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老爺子聞言，心底自然熨帖了幾分。

    不過依萍這丫頭對王雪琴到底是有多厭惡，陸老爺子自然清楚，所以他終于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看著陸依萍道：“怎么，想不到你竟然也有為雪琴說話的一天？你不是一向和她不對付么？”

    陸老爺子問得直白，陸依萍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如實道：“我雖然不喜歡雪姨，但這些畢竟都是事實。正因為我媽和雪姨一樣，都是您的女人，都是一門心思地向著您，所以我才忍不住說了這些?！?/br>
    陸老爺子聞言，心底頓時一動，想到了同樣陪伴在他身邊多年的傅文佩。

    那是個和雪琴性格截然不同的溫婉女子。

    想當(dāng)年，他帶著雪琴和文佩以及她們的幾個兒女，一同逃難來了上海，卻在日子終于穩(wěn)定下來沒多久之后，就把文佩母女趕了出去，任由她們在外面自生自滅。

    他甚至一直都對依萍這個性格倔強(qiáng)的女兒十分不滿意，覺得這丫頭總是挑戰(zhàn)他身為陸家大家長的權(quán)威，連帶著，對傅文佩這個當(dāng)媽的，也有了幾分不喜。

    所以當(dāng)年，為了所謂的“家和萬事興”，他默認(rèn)了依萍母女被雪琴陷害，搬出陸家的事情。

    但他從來沒有想到，竟然會有這么一天，在他孤獨、迷茫甚至隱隱對自己的一生都產(chǎn)生懷疑的現(xiàn)在，唯一陪在他身邊的人，竟然會是這個被他逐出陸家多年的女兒。

    一股強(qiáng)烈的愧疚感，海嘯般突如其來，讓陸老爺子的心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才盡量語氣溫和地對陸依萍道：“依萍，這么多年來，爸爸實在虧欠你和你媽太多。你心底……其實也是怪爸爸的吧？”

    在陸依萍二十年的生命中，第一次聽到陸老爺子說出這種關(guān)心自己的話。

    她其實是個很缺愛的孩子，但就因為爸爸的這么一句無比簡單的隱含著歉意的話，她就覺得，這二十年來的委屈，都不再重要了。

    陸依萍是笑著回答陸老爺子的問題的，雖然她在回答時，眼底隱藏著遮掩不住的淚意，“爸爸，雖然我以前也確實會覺得委屈，但是有您的這一句話，我就完全再也不會委屈了！”

    陸老爺子怔了一下，很快便欣慰地笑了起來。

    在這個一生中第一次讓他感到孤獨的夜晚，還有這么一個女兒肯陪在他身邊，告訴他她其實很愛他，便足以支撐他那已經(jīng)搖搖欲墜的心。

    因為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陸老爺子便讓司機(jī)先送了陸依萍回家。

    車到了依萍母女的住處時，陸依萍在下車前，猶豫了一下，才回過頭問陸老爺子：“爸爸，您要不要去我和mama住的地方坐坐？”

    陸老爺子靜靜看著她。

    陸依萍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這么說似乎有點怪怪的，好像有點趁著爸爸和雪姨吵架時，幫mama爭寵的感覺似的，連忙解釋道：“我只是想說，我和mama搬出來這么多年，您從來沒有來這邊看過，今天好不容易都到這里了，您要不要進(jìn)去歇歇腳？還有，今天我們也沒有找到李副官他們，白天我們一直在車站和碼頭找他們，竟然忘了他們有可能會在離開前來通知我媽一聲。所以有可能，我媽那里會有李副官他們的消息也不一定？”

    聽依萍提起這么多年來，自己從來都沒有來過這邊的時候，陸老爺子對依萍和傅文佩的愧疚和憐惜不禁更深了幾分。

    待陸依萍說完傅文佩那里可能有李副官一家的消息的時候，陸老爺子幾乎想都沒有，立馬便打開車門下了車，對陸依萍道：“還在等什么，還不趕緊去敲門？”

    陸依萍聞言，臉上立刻就揚滿了笑容，歡快地應(yīng)了一聲后，一溜煙地跑去敲了門。

    今天清早陸依萍跑去出的時候，狀態(tài)實在太差了，所以這一整天，傅文佩心里都一直惴惴不安。

    而在天色漸晚，甚至連月亮都出來了之后，依萍竟然還沒有回家。

    心急如焚的傅文佩，越想越害怕。

    因為就算以往依萍心情再不好的時候，也沒有這么晚還沒有回家。

    所以傅文佩左思右想之后，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心底的擔(dān)憂，也急匆匆趕去了李副官家，想看看依萍是不是還在那里。

    但令她沒想到的是，李副官家竟然像被人洗劫了一般，不僅屋門大敞，房子里面家徒四壁，什么都沒有留下，連李家的人都仿佛人間蒸發(fā)了一般，更不要提陸依萍的身影。

    傅文佩當(dāng)即急得快要哭出來，也不知道依萍和李副官一家是不是出了事，又想到或許依萍可能已經(jīng)回家了，只不過她在路上沒遇到，傅文佩就趕忙急匆匆趕回了家。

    但讓她心驚的是，依萍竟然還是沒有回家。

    傅文佩幾乎已經(jīng)傻了眼，哭了一陣之后，只能呆呆坐在院子里，絕望地等著依萍回來。

    她甚至想過，如果依萍到了半夜還不回來，她就去福煦路找陸老爺子，求他幫忙找找依萍。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她等待了多時的敲門聲終于響了起來，緊隨而來的，是依萍?xì)g快的叫門聲：“媽，媽你快開門??！我是依萍，我回來啦！”

    傅文佩有那么一瞬間，甚至以為自己是太擔(dān)心依萍而產(chǎn)生了幻聽。

    因為自從和書桓鬧分手之后，她就再也沒從依萍口中聽到過如此喜悅的聲音。

    但她還是立刻就沖到了門口，一把拉開大門，凄聲叫了句“依萍”！

    夜里的光線太暗，陸依萍并沒有在第一時間注意到傅文佩的不正常，反而很快側(cè)過身讓出身后的人，笑著對傅文佩道：“媽！你看看誰來了！”

    隨著陸依萍的動作，站在她身后的陸老爺子，很快現(xiàn)出了身形。

    他看著在看到他之后，就渾身僵住，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的女人。

    雖然光線昏暗，但他還是從傅文佩猛然變得急促的呼吸中，明白了傅文佩已經(jīng)知道來人是他，也忽然發(fā)覺到，原來即使這么多年來他對傅文佩都不聞不問，這個女人卻還是和從前一樣，從來沒有忘記過他。

    陸老爺子忽然覺得，原來他真的是個十分失敗的男人，所以才會在這么多年中，錯過了那么多，也辜負(fù)了那么多。

    這天晚上，陸老爺子并沒有留宿在依萍母女的家。

    并非是因為那里簡陋的環(huán)境，也并非是因為那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睡過的硬邦邦的木板床。

    而是因為，在近乎拋棄一樣放逐了依萍母女這么多年后，即使十分清楚她們依然十分愛他，陸老爺子也還是無法讓自己心安理得地，這么快就接受她們對他的愛和期待。

    傅文佩眼底的小心翼翼和專一、執(zhí)著，甚至讓陸老爺子第一次覺得，原來自己竟然是個如此可恥的，不負(fù)責(zé)任的男人。

    所以陸老爺子最后還是回了法租界的酒店下榻。

    今天發(fā)生了太多事，他實在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思緒。

    關(guān)于他的這一生，也關(guān)于那對兒他虧欠已久的母女，還有今天第一次讓他覺得陌生的，那個生活了好多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