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誠哥兒早就餓了,看見這一桌子菜喜上眉梢,還當(dāng)是事兒成了,拿起來就喝了兩盅兒,吃了半碟子豬臉rou,拿剛蒸得的饅頭配醬rou,吃了拳頭大的三個,一面嚼一面傻樂。 徐娘子看著兒子的樣兒,見他吃得有七分飽了,道:“兒子,我看,這門親罷了吧?!闭\哥兒一口rou菜還沒咽下去,臉立時沉下來,悶頭嚼了幾口,把手上的半個饅頭干咽進去,站起來一言不發(fā),頭都不回的回了房。 徐娘子跟在后頭就罵:“那是個什么人家,我且告訴你,沒門!”討媳婦是辦喜事,便是那姑娘是天仙,有這么個爹往后也斷不得干系,兒子有那個么丈人公,往后糟心的事兒不知有多少,徐家娘子這么一想氣就壯起來:“你給誰甩臉子看呢,明兒我便去前街,把那嚴(yán)家姑娘聘回來!” 誠哥兒“乓”一聲甩開門,梗著脖子:“我不娶她!你前頭去聘,我后頭就去嚴(yán)家退!”徐家娘子氣得狠了,抓起拴門的木條往他身上狠抽,誠哥兒立著任她打,一動也不動,還是徐娘子自家累了才停下來,喘著氣叉腰道:“你翅膀硬了,她是個天仙啊,這家子就不能沾!” 升斗小民圖的就是安穩(wěn),結(jié)這么一門親,哪里還安穩(wěn)得起來,徐娘子氣的立不住,往院里的長凳上坐下,家里養(yǎng)的開門狗看見娘打兒子,嗚了一聲跑出去,人在家時并不拴它,不一會兒咬著徐屠戶的衣角兒,把他拉回了家。 他打眼一看這樣兒,大約也知道親事不成,走到徐娘子跟前,扶了她進門,聽她叨叨叨的數(shù)落兒子的不是,嘴里嘖一聲:“統(tǒng)共就見一回面,別是發(fā)了驢脾氣,順著他點兒,就說已經(jīng)著人提親去了,對家沒同意,他還能有什么法兒。” 徐娘子眼睛斜斜丈夫,隔了窗看看外頭兒子低了頭不說不動的模樣,到底心軟了:“罷了,依你的,哄著他就是了?!?/br> 還是徐屠戶把誠哥兒拉回來,告訴他,已是說動了,試著往紀(jì)家說親去,又道:“紀(jì)大捕頭可橫得很,若他不肯,咱們也不能強求?!?/br> 蘿姐兒生的便不是那婆婆喜歡的樣貌,瘦條條嬌怯怯,盈盈一雙大眼,菱角嘴兒,再加一雙柳條似的眉毛,不笑不動似個捧心西子。 徐家娘子納了悶兒,只當(dāng)兒子喜歡蓉姐兒這樣的,大方爽利,討人喜歡,看著她笑都高興,不成想原是喜歡這病歪歪的模樣,她看著就咬牙,便是兒子說破了天,也斷不能聘回家! 第155章 毒朱氏報應(yīng)兒女慧蘿姐識破父意(修) 王家宅中好張燈結(jié)彩,紅綢從門口一路掛到堂屋,門廊下邊欄桿邊上,俱是結(jié)的紅結(jié),貼的喜字,秀娘帶了蓉姐兒往前王家去,告訴她是小姑姑要出嫁。 蓉姐兒怔了一回,才想起這小姑姑說的是桃姐兒,她扁扁嘴兒:“咱們作甚要去?”偷眼看看秀娘不像生氣的樣兒接著道:“定是想要爹把紅包?!北亲永锖吆?還是跟著去了。 朱氏在門口親迎,自小到大,也沒見她這樣笑過,朱氏老了許多,自梅娘出嫁那一回,她便再不曾見過朱氏,這回甫一打照面,竟認(rèn)不出來,她臉上少了尖酸刻薄,帶了喜意,滿面是笑,抓了喜糖生果往蓉姐兒手里頭塞。 蓉姐兒原覺得這個院子可怖,打小便不愿意來,陰沉沉暗幽幽,一進門秀娘便松快不起來,她初初學(xué)作客的規(guī)矩,便是秀娘要帶她到朱氏這兒來,不許討東西,不許露饞相,到了潘氏那兒從來沒有什么規(guī)矩,想吃就要,便是她不伸手,潘氏也要摸了銅板買個糖球給她甜甜嘴兒。 朱氏年輕的時候氣盛,到了這個年紀(jì),女兒婚事百般不順,兒子又是這個模樣,別說養(yǎng)孫子,連人道都不行,叫蘇氏嚷嚷出來,紫帽兒街上哪個不背地里笑她,說她這是報應(yīng)不爽。 還有那同她交惡的,還說甚個閻王手上一本帳,作好作歹都有數(shù),時候到了就報應(yīng)在她子女身上,朱氏要叫王大郎休了蘇氏,可蘇氏在外頭呆了這些年,再不是那個在她手底下討生活的小媳婦了,叉了腰立在門邊就罵,婆媳兩個罵得一整條無人不知王大郎不行。 濼水才多大點子地方,這樣一嚷,還有什么能瞞得住人的,王大郎便是休了妻,也娶不進別個來,蘇氏天天翹了腳尖兒磕瓜子,無錢使便尋朱氏伸手要,她不給便倚著門罵個不休,哭自家命苦,嫁了個沒卵用的男人。 朱氏見扯著兒子,哪里還會不給,蘇氏活兒也不干了,家事也不理了,只作個甩手掌柜,見天的挑眉瞪眼,一時要rou一時要魚,上桌前還先挑去半邊兒留給自家,跟寶妞兩個分吃。 寶妞跟親娘不親近,同朱氏也不親近,她只跟帶大她的養(yǎng)娘親近,可她年紀(jì)大了,身邊再用不著養(yǎng)娘,蘇氏一跟王大郎搬回來,便把那養(yǎng)娘退了回去,寶妞哪里肯依。 她越是不依,蘇氏越不能留下養(yǎng)娘,這些年在外頭自家快活,倒把女兒疏遠了,回來了女兒也已經(jīng)十三歲,再不跟她親近,在她心里恐怕蘇氏還排在朱氏后頭。 蘇氏在朱氏跟前橫,待王大郎更是想罵就罵,半點顏面都不留,可對著女兒卻一點氣性也無,再沒有不依她的,要吃要穿要首飾,她應(yīng)承下來,轉(zhuǎn)臉就去問搜刮朱氏王大郎。 他雖不能人道,人事兒卻還是要干的,沒得讓老娘老婆養(yǎng)家,大事兒是做不成了,這個年紀(jì)再去學(xué)徒也沒個鋪子肯收,走貨串巷的,他又覺得別個看著他便似背地里笑他那事兒不行,悶頭在家?guī)滋?,還是朱氏心疼兒子,給了他本錢。 王大郎曉得自個兒不是做生意的料,便是行情好的那些年,賺回來也不多,倒不如干個本小的,他自不行,便似閹了的公雞,連鳴都不會打了,走起路來也縮頭耷腦,倒是蘇氏,紫帽兒巷子里頭橫著走。 王大郎做了個闖學(xué)堂的書客,也不必挑擔(dān)兒,只拿個包袱皮包了書,背在身上到各處學(xué)堂去,他識得幾個字,又跑過貨,進的都的些吸人眼睛的志怪雜談,再不就是香情艷色,一本是一個價,兩本搭在一處又一個價。 那家里有閑錢送兒子上學(xué)讀書的,也都多饒幾文下學(xué)了吃個點心,買不起的,就跟他租,每日付個三五文錢的租費,這點小錢盤下來,竟在濼水最大的學(xué)館外頭支了個攤兒,半賣半租,租舊了的書,還肯折價賣人,倒有了一份進項。 蓉姐兒抬眼掃過去,蘇氏還同原來一個模樣,成日里好吃懶作,尖臉盤也滾得圓了,腰條也粗了,嗓門比過去還要大,只聲氣兒還同原來一樣。 王大郎卻縮在堂屋里,看著老了十歲,他不過比王四郎大幾歲,立在一處倒似叔伯輩兒的,蓉姐兒扯扯秀娘的袖子,還不待說話,朱氏就來拉了她:“妞妞如今生得這樣好了,原不過這么點子大?!闭f著比一比拉住她往前帶了兩步:“趕緊著,給你小姑姑坐房去。” “我等我二jiejie?!比亟銉耗樕闲?,手卻縮了回來,轉(zhuǎn)頭往門邊看去,紀(jì)二郎先進了門,臉上笑得喜氣團團,到處同人拱手行禮,還徑直走到堂前,拍了王四郎的肩:“四郎,一向少見?!?/br> 蓉姐兒脖子都伸長了,這才看見桂娘跟蘿姐兒進門,母女兩個身上俱都穿著簇新的衣裳,頭上還帶了金首飾,近了細(xì)看,才看出衣裳不合身,兩邊的袖子還帶了折痕,首飾也粗糙的很,金燦燦看著貴重,卻是拿銀子鍍金的,衣裳也是才從成衣店里頭買來的。 蘿姐兒的裙子太短,將將遮住了腳面兒,她看見蓉姐兒才抿了一個笑出來,桂娘臉上敷了粉搽了胭脂,卻遮不去眼睛下邊的青灰,一張了口卻還是原來模樣,半點兒也不訴苦:“我前些日子病著,倒沒上門去望你,茂哥兒呢?怎的沒來?” 朱氏還想叫茂哥兒當(dāng)坐床童子的,王四郎哪里能肯,索性不把兒子帶過來,秀娘見她這樣,知道她要臉,也不說破,點頭應(yīng)道:“他身子一向弱,這許多人氣兒,怕把他熏著了?!?/br> 蓉姐兒扯了蘿姐兒的袖子,兩個立到卷棚下邊,借著爬藤的絲瓜葉子擋住了問她:“你可好?”蘿姐兒笑著點點頭,再不肯多說,蓉姐兒知道她的性子,壓低了聲兒:“那一個聽說走了?” 若不深問她,她是半個字兒也不會說的,吃這一問果然低了頭,半晌才絞了裙帶子應(yīng)一聲:“他還不如,不回來?!?/br> 可桂娘卻不是這樣想,紀(jì)二郎回來了,她又是茶又湯,又菜又是飯,樣樣整治精細(xì),恨不能給他端到床前服侍他吃用。 蘿姐兒曉得親娘這么著都是為了她,一顆心譬如浸了苦膽汁兒,卻半點都吐不出來,聽見屋里頭親娘細(xì)聲細(xì)氣的賠了小心問紀(jì)二郎女兒婚事,她心頭就一片涼意,凍得手腳發(fā)木,人似落進了冰窟里。 紀(jì)二郎口口聲聲是豬油蒙了心,說把那賤婦打出門去,又罵自個兒受了她的騙,只當(dāng)那是樁好姻緣,如今醒過神來,差點兒就誤了女兒終身。 虎毒都不食子,怎的自家的爹比禽獸都還不如? 蘿姐兒坐在堂前,耳朵聽著內(nèi)間的動靜,眼睛看著繡花筐里的剪子,手在腿上緊緊交握,一只手掐著另一只手掌心,心里混混沌沌,一時似又聽不見親娘驚喜的聲音,一時紀(jì)二郎那一句句又如同打在心頭。 還是桂娘出來喚醒了她,她喜的臉上泛光:“這回可好了?!闭f這一句,就差點和淌下淚來,蘿姐兒往隔斷里頭望進去,紀(jì)二郎正翹了腳,吃著炸魚兒吐了滿地骨頭。 蘿姐兒低了頭,桂娘還只說個不住,眼角眉梢都是喜意:“你爹給了銀子,咱們現(xiàn)去成衣店買兩件衣裳,明兒就是桃姐兒出嫁,一家子都要過去的?!?/br> 蘿姐兒說的這一句,蓉姐拉了她手,聽她說的話不像高興的樣子,握了她的手,不知說甚勸她才好,心里也跟著難受。 徐娘子這些天都不曾上得門,這事兒怕是不成,蓉姐兒心里覺得對不住她,卻又不能說得明白,只笑:“等你出了嫁,便好了?!?/br> 秀娘說話她也聽見一二句,此時學(xué)著說了出來,滿以為蘿姐兒要羞,可她卻一點羞意也無,冷淡淡一聲:“我何苦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br> 蓉姐動動嘴唇,到底忍了沒說話,一片紅映著蘿姐兒滿目愁緒,除了陪著嘆息,也沒別的法子。朱氏又來請,兩個姐妹攜了手進屋,桃姐兒穿了嫁衣,端正正坐在床沿,一屋子的婦人都扭過身來瞧她們兩個。 一個個不住口的贊一回,眼睛落在蓉姐兒寶藍織金的裙子上,嘴里嘖嘖有聲,蓉姐兒撿個角落拉了蘿姐兒坐住,外頭喧鬧鬧的鑼鼓一響,迎親的上了門,一屋子人都涌到外頭去看新郎倌兒,屋子里剎時便只剩下桃姐蘿姐蓉姐三個。 桃姐兒早早就蓋上龍鳳喜帕,兩手交握在腿上,此時聽見響動到底按捺不住,把紅帕兒掀一掀,見著屋里還有兩人,先是一震,又低聲開了口:“蓉姐兒,煩你給我倒杯茶?!?/br> 蓉姐兒站起來給她倒了茶遞過去,桃姐兒也不知是搽了胭脂面紅,還是真?zhèn)€羞,眼睛往門口轉(zhuǎn)了轉(zhuǎn),又收回來拿嘴兒抿一抿茶,只略沾沾唇,便謝了蓉姐兒讓她還端回去。 “你怎不多喝些,要坐好些時候呢。”蓉姐兒一聲才落,桃姐兒就笑:“坐船去的,哪里能喝水。”她夫家在泮水,還須得有個押送嫁妝的兄弟,朱氏原想同王老爺說項,叫王四郎送了去,王老爺只不肯應(yīng),還是桃姐兒自個兒拍了板兒,還叫她親哥哥王大郎送。 她壓低了聲兒倒聽不出有多啞,好些時候不見,她生的越發(fā)像朱氏年輕的時候,瓜子臉長條眼兒,瞇起來很有些媚色,見蓉姐兒打量她,低頭笑一笑,把紅帕兒掀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