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沈氏是關(guān)心則亂,可是眼下一看,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本來就又恨又氣又怒,眼見女兒沒事裝病,不由斥道:“好好的,你嚇唬人做什么?” 仙蕙嘆道:“娘,我有話說?!?/br> 沈氏的眼睛又紅又腫,忍了火氣,訓(xùn)道:“以后不管你想說什么話,也不許這樣搗鬼了!那病是好裝的嗎?嚇唬家里人?!?/br> “娘,我錯了?!毕赊プ似饋恚盎仡^你再罵我。”先看向哥哥,把榮氏的事簡略說了一遍,不等他說話,又朝著母親問道:“娘……,你是不是不想去江都了?” 沈氏現(xiàn)在還在怨憤和氣頭上,毫不猶豫,“不去!我只當(dāng)他死了?!?/br> 屋子里眾人面面相覷,表情各異。 仙蕙嘆了口氣。 前世里,母親也是這樣梗著脖子,和父親賭氣,后來還是祖母再三勸解,加上想著不讓兒女們吃苦,才忍氣去的??墒钦f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父親心里早生了芥蒂,更不用說,之后母親一直沒有給他好臉色。 漸漸的,父親自然對這一房的人敬而遠(yuǎn)之。 還記得后來琴姐兒病了,父親知道了,只派榮氏送來二十兩銀子,說是拿去給琴姐兒請大夫,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只當(dāng)白養(yǎng)了她。母親氣得發(fā)抖,當(dāng)即攆了榮氏,讓她帶著銀子趕緊走,回去告訴父親不用他再管了。 現(xiàn)在回想,那番話不知道有幾句是父親說的,有幾句是榮氏編的,更不知道她回去以后,又對父親說了什么鬼話。反正那以后,父親再也沒有問過琴姐兒,琴姐兒死了以后,他人都沒有過來,說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看著傷心,就不來了。 前世里自己和母親他們一樣,對父親,對榮氏憤恨不已。 今生當(dāng)然也恨,但是有時候會忍不住想,若是前世這一房的人和父親的關(guān)系,沒有鬧那么僵,手頭有足夠的銀子使喚的話,是不是……,就能撿回琴姐兒一條小命? 甚至……,連陸澗都可以不用死。 一個人的骨氣和清高固然可貴,但……,哪有性命可貴呢?好比自己前世死在邵彤云懷里,掙了個清白名聲,又有何用?留下的,不過是母親他們無邊的傷心罷了。 “娘,你可要想清楚了?!毕赊ナ掌鸶鞣N紛亂的心思,分析道:“你若是賭氣呆在仙芝鎮(zhèn),受苦的是你,享福的是那榮氏。你可是爹的元配發(fā)妻,憑什么便宜了別人?你不去,倒是正好稱了她的心意。” 沈氏嘆了口氣,“你爹停妻另娶,而且還要那榮氏和我平起平坐,叫我……,如何咽的下這口氣?況且我們?nèi)チ?,必定少不了和榮氏他們打交道,你爹再偏向那邊,那豈不是天天給自己找氣受?”她的眼淚簌簌往下流,傷心難抑,“留在仙芝鎮(zhèn),雖然清苦一些,倒也眼不見心不煩?!?/br> “娘,你別賭氣?!毕赊竦溃骸澳闳羰菑膩聿恢赖南?,不知道榮氏,那還能叫眼不見心不煩。但是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知道了,即便不去,你就能假裝不知道嗎?你在仙芝鎮(zhèn)吃苦受窮的時候,想起他們穿金戴銀的,就不心煩?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br> “仙蕙!”邵景燁斥道:“怎么跟娘說話呢?沒大沒小的。” 沈氏卻沒怪女兒,黯然搖頭,“不怪她,我這的確是自欺欺人?!?/br> “女兒知道,娘你是一個硬氣的人?!毕赊ビ值溃骸叭舨蝗唬粋€婦道人家,也不能養(yǎng)活這么些人,上有老、下有小,這個家全都靠娘你在撐著?!痹掍h一轉(zhuǎn),“可是硬氣歸硬氣,也得用對地方,不能用來賭氣啊。” “仙蕙……” “哥哥你讓我說完,說完了,該打該罵,我都不皺一下眉頭?!毕赊ゾo緊握起母親的手,往下說道:“從前娘你常說,就算老天爺不讓你好過,你都得過好了,讓老天爺睜眼瞧一瞧?!甭曇粲行┻煅?,“娘,你連老天爺都不怕,難道還怕一個榮氏嗎?” “呸!”沈氏含怒啐道:“我怕她?我是……,惡心你爹?!?/br> 仙蕙心疼母親,但話還得說,“娘你想想,這十幾年來沒有爹的時候,咱們在仙芝鎮(zhèn)吃苦受窮,不是一樣過得好好的嗎?現(xiàn)如今是去江都享福的,有錢花,有大房子住,穿金戴銀、呼奴喚婢的,難道還不能過得更好?”說到此,語氣一頓,“請容女兒,說一句遭天打雷劈的話?!?/br> 沈氏臉色微變,“你這丫頭,要說什么?什么天打雷劈?!?/br> “娘你若是真的恨爹,惡心他……”仙蕙冷冷道:“就只當(dāng)他不在了。” 沈氏聞言一怔。 邵景燁和明蕙則是吃驚,想說meimei,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邵大奶奶是做兒媳的,不免渾身不自在,小小聲,“我……,我出去燒水。” “嫂嫂你留下,這些話,你也得聽?!毕赊ソ凶∷?,然后道:“娘,你就不要再去管爹了。他如今賺了錢,你只當(dāng)是找了一個金主,能給銀子,能讓你不再吃苦,讓你的兒女有好日子過?!?/br> 邵景燁聽不下去了,皺眉道:“仙蕙,咱們不希圖榮華富貴……” “哥哥?!毕赊ゴ驍嗨?,“若是旁人發(fā)了財,就算是封侯拜爵,那都與我不相干??赏饷婺侨耍皇呛敛幌喔傻娜?,是咱們的親爹啊。咱們是他的親生骨rou,憑什么不能跟著爹過好日子?非得在這兒吃苦受窮的,讓別人享福?!?/br> 屋里的人都是目光復(fù)雜難言,各自沉默不語。 其實仙蕙還有別的要說,只是不能說。 縱使自己血海深仇什么都不管,寧愿在仙芝鎮(zhèn)吃苦,但想想三年后的瘟疫,那可是要人命的啊!即便知道提前囤上仙靈芝,可是還要別的藥,在仙芝鎮(zhèn)哪來錢?天知道今生誰會倒霉不濟(jì),萬一是家里的人……,自己怎么可能坐以待斃? 所以,江都必須去,和父親的關(guān)系也必須搞好! 她平復(fù)了下情緒,然后道:“娘,所謂七出三不去。你的娘家已經(jīng)沒了,你又為祖父守了三年孝,爹現(xiàn)在是先貧賤、后富貴,這三不去,你可都是占齊了?!比滩蛔∫宦暲湫?,“就是說到皇帝老子那兒去,爹也不能不敬著你!也沒有道理不養(yǎng)著咱們,去養(yǎng)別人!” 沈氏一下下的揉著胸口,難以言語。 明蕙紅著眼圈兒,委屈道:“還有……,娘你還贍養(yǎng)祖母十幾年呢?!?/br> “對!”仙蕙斬釘截鐵,“所以,娘你有資格享這個福氣,且是理直氣壯、天經(jīng)地義的,在氣勢上頭就不能輸了?!睋?dān)心她還在賭氣,又勸,“你不去江都,豈不正好稱了榮氏的心?哦,咱們一房人在仙芝鎮(zhèn)吃苦受窮的,榮氏和她的兒女穿金戴銀、呼奴喚婢,憑什么?。克降啄狞c比娘做得好了?” 是啊,憑什么讓自己和兒女們受苦?便宜別人?沈氏閉上眼睛止住淚意,半晌過去,方才緩緩睜開,眼里一片說不盡的清冷恨意。 她正要說話,門外響起了腳步聲,邵元亨喊道:“大夫來了?!?/br> 屋子里的氣氛陡然一變。 仙蕙擔(dān)心的看向母親,怕她見了父親,等下又再說出硬刺兒的話來。誰知道大夫進(jìn)來了,父親卻沒有進(jìn)來。心下啼笑皆非,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覺得不幸,罷了,又不是不知道父親的性子,何必慪氣?還是先應(yīng)付大夫罷。 大夫進(jìn)來問道:“聽說二姑娘暈倒了?” 一家人,七嘴八舌的替仙蕙遮掩。 沈氏說是女兒前段發(fā)燒,所以留下來愛頭暈的毛病,明蕙在旁邊幫著作證,邵大奶奶亦附和了幾句。大夫也是有眼力見兒的,瞧不出大問題,便開了一張清火的藥方,然后道:“二姑娘先休息,瞧瞧,若是好了,就不必吃藥了。” 邵景燁起身送人出去,打發(fā)人走。 “娘?!毕赊柕溃骸澳阆牒脹]有,咱們還去江都嗎?” 沈氏靜了靜,凄涼一笑,“去?!?/br> “當(dāng)真?不是氣話?” “不是氣話。”沈氏熬過了震驚、憤怒、傷心等情緒,現(xiàn)如今……,只剩下nongnong的不甘心,“你說得對,我做邵家媳婦十幾年問心無愧,他邵元亨就應(yīng)該養(yǎng)著我,養(yǎng)著我的兒女,而不是養(yǎng)著別人。”她把指甲深深嵌進(jìn)掌心,“所以,我去江都?!?/br> 讓自己去會一會那個榮氏,去看清丈夫的嘴臉,將來就算惡心得再回來,也沒有任何牽掛了。如同女兒說的那樣,只當(dāng)他……,死了。 仙蕙松了一口氣,“娘,你想通了就好。” 至少母親不會再和父親賭氣爭吵,等著祖母來勸,――既然決定去江都,何必鬧得撕破了臉再去呢?就算是裝,也要裝一個和和氣氣的樣子。 “哥哥?!毕赊ビ值溃骸拔也≈?,爹去給我請了大夫,你替我去給爹道個謝?!?/br> 邵景燁猶豫了下,還是去了。 沈氏譏諷,“他那是躲清靜,不想看見我這張冷臉罷了?!?/br> 仙蕙知道母親心里怨氣重,一時半會兒解不開,沒有再勸什么,想給她留點自個兒平復(fù)的時間。自己起來倒了一碗水喝,等著哥哥回來,才問:“爹呢?說什么了?” “爹在祖母的屋子里?!鄙劬盁畹难劬聪蚰赣H,緩緩道:“說了……,讓仙蕙好生養(yǎng)著,說是停幾天再走也使得?!?/br> ――這是一種讓步。 仙蕙神色一松,看來自己的努力起了效用。 ****** 吃晚飯的時候,邵元亨才從邵母的正屋里面出來。 他冷眼瞅著,沈氏雖然面色淡淡,倒也沒有再面紅耳赤的哭鬧,幾個兒女和兒媳都悶聲不說話,――并沒有想象中的雞飛狗跳,不由松了口氣。 只是也不敢說話,怕再挑起沈氏什么怒火,鬧得飯也吃不清凈。 邵元亨沉默,沈氏也沉默,邵母夾在中間亦是無言,一邊是親生兒子,一邊是孝敬自己十幾年的好兒媳,說啥都不合適啊。而仙蕙、明蕙和邵景燁,自然更不會開口,至于做媳婦的邵大奶奶,摟著女兒喂飯,一直連頭都沒敢抬。 一家人默默無聲的吃完了飯,各自回房。 仙蕙躺在床上睡不著,嘆息道:“今天晚上,娘只怕是要熬到天亮了?!?/br> “是啊?!泵鬓パ凵褚话担澳锏男睦锟嗖豢把?,偏偏還要和爹同塌而眠,叫她如何安睡?娘又不好翻來覆去的折騰,沒得起來再和爹吵嘴,只能直挺挺的躺到天亮,不知道多難受呢?!?/br> 仙蕙一陣無聲的靜默。 明蕙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亦是發(fā)呆。 仙蕙不想繼續(xù)這種壓抑的氣氛,換了個話題,“jiejie,等到了江都,咱們就該分開住了。不然若是擠在一起,反而讓榮氏笑話咱們寒磣,沒那福氣去享福?!闭Z氣一頓,“不過jiejie放心,就算咱們要住處屋子,平時要膩在一起,那是我們姐妹和睦親密,旁人也不能說什么?!?/br> “你這口氣,怎么就跟熟門熟路似的?”明蕙有一點點起疑,打量著meimei,“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之前去過江都邵府,已經(jīng)住過了?!?/br> 仙蕙心下輕笑,自己的確是已經(jīng)住過了,……上輩子。 “我瞎想的,大戶人家的小姐不都各自有屋子,有丫頭嗎?”她隨便找了借口,然后裹了裹被子,“早點睡,明兒還要打起精神趕路呢?!?/br> “明天?”明蕙驚訝道:“你‘病’了,不休息幾天?爹不是說了,可以停幾天再走嗎?”帶出些許煩惱之意,“去了江都,母親和咱們都得心煩,還不如在仙芝鎮(zhèn)多呆幾天,何必急著明天就走?” “罷了,爹的心早就呆不住了?!毕赊バ南铝碛写蛩?,拍拍jiejie的手,“快睡,這件事我自有主張,你先別問了?!?/br> 倒惹得明蕙笑了起來,“哎哎哎……,我才是jiejie,你是meimei,瞧你這老氣橫秋的樣兒,還要反倒照顧我了不成?小丫頭,心思還挺大的?!?/br> 仙蕙替她掖了掖被子,目光疼惜,“jiejie,睡罷?!?/br> jiejie,前世你為了我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罪,所以……,今生換我來照顧你,護(hù)著你,再也不要讓你受一絲委屈。 ☆、怨憎會 次日天明,沈氏的眼瞼下面一圈淡淡青色。 “娘,你在屋里等下?!毕赊ゲ幌肽赣H等下出去,給父親看見,以為她仍舊心懷怨懟,“我讓嫂嫂煮個雞蛋過來,滾一滾,把眼下顏色遮一下。” “就這罷?!鄙蚴仙裆珣脩玫模拔叶际强毂妓氖娜肆??!闭Z氣辛酸又嘲諷,“怎么打扮,都不如人家年輕貌美,何必費事?再折騰也是白搭?!?/br> “娘,話不是這么說的?!毕赊ト崧晞竦溃骸安粸閯e人,為自己,打扮的精神爽利不好嗎?至少不能讓別人看不起,畏畏縮縮的,人家還以為你怕了她呢?!?/br> “怕她?”沈氏心中原是郁氣難平的,聽了這話,倒是失聲笑了,“你這丫頭,昨兒拿話去激你哥哥,今兒又來激你娘?沒大沒小的,找打。” “娘才舍不得打我呢。”仙蕙笑嘻嘻出了門,找了嫂嫂讓她煮個雞蛋,一會兒送母親屋里,又找哥哥,“眼下無事,辛苦哥哥去街上走一趟,買點上等的胭脂水粉,還有眉黛,然后挑幾朵戴得出去的絹花?!?/br> “你用?”邵景燁不明問道。 “不是?!毕赊ダ脚赃呎f話,壓低聲音,“哥哥,那榮氏比娘年輕,又是整天過好日子養(yǎng)得嬌,會打扮,不定怎么光鮮亮麗呢。我不是要讓娘跟她比美,但是到時候府里還有下人,大家瞧著,總不能讓娘被比下去差太遠(yuǎn)吧?” 邵景燁挑眉,“我們娘哪里比別人差了?” “我知道娘不比別人差?!毕赊@了口氣,“可俗話說,馬靠鞍裝,人靠衣裝?!毕肫鹎笆滥赣H被嘲諷就惱火,“江都邵府的人都過著富貴日子,上上下下一雙勢利眼,豈能不狗眼看人低?咱們在小鎮(zhèn)上穿著寒素,肯定不夠人看的,就算配上金銀首飾也不搭,反倒遭人笑話兒?!?/br> 邵景燁沒有做聲,眉宇間,隱隱透出強(qiáng)壓下的怒氣。 仙蕙又道:“剛巧昨兒我纏著爹買了幾匹好料子,等下就跟母親她們說說,咱們動手一人做兩套新衣服,到了江都,再用胭脂水粉打扮一下。不說多鮮亮,好歹……,得體體面面的啊?!?/br> “你別說了。”邵景燁目光微凝,“我明白?!钡嗔说嗪砂白騼旱o的銀子還剩下不少,我這就去買,胭脂水粉、絹花、眉黛,全都給你們都買最好的?!?/br> “哎,哥你慢點兒。”仙蕙揮揮手,然后去了堂屋找父親,進(jìn)門先福了福,然后喊了一聲,“爹,女兒給你請安了?!?/br> 邵元亨對二女兒的印象還不錯,點了點頭,“來了?!?/br> 仙蕙怯怯道:“爹,我來給你認(rèn)個錯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