翼去擦,結(jié)果,看起來很結(jié)實的奏折破了個洞。破了個……洞…… 這……楚鳳宸囧然。 小甲干巴巴安撫:“沒事沒事,攝政王一定已經(jīng)把要緊的事物都處理好了,您批閱過的奏折其實也沒人真的會去看的啦,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br> 楚鳳宸:…… 宮婢小甲,今日沒飯吃。 …… 第二日清晨,楚鳳宸早早在鏡子前裹上了束胸。她今年十五,宮里頭那些十五歲的宮婢早就前凸后翹曲線玲瓏了,她胸前……雖然有那么一點點不景氣,可是還是不可掉以輕心的。一想到今天是上朝的日子,會見到那群作死的jian臣尤其是裴毓這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她左看右看,又轉(zhuǎn)了身看,默默回頭又把束胸加厚了一層。 裹好了束胸,畫好妝容,外頭的宮婢魚貫而入。不消片刻,站在鏡子前的人已經(jīng)成了燕晗俊秀威武并舉的宸皇。 半個時辰之后,楚鳳宸正襟危坐在議事正殿之上,面無表情受文武百官俯首叩禮。在一片嘈雜中,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掃視著殿上:站在左側(cè)最前頭的是眉目溫和的衣冠禽獸裴毓,他身后站著的是他的幾個黨羽;在中間站著的是司律府的顧瑾,他身后是一些中立的大臣;在右側(cè)站第一位的是丞相沈卿之,后面是幾個白須老臣,顯然是裴毓他死對頭們。 這站位,簡直是太簡單粗暴了。 楚鳳宸暗自握拳,氣得咬牙:他們連裝融洽都懶得裝,簡直是拿她這堂堂帝王當(dāng)花瓶。真的要在這群人中找一個駙馬都尉嗎?他們分明自己都已經(jīng)站好了位置,恐怕挑出來的不是裴毓爪牙,就是沈卿之走狗吧! “沒事退朝,各回各家?!辈粣偟牡弁趵淅溟_了第一句話,破罐子破摔。 朝臣們目光一怔,面面相覷,片刻后左邊裴渣滓黨終于有個膽大的走了出來,跪在殿前道:“陛下,關(guān)于昨日魏忠將軍陵園行刺攝政王一事,老臣以為,魏將軍實乃包藏禍心,膽大妄為,置江山社稷于無物,此等惡劣行徑必須嚴(yán)查!請陛下做主,嚴(yán)懲此等朝中禍害,徹查魏忠派系,保我燕晗江山太平!” 言下之意:滅了他全家吧,能查查他上頭順便把他上頭也一鍋端了吧陛下! 對此,楚鳳宸不置可否,幸災(zāi)樂禍朝右邊望去:他上頭是誰?直系是少將軍瞿放,頂頭是丞相沈卿之。丞相沈卿之向來喜歡把自己放在超然脫俗的位置上,當(dāng)然不可能出來對掐,可是坐實了魏忠罪名他們這“弄死裴毓黨”一定會死很慘,所以一定還是會有只小狗爪子出來說話的。會是哪個倒霉蛋兒呢? 片刻的靜默。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瘦削的身影緩步上前,俯身頷首道:“陛下,魏將軍處事不當(dāng)魯莽行刺攝政王,本就該罰,不過魏大人之死還尚未明晰,臣以為,與其徹查早就明了之事,何不徹查魏大人之死?” 喑啞的,低沉的聲音,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冷然,卻讓在場的每個人心中一驚。 楚鳳宸臉上一絲笑容僵了,她的雙眼慢慢瞪大,眼眸中閃過一絲不可思議的光芒,目光死死鎖住跪在殿堂之上只露出一個發(fā)頂?shù)娜?,連呼吸都停滯。 瞿、瞿放…… 他竟然在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