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jié)
這回去把這么一筆銀子取出來,怕是想好了,去尋那個李寡婦拼命,他跑的一頭一臉是汗,等跑回來,正瞧見她扔了東西在灶下,一眼掃見餛飩,曉得定是這里頭不對。 蘿姐兒一只手搭上去抓住他的手腕,大熱的天,她的手指頭卻涼浸浸軟綿綿,身上半絲熱氣都無,盯住誠哥兒的眼睛:“這是我的餛飩?!?/br> 誠哥兒看著她,她眼睛水盈盈的泛著光,笑起來甜津津,跟著她這些日子,也只有從姑子街出來她才偶有笑意,如今這張臉,半點生氣也無,眼睛黑漆漆的,面上一片青灰,桌上的蠟燭火光映在眼底,燒成一團。 誠哥兒端著碗,舀了餛飩呼哧呼哧往喉嚨口倒,頃刻吃掉七八吃,蘿姐兒抓了他的手要叫又叫不出聲來,兩只手去爭他的湯碗,卻讓他一把甩脫開,連湯帶水喝的干干凈凈。 這里頭她擱了兩包耗子藥,她預(yù)備這個原是給紀(jì)二的,包在紙包里,拿勺子把一顆顆藥丸壓成粉沫,一次壓得比一次碎,一次壓得比一次細(xì),每到桂娘哭著這日子過不下去,她便想著總有一日要把這個下到酒里。 誠哥兒這一碗熱湯水下肚,不一時就腹里絞痛,捂著肚皮伏在桌上,連椅子都坐不住,翻倒在地上打起滾來,蘿姐兒此時也顧不得,慌忙忙立起來,跑到外頭連哭帶嚷:“快來人,吃死人了!” 第159章 胡涂官斷囫圇案薄命女逢赤誠郎 濼水有許多年不曾出過這樣的大案了,本地一向富庶,便有案子也不過是雞零狗碎,偷了雞少了鴨,再不就是婆媳之間口舌相爭,又或是兄弟間爭田地房產(chǎn),這樣的案子,縣令都不須去斷,交給師爺,沒幾句也就斷明白了,該罰的罰,該打板子的打板子。 這案子一往上送,胡縣令差點兒從那太師椅子上驚掉下來,趕緊派了捕快出去拿人。胡縣令不過三十來歲,考了這些年將將出仕,花用了多少銀子,折了半個家業(yè),這才把濼水這個缺給頂下來。 所幸身邊跟的師爺老道,聽他發(fā)令,就道:“這卻是大人出頭的好時機,趕緊換下紀(jì)二郎,這里頭涉案的,俱同他有些牽扯?!?/br> 胡縣令開口就稱是:“還是師爺見機快些,這案子且與我細(xì)細(xì)分說。” 石師爺捏了兩撇小胡子,拇指順了一回,笑著瞇起眼兒來:“不才倒是有些愚見,勞大人的耳朵聽一聽?!?/br> 這案子報上來,便是毒殺,且喜的是人沒死,花駁岸邊那許多人家,一聽見叫起吃死人了,急急奔出來看。 那街店邊就有行腳大夫,借了小藥鋪子支個攤兒,也給人把脈摸病,再捎手賣些個膏藥帖子,清腸的丸子,正坐在小桌前打呼嚕,一聽見嚷頭都磕在了桌板上。 那藥店對門是賣甘草雪水的,這時節(jié)最好叫賣的便是冰浸過的綠豆百合湯,店堂前擺的大甕子里頭擱了一大塊冰,上邊坐著許多小甌兒,一甌一甌的賣,那伙計也正打瞌睡,惶惶然抬頭就見行腳大夫不管不顧拿了兩甌兒,反身又沖了出去。 一徑往誠哥兒嘴里倒,卻無奈他的嘴緊緊闔著,湯灑了大半,一口也喂不進去,這痛便似絞斷了腸子,他這樣的大漢疼得在地上打滾,連一聲痛都喊不出來,腦袋上汗珠直滾,不一時就臉色青白,只不住的吸氣,半分也吐不出來。 蘿姐兒癱軟著身子,一只手揪住襟口的衣裳,一只手抓著地上的土,青筋都顯了出來,那大夫指了人把誠哥兒扶起來,要他張開嘴,拿手指頭去摳他的喉嚨口。 蘿姐兒這時候半跪著爬過去,抖了聲兒:“我來?!彼氖种割^又尖又細(xì),一雙手蔥尖兒似的,一只手扶住誠哥兒的臉,一只手伸進他嘴里去,拿食指的指尖去刮他的喉嚨。 誠哥兒牙關(guān)咬得死緊,哪里這么容易撬開來,是大夫捏了他的鼻子,喘不得氣了他這才松了口,蘿姐兒的手一伸進去,就叫他死死咬住了手背,疼的神志不清,牙齒嵌進rou里,沁出血珠子來。 蘿姐兒忍了痛,曉得這吐是要用手指去壓舌頭根,不能叫他痛,只能癢癢著才能吐出來,穩(wěn)著手,忍住痛,拿手指尖一下一下sao他喉嚨口的軟rou,再使了力氣去壓舌根,等他翻涌著噴吐出來,濺了蘿姐兒滿身滿臉。 那東西才吃進去不過一刻,吐出來的餛飩還是整個兒的,連湯帶水倒出來,卻是根本沒嚼就咽了下去,街坊忙忙去報官。 行腳大夫往日里沒誰拿他當(dāng)正經(jīng)大夫瞧,這會兒卻成了救世主,圍著的一圈人都聽他的,指使起人也不含糊,灌了兩甌兒綠豆湯進去,等他全咽下了,看著蘿姐兒的手叫咬得實在駭人的很,抬起頭來看一回:“趕緊著,尋個毛竹刮子來?!?/br> 那東西是刮身上臟污的,蘿姐兒聽見就搖頭:“不用,還是我來?!闭f著就又把手伸進去刮他的喉嚨口,她的牙也是緊緊咬著,咬得牙關(guān)發(fā)酸發(fā)脹發(fā)痛。 那一碗“餛飩”是她預(yù)備了許久的,卻沒吃到該吃的人嘴里。 涼茶鋪子里的跑堂瞧綠豆湯有用處,急急抱了十來甌兒來,誠哥兒喝的肚皮鼓脹,咽到喉嚨口再全數(shù)吐出來,地上吐著一攤一攤,連胃腸里的黃水都吐了出來,這腹痛才算好了些。 早有識得他的去往徐家鋪子里報信,徐娘子跟徐屠戶兩個急急趕過來,沖開人進來,看見誠哥兒癱坐在大夫身上,蘿姐兒半跪著,就跪在他吐出來的臟污里,還扯了袖子去給他擦臉。 兩個先是一震,當(dāng)娘的立時腳都站不住,還是徐屠戶扶了她一把,等七嘴八舌把事情聽完,徐娘子去看兒子,徐屠戶進了后院就要拿住李寡婦。 她聽見前邊聲氣不好,先是叫吃死人了,后頭又吵嚷起來,使了小伙計掀了簾子去瞧,曉得是自家出了事,她哪里還能想著旁的,趕緊從后門遛走,這一遛,倒把毒死人的罪名坐實了。 “這是怎么的?這是怎么的?”徐娘子摸著兒子的臉,又去摸他的手心,摸到掌心還有熱氣,又曉得嘴進去的東西都吐了出來,心里稍定,把個行腳大夫當(dāng)作神醫(yī):“大夫,我兒子,這是……” “不防礙不防礙。”大夫也摸起胡須來,拈了兩三根胡子笑瞇瞇點頭:“萬幸都吐出來了,綠豆解毒,這灌了總有一壇子,又都吐了出來,再吃些解毒的湯藥,便無事了。” 尋不著主事的,徐屠戶抓著小伙計出氣,把他拎到堂前摔在地上,小伙計見著樣子早就嚇得癱了,他磕磕巴巴指著蘿姐兒:“這餛飩,這餛飩原是給她的,東家,東家親自燒的灶?!?/br> 這句一出口,有那知道的,就指點著蘿姐兒說這是紀(jì)家的姑娘,立時就又響成一片,這個說李寡婦想進紀(jì)家門想瘋了,那個說這真是蛇蝎心腸,又有人把那無出的話扯了出來。 徐娘子曉得兒子是代她受過,眼睛像刀子似的刮了過去,誠哥兒人還立不起來,腦子卻清楚的很,叫徐屠戶抬起來,百八十斤的身子,徐屠戶哪里還扛得起來,還是問人借了板車,抬上去要推回家。 蘿姐兒正怔在原地,那頭公差卻已來了,見著的都是苦主,卻拿不著犯人,有那瞧見的指一指:“往紀(jì)家去啦?!?/br> 李寡婦這時候還想著紀(jì)二是捕頭,捕頭還有甚事抹不平,她急惶惶的拍門進去,拉住了紀(jì)老太太,只說是來看兒子的,把門插緊了,抱著兒子人都在打顫。 她肚子里壞水再多,哪里經(jīng)過這事兒,那餡兒不新鮮是有的,拌那一盆子的餡,如今且賣不出那許多去,餡兒隔了夜,自然有些味,擱了鹽擱了料哪里還吃得出來,不過不新鮮,哪里就能吃死人。 可看那模樣卻不是作假,她這腦筋還沒轉(zhuǎn)到蘿姐兒身上,公差就上了門,拍開來也不顧紀(jì)老太太抬出兒子來,只拱拱手,把李寡婦拿了回去。 人是吃了她的餛飩,又是倒在她的店里,濼水哪個不知紀(jì)家這點子官司,案子才出,全鎮(zhèn)風(fēng)聞,一個個都啐那個李寡婦:“恁般歹毒心腸,已是把原配趕回了家,怎么還要傷人一條命!” 王四郎到茶園子去了,事情報到秀娘這兒,她也一口氣差著沒提上來,知道蘿姐兒已是去了官府過堂,急急差了小廝,拿著王四郎的帖子叫縣老爺不要當(dāng)堂審問她。 她總是個未出嫁的閨女,過得一回堂,還怎么說親,秀娘自家頭也不及梳換,帶了蓉姐兒就往徐家趕去,半道上正遇見王家舊宅里頭看門灑掃的小廝:“太太,三姑奶奶才剛昏死過去,這才醒了?!?/br> 秀娘一個腦袋兩個大,蓉姐兒聽見他回就罵一聲:“怎不早些來報?!毙P也難,一屋里總共一房守門的,一對老夫妻腳也慢了眼也花了,小丫頭侍候著桂娘,請大夫煎藥報信全他一個來。 胡縣令聽下頭回報說人已經(jīng)逮來了,何師爺又把紀(jì)二攔在外頭,他卻是來求情的,這會子還只顧問那寡婦,半點也沒問起女兒來,便是何師爺也覺得他良心太毒,尋兩個公差把他看住了,不許他往堂前去,自家回到后堂。 何師爺把下頭報的這些稟給胡縣令,胡縣令拍了桌子:“好個狠毒婦人!”說著就要出去開堂,揮手叫聽差的捕快去驚堂,整了整官服烏紗,正要邁往堂前去,何師爺卻皺了眉頭。 他哪里斷過案子,還不全賴著師爺,趕緊停了腳步:“師爺還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老爺是要這青天的名聲,還是要那十萬雪花銀?”何師爺一眼就瞧出這案子里頭的貓膩,沾著王家那便是塊大肥rou,不說咬一口,沾一沾都是一身油花。 那胡縣令一頓,覷著后堂無人,湊到師爺身邊:“這青天如何說?雪花銀又如何說?”何師爺做師爺也有許多年了,他自家中不了舉不能出仕,倒是一肚子經(jīng)濟仕途,看見胡縣令著急,又賣個關(guān)子:“抑還有兩者兼得之法?!?/br> 這二者兼得,卻不妙哉,可兩邊兒都要折損些,胡縣令湊了耳朵去聽了一肚皮的話,連連點頭,對視一笑,重整過衣冠往堂前去。 先把蘿姐兒帶到后堂去,從內(nèi)眷里頭叫了個婆子出來陪著她,他自家只先去審問街坊,還有餛飩店里的小伙計,藥鋪子里的行腳大夫,再有便是苦主徐誠。 誠哥兒是叫人抬了板床兒上堂來的,他臉色煞白,人也沒說話的力氣,堂卻是要過的,徐屠戶在一邊跟著,連著保安堂的大夫也一并請了來,扔在灶下的絹帕,鍋里餛飩湯,碗筷并那些吐出來的東西一并呈到堂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