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你是月瑤苑的后門來的嗎？走的時候，當(dāng)心些。出去就回書院，好好讀書，不用擔(dān)心其他的，有事我會讓晚晚告訴你的。”

    林氏說完這些話，神情就像是有些累了，紀衡心中縱然有萬般不舍，卻也知道這里絕非自己久留之地，他是偷著從月瑤苑連接街面的后面偷偷進來的，紀琬琰的計劃他也知道，除了讓府里的人配合之外，他沒有幫上什么忙，紀琬琰今早才派人去告訴她，如無意外，今晚來月瑤苑就可見到母親，他如約而至，果然，沒有令他失望。

    跪地與林氏辭別，紀琬琰送他出門，紀衡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從懷里掏出一疊紙，送到紀琬琰的手中，說道：

    “這是哥哥身上所有的錢，全都給你們，用完了我再送來，我跟著朋友這些年做了些生意，錢你們不用擔(dān)心，你要好好照顧母親，我給你的那份名單你好好收著，他們都是我的人，關(guān)鍵時刻能保護你們，你年紀還小，以前我怕你不懂事，所以只能讓人偷偷的接濟你們一些吃食和棉衣，不敢給你和徐mama多少錢，生怕引起那些毒婦的注意，今日你做了這樣一件大事，哥哥心中十分佩服。本不該讓你一個人照顧母親，但哥哥現(xiàn)在還不能留在你們身邊，你凡事要多個心眼兒，保護母親的同時，也要保護自己，那些人壞著呢，知道了嗎？”

    紀琬琰前世今生都沒有聽到過這樣關(guān)切的話語，一時又紅了眼眶，從前她和徐mama生活在月瑤苑中，雖然清苦，可不管好壞，確實是沒有缺過吃穿的，現(xiàn)在紀琬琰才知道，原來這中間還有紀衡暗中的接濟，而她上一世，居然一點都不知道這些背后的事情。

    紀衡替她擦了眼淚，說道：

    “別哭了，哥哥知道為難你了，但這也是沒辦法的，我明年春天會參加科舉，得個秀才不成問題，那時候，我再想法子把你們接出去，這段時間，你和母親都把身子養(yǎng)好了，多吃點飯，府里克扣，就讓徐mama和甘嬤嬤自己上街去買，咱們月瑤苑通著外頭的街面，這些事甘嬤嬤她們都知道，她們?nèi)际撬藕蚰赣H的老人，你可能不太熟悉，但她們都是好人，你可以完全信任她們，有事就多和她們商量。”

    紀衡的殷切吩咐，紀琬琰一字一句全都記在腦海中，就算有些事情她都明白，也不想打斷紀衡，因為她真的太久沒有被人關(guān)心過了。

    紀衡戴上了黑色披風(fēng)的帽子，與隨行小廝一起趁著夜色從后門走了出去。

    紀琬琰回到房間，將紀衡給的銀票拿給了林氏，數(shù)了數(shù)，居然有八百兩那么多，全都是十兩的面額，應(yīng)該是紀衡早就準備好了的，生怕她們沒處去換，就給了面額小些的。

    “哥哥說，他這些年和朋友做了點生意，錢的事，讓咱們不用擔(dān)心?！?/br>
    林氏點頭，說道：“他和葉青是朋友，做點生意，也是正常的?！?/br>
    紀琬琰看林氏有些累了，就扶著她躺下，林氏將銀票又全都給了她，這才說道：

    “葉青的父親和你哥哥的父親是莫逆之交，葉家是皇商，你哥哥當(dāng)年被趕出去，走投無路，定然也是靠的葉家接濟，才有了今日?！?/br>
    紀琬琰這才明白，說道：“原來爹爹還有這樣一個朋友，這么說來，也是多虧了葉家呢?！?/br>
    林氏的眸子落在紀琬琰的臉上，看著這個與自己容貌有八分相似的女兒，林氏的神情似乎有些悲涼，纖薄的唇瓣開合了兩次，像是要說什么，可最終卻還是沒有說，只閉上了眼睛。

    紀琬琰見她累了，便不再與她說話，站起身，放下帳子，就走了出去。殊不知在床帳中閉上眼睛的林氏，卻突然又睜開了，看著紀琬琰離去的背影，幽幽的嘆了一口氣。

    紀琬琰走到院子里，就見甘嬤嬤已經(jīng)組織大家開始打掃了，四五桶水放在臺階上，梅薔和朝顏正在擦洗柱子，甘嬤嬤親自掃著院子，林樊則負責(zé)運送繁重的東西，福伯站在廊下，修剪庭院里的花草。

    徐mama在廚房里清洗灶臺，綠丸則在廚房外的爐子旁燒水，一切都是那么生機勃勃，井井有條。

    紀琬琰先是喚來了綠丸，讓她給母親灌一個湯爐子去被褥之中，如今還是寒冬臘月里，天氣最為寒冷，房里沒有生炭爐，實在太過陰冷了。

    綠丸應(yīng)了一聲，就去做了。

    紀琬琰這才走到甘嬤嬤身旁，對她說道：

    “甘嬤嬤，你先別做這些了，跟我過來一下，我有事想請你辦?！?/br>
    甘嬤嬤放下笤帚，把手在外衣兩側(cè)擦了擦，這才對紀琬琰應(yīng)聲道：“哎，奴婢這就來?！?/br>
    紀琬琰走入了一間空房，這里原來是她爹的書房，后來大房發(fā)生變故，也就空了下來。

    甘嬤嬤走入之后，紀琬琰就把門給關(guān)了起來，然后拿出了五百兩銀子送到甘嬤嬤面前，說道：

    “甘嬤嬤，我年紀小，不懂管家，這些銀子是哥哥剛才給我的，咱們沒有前帳，這便算是與你交接了，今后月瑤苑中的一切全都交給您了，我這里有幾件事，你記一下?！?/br>
    甘嬤嬤看著手里的銀票，還有紀琬琰這張和大夫人極其相似的面孔，如今臉上顯出的光彩與信任，都甘嬤嬤心中一暖，暗贊到底是大夫人的孩子。

    “既然姑娘看重我，那我便不再推辭，院里的事情，姑娘不必擔(dān)心，有了這些銀錢，過生活應(yīng)該是不成問題的。姑娘還有什么事，也可以直接吩咐我去做?！?/br>
    紀琬琰點點頭，這才將自己的意思娓娓道來：

    “我就開門見山了。第一，你去把你們的身契處理一下，務(wù)必要全都買來，不能留下任何把柄。第二，梅薔的meimei梅墨，這回替我做了件大事，受了不少的皮rou之苦，估計過幾天府里就要發(fā)賣她，你叫人盯著些，務(wù)必將她再買回來。第三，明天去城里請個大夫過來，替我娘瞧瞧，不讓大夫看看，我總不能放心。”

    就這兩件事，如今便是紀琬琰心中最最緊要的大事了，甘嬤嬤聽明白之后，就領(lǐng)命下去辦了。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雖然有紀衡的支持，不過，甘嬤嬤卻沒有顯露太多，拿去回事處領(lǐng)身契的時候，交的錢只說是自己這么多年存的，因為她們都不是紀家的本家奴才，而是當(dāng)年隨林氏進門的陪房，林氏出事之后，她們這些人全都被回事處接手，分派了工作，所以，并不是和紀家簽的身契，不過這些年，她們也算是在紀家做事，拿了紀家的薪資，按照規(guī)矩，要走也要交一筆費用，交了費用，她們便脫離了紀家的代理，繼續(xù)回到從前的位置。

    甘嬤嬤打理院子的確是有一套的，不過短短幾日，就讓原本有些死沉的月瑤苑變得井井有條起來。

    紀琬琰讓甘嬤嬤請大夫回來給林氏看診，診斷后，大夫只說身子弱些，沒什么太大的問題，紀琬琰才放下心來，讓林氏臥床修養(yǎng)了三日，才讓她下床來。

    林氏幾乎還是每天足不出戶，甘嬤嬤知道林氏的愛好，便連夜叫人把書房給收拾出來了，又將主臥和書房之間偷偷的打出一面墻來，讓林氏不用出門，就可以在臥房和書房來去自如，紀琬琰也很贊成這樣的做法，因為不管怎么樣，在母親的身體修養(yǎng)好，在她和哥哥能夠保證母親平安的情況下，她不希望那邊院子里的人知道母親的近況。

    林氏自己更是沒有意見，她本身就不是一個愛出門的人，從前做大夫人的時候就是這樣，一本書就能打發(fā)一天。

    現(xiàn)在她倒是不看書了，卻愛上了教導(dǎo)紀琬琰，紀琬琰不管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文學(xué)方面都是一竅不通的，她上輩子也試圖學(xué)過書畫之類，可到底沒有個正經(jīng)先生，所以，到最后也不過就是能寫點字，看點書罷了。

    林氏也看出了紀琬琰的水平，沒有苛責(zé)，而是主動承擔(dān)起了每天教導(dǎo)紀琬琰的責(zé)任，書房里其他東西不多，就是寫字畫畫的紙保留了很多，不必再出去買。林氏在成親前原本就是嶺南府出色的才女，京里有女博院，她便在女博院里讀過書，天資聰穎，文采斐然，后來嫁到紀家，那也是風(fēng)頭無兩的，才貌雙全之類的溢美之詞更是紛至沓來，據(jù)徐mama說，母親嫁給當(dāng)時還是平陽候世子的父親時，還有不少文人墨客寫詩挑釁父親呢，幸好父親也是飽讀詩書的，當(dāng)年為了母親，和士林才子們有過一段你來我往的詩斗，也是成就了這一番癡情的佳話，可誰承想后來，這樣天作之合的一對神仙眷侶，居然全都落得這樣的下場呢。

    所以，以林氏的見解要教導(dǎo)紀琬琰確實是夠了的，再加上紀琬琰已非吳下阿蒙，有了一世的蹉跎，哪里還會不勤奮呢？

    每天三餐加起來半個時辰，晚上睡三個時辰，其他時候，她幾乎全都撲在學(xué)習(xí)上，林氏教她寫字的筆法，讓她練兩張紙，她就練四張，然后挑選兩張出來交給林氏過目，林氏瞧著她努力，心里也頗感欣慰，不過卻絲毫沒有松懈，就好像是填鴨似的，恨不得將自己所會的東西全都一下子灌輸?shù)郊o琬琰的腦中去。

    就連徐mama都覺得大夫人有點矯枉過正，覺得四姑娘太可憐，每天都沒有歇息的時候。吃飯時，總是默默的給紀琬琰多夾兩塊rou在碗里。

    眼看臘月過了，就是新年。

    月瑤苑的新年注定不能太過喜慶，不過有一點倒是好的。那就是過年紀衡可以光明正大的到月瑤苑來。

    他給紀琬琰和林氏帶了幾匹鮮亮的絲綢布，還有一些時興的首飾項鏈，是先把東西送進了后院，然后才從正門進來，去主院給老太君請過安后，才直奔月瑤苑的。

    紀衡見林氏的氣色好了許多，心中甚慰，告訴了林氏他已經(jīng)報名了春試，林氏聽后，倒是沒有太多激動，只是鄭重的和紀衡說：

    “如果你有把握就去考，若是沒有，就暫緩別考?！?/br>
    林氏這句話的意思，紀琬琰也聽得明白，因為如果紀衡一試不中，反而引起了紀家的注意，暗地里也許會做些什么小動作出來，但中了秀才的話，就要相對好些，因為那就是等同在禮部貢院有了名號，紀家想收拾紀衡的話，也要麻煩很多。

    紀衡認真的點頭，說道：“母親放心，兒子有信心能夠考中的。”

    林氏這才放心，紀琬琰在一側(cè)招呼紀衡吃點心，紀衡揉了揉meimei的頭，兄妹倆相視一笑，林氏又忽然對紀衡說道：

    “對了，你父親的墳，別忘了去。”

    紀衡吃著點心，連連點頭，說道：“嗯，忘不了，待會兒我就去?！?/br>
    紀琬琰也跟著好奇，說道：“娘，我能和哥哥一起去嗎？”

    就算紀琬琰對這個父親沒有太多的印象，不過就憑著他對林氏那份癡情，她覺得自己也該去給父親磕頭。

    林氏抬眼看了看她，淡淡的搖頭，說道：“你哥哥去就好，你不用去?！?/br>
    紀琬琰還想問什么，卻被紀衡打斷，說道：“meimei你還是別去了，陵地附近陰森的很，你一個小姑娘家，去了會害怕的?！?/br>
    紀琬琰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可是卻又說不出來到底哪里不對勁，只是‘哦’了一聲。

    紀衡不能待太長時間，除了要去陵地之外，還有幾個師長家要去拜年，所以，便沒有留在月瑤苑吃飯，就匆匆的走了。

    他走之后，甘嬤嬤就來稟報紀琬琰，說主院那邊派來在院外監(jiān)視的人也撤了回去。

    雖說是過年，但紀衡走了之后，林氏也就從臥房穿回了書房。紀琬琰沒一會兒也進去了，走到林氏身旁坐下，林氏將目光抬起來看了看她，問道：

    “怎么了？不是說要和徐mama學(xué)做團子嗎？”

    紀琬琰低下頭，思慮一番后，才斟酌著說道：

    “娘，你為什么……不讓我去祭拜爹呀？”

    如果說紀琬琰只是一個普通的十一歲小姑娘，那也許她關(guān)注不到這里，可是她前世今生加起來都四十多的人了，哪里還會聽不出來呢，林氏讓紀衡去陵地，卻不愿她去。

    “不是不讓，而是沒必要?！?/br>
    林氏的神情有些感傷，紀琬琰似乎聽出了她話中意思，又追問道：

    “為什么沒必要？那也是我爹，不是嗎？”

    林氏聽到紀琬琰說‘我爹’這句話的時候，神情一陣凝滯，然后才放下了手里的書本，正經(jīng)抬頭看著紀琬琰，紀琬琰在她那雙淺淡又迷人的雙眸中，似乎看出了一些不該有的情緒。

    腦中充斥著上一世她偶爾聽來的一些八卦消息，一直覺得是無稽之談，可如今林氏還活著，她從林氏的表現(xiàn)上，似乎從側(cè)面印證了什么似的，腦中一道靈光閃過，紀琬琰的黑眸直接看進了林氏的雙眼。

    “除非……那，不是我爹?！?/br>
    林氏的心弦某一處似乎感受到了海嘯般的震動，幾乎有那么一瞬間，她是不敢看紀琬琰的，只覺得這個女兒多智近妖，她是從什么地方得出了這個結(jié)論？

    不過也只是一瞬，林氏便緩緩恢復(fù)過來，低下頭的樣子，似乎有點不知所措。

    看她這樣，紀琬琰已經(jīng)可以在心中得出判定了。

    她果真如傳言中那般，并不是紀家的孩子，當(dāng)時她只覺對方是滿口污水噴濺，并沒有真的相信過，更何況，那人說的情況她也沒法查證，唯一知道真相的林氏已經(jīng)死了，小時候伺候自己的徐mama也死了，這件事沒有至親和她細說，而那傳言中的那戶人家又對她的存在表現(xiàn)的毫不知情，她孤身一人，又要到哪里去分辨清楚呢。

    不過，雖然沒處分辨，可這件事她卻是記得清清楚楚的，直到今日都沒有忘記，而林氏的表現(xiàn)，觸動了她的這段記憶，讓她拿出了比平日里敏感好幾倍的直覺，猜中了這件事。

    林氏不知為何，眼中突然就蓄滿了淚水，紀琬琰大驚，趕忙撲著跪倒在她的面前，說道：

    “娘，您怎么哭了？我，我瞎說的，您別在意，我以后再也不瞎說了?！?/br>
    可是無論紀琬琰怎么安慰，林氏的眼淚就像是斷了線的珍珠，怎么樣都止不住，紀琬琰徹底的懵了，她不知道這件事會讓林氏的情緒這樣激動，在她的印象中，母親實在是一個淡定自若的女人，縱然被當(dāng)成瘋子關(guān)了六年，可是她堅強的心智卻沒有因此而受到影響，出來之后，稍加調(diào)理，她就恢復(fù)了從前的精力，紀琬琰甚至覺得，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傷害到林氏了，因為林氏已經(jīng)承受過最大的打擊，不是嗎？

    可現(xiàn)在，她到底是為什么？為什么提起她的父親就哭個不停？

    紀琬琰慌了，她隱約感覺到自己似乎觸到了一個不該由她觸碰的地方，正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在向她席卷而來。

    林氏哭著哭著就撲倒在了羅漢床上，將自己的臉埋在被褥下，紀琬琰跪到她身旁，輕輕的拍著她的后背，希望她能夠感覺稍微好一點。林氏的悶聲聽在紀琬琰的耳中頗不是滋味，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只能一個勁的道歉，說自己說錯話了。

    大概過了小半個時辰，林氏的情緒才漸漸的恢復(fù)，從被褥中露出那哭紅了的眼眶，紀琬琰一下子撲入她的懷中，說道：

    “娘，都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胡說八道了?！?/br>
    經(jīng)過這么會兒的反省，紀琬琰猜想林氏之所以情緒這樣激動，必然就是因為她那句‘不是她爹’引起的，試想無論是誰聽到這樣的話都不會高興，那等于就是當(dāng)面說林氏不檢點，和別的男人生了她……

    紀琬琰想通之后，自己也后悔不已，她不該因為一些沒有邊際的流言，就來揣測自己的母親，她真的是太不應(yīng)該了。

    可是林氏摟著她說出的第一句話，卻讓紀琬琰的全身都如跌入冰窟般，寒徹骨。

    “你沒有說錯。他的確……不是你爹?！?/br>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紀琬琰從林氏懷中坐直了身體，震驚的看著已經(jīng)平靜下來的林氏。

    “原本這件事，我也打算要告訴你的。只是每回看見你，我都說不出口。你還這么小，根本不應(yīng)該知道這些，承受這些。可是今天你既然開口問我了，那我也不想再瞞著你，不管你聽不聽得懂，我都告訴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