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我父王,是一路陪著先帝打下江山的開國元勛,多年來一直是先帝的肱股之臣。我從小就在父王的書房里長大,亦是受過先帝的親自教導(dǎo),后來隨著父王出入朝堂,漸漸有些嶄露頭角的機(jī)會,先帝多次夸贊獎賞過我,我當(dāng)然知道,他是有想立我為儲君的意思的……” “可是后來在先帝駕崩前,還是選擇將皇位傳給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大概也是根深蒂固的血緣觀念,不愿讓自己的事業(yè)拱手讓給外姓人吧……” 沈敘懷說到這,微微嘆了口氣,當(dāng)時的他一度非常沮喪,認(rèn)為是自己做錯了什么,才讓先帝沒有選擇他,是在后來老淵政王的鼓勵勸解下,他才恢復(fù)過來。 他繼續(xù)道:“先帝一是怕太子能力不足以撐起江山,二是擔(dān)憂他離世后太子登基會對我下手,便將虎符一分為二,一半交到了我的手上,臨去前握著我的手,仔細(xì)交代我要好好輔佐新帝……先帝雖沒有選擇我,可對我仍有教導(dǎo)之恩,他說的話,我又怎會不聽?” 沈敘懷說到這,起身從架幾案上將那紅花葵木的盒子取下來,在沐禾凝面前打開。 里頭一塊小小的,掛著明黃垂絳流蘇的半圓形黃金虎狀令牌,展現(xiàn)在沐禾凝眼前。 她忍不住握在手上,仔細(xì)地打量著,這樣一塊小巧的令牌,卻象征著無上的權(quán)威和榮耀,金黃色的光芒照耀著她的瞳孔,沐禾凝突然有些理解,為什么他們會對那個位置趨之若鶩了。 “那你……有過不甘心嗎?”沐禾凝咬著唇,輕輕問。 她相信是有過的吧?任何一個曾與皇位有過擦肩而過可能性的人,都不會甘心這樣的結(jié)果,尤其是這在位之人能力并不及自己,而自己卻只能屈居人下,滿腔的才華和抱負(fù)無處紓解。 沈敘懷垂著眼眸,思索良久,終是點(diǎn)頭承認(rèn),“我有過。” “我有過不甘心。”他說:“在苦寒邊境待著的日子,我曾經(jīng)有過迷茫,有過不甘,有過怨恨,我甚至在無數(shù)的寂靜深夜埋怨先帝為什么要這樣對我,但是……” “但是當(dāng)我親手帶領(lǐng)出來的精兵將領(lǐng)站在我面前,問我要不要造反,要不要奪了皇位,他們會支持我?guī)椭視r,我動搖了……” 沈敘懷說著,從桌案旁的青花瓷缸中取出一副卷軸,在書桌上緩緩展開。 那是一副畫著民間街市百姓風(fēng)貌的畫卷,上頭描繪的人群熙攘,街市繁榮,展露的是一片錦繡安寧的盛世安居之相。 “禾凝,你看,這才是我的理想?!?/br> “我想要那個位置,更確切的說,我想要的是坐上那個位置,來親手實(shí)現(xiàn)這樣一幅太平盛世?!?/br> “我想看到在我的手下,百姓能夠安居樂業(yè),山河能夠國泰民安?!?/br> “可是……”沈敘懷猶豫了,他說:“我是打過仗上過戰(zhàn)場的人,我知道一朝揭竿起義、帶兵造反是什么樣的后果,皇權(quán)的更迭實(shí)際上是百姓的災(zāi)難,逼宮篡位的另一面是伏尸百萬、流血千里……” “這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鄙驍岩浑p大手輕輕拂過畫卷上的人物,像是問沐禾凝,又像是在問自己:“如果百姓能夠?qū)崿F(xiàn)安樂,那么那個位置上坐的是誰,其實(shí)并不重要,對嗎?” 沐禾凝被他的言語擊中了一瞬,她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看著他流淌出來的情緒蔓延在畫卷之上,心中漸漸浮起一股別樣的情緒,她漸漸明白了他的初心。 他是受著先帝和老淵政王培養(yǎng)出來的苗子,自小通讀的也是詩書大義、家國天下,他的理想自然是能夠坐上皇位,安/邦天下。 可是如今他要坐上皇位的代價卻是用天下安/邦來實(shí)現(xiàn)的,這與他的理想初衷背道而馳。 她知道他的矛盾,她知道他的為難。 “對不起,禾凝……”沈敘懷驀然收起卷軸,情緒在某一瞬間忽然變得失控,他微微顫抖著眼睫,道:“所以如今我只能選擇接受這樣的生活,我沒辦法給你更好的生活……” 他是想過要保護(hù)她一輩子,要給她最無上的榮耀,要帶她坐上那最高的寶座的,甚至在那天姚晉來找他密謀之時,他也曾有過動搖,可是他只要一想到這天下蒼生的代價,他就沒辦法下定決心…… 沐禾凝看著他眼眸中流露出來的無助,她亦微微紅了眼眶,聽見他這樣深刻地剖析自己的內(nèi)心,她又怎能不理解他。 她忍不住伸出雙手,第一次主動去擁抱他,雙臂緊緊護(hù)住他溫?zé)崽鴦拥牟鳖i。 “沒關(guān)系的,我都懂,你已經(jīng)做的很好了?!便搴棠穆曇艉茌p柔,在他耳旁低語呢喃:“就算你沒法坐上那個萬人之上的位置,你在我心里也永遠(yuǎn)都是唯一?!?/br> 第25章 (二更)意中人與梁上燕…… 自那日坦誠相待后,沐禾凝發(fā)現(xiàn)自己對沈敘懷的了解又多了一分,她從來不知道在他那樣沉靜的外表下,藏著那樣一顆赤誠的心。 她看中的人,一定不會錯的。 幾日過后便是一年一度的雙七節(jié),這是全京城最熱鬧的一天了,幾乎全城的男女老少都會出動,逛夜市、看燈會、猜燈謎,共襄盛會。 沐禾凝從前未出閣時便經(jīng)常被父母拘著不讓出門,也不許參加這么熱鬧有意思的節(jié)日,到了今年在沈家,她自然是要拉著沈敘懷陪她一塊去玩了。 臨出府前,沐禾凝想起沈意羨,去蘭因閣找她。 “意羨,今晚的雙七夜市,你和我們一塊去嗎?” 沈意羨自從回京之后,便一直待在府上庭院里,不曾出門,也很少走動。 沐禾凝雖然知道她是個清冷的性子,可還是怕她一個人在府上憋壞了,出門也要叫上她。 沈意羨想拒絕,她不愛見生人,亦不愛湊熱鬧,這樣的日子,她是斷斷不會出門的。 可是一抬眸,就看見沈敘懷望著她,勸道:“意羨,去吧,和哥哥一起?!?/br> 沈敘懷心里對這個meimei其實(shí)是有所虧欠的,當(dāng)年他離京的時候meimei才八歲,還是懵懂無知的時候,他便將她一個人留在了府上,京城中再無旁的親人。 后來每每和府上通信,也只能得到她的只言片語,她是個敏感早熟的孩子,就算來信,也只會說自己一切安好,勿要擔(dān)心。 可沈敘懷知道她的難處的,一個年幼的女孩子孤身在府上,面對一群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家人,定然十分孤苦無依。后來聽說她很爭氣,選上了宮里的伴讀,便搬去了宮里住。 再后來,便是她及笄了,沈敘懷原本打算將她的婚事托付給京城值得信任的長輩,可誰知meimei并無嫁人的打算,而是選擇了前往江南祖宅定居。 如今一晃已經(jīng)十八歲,連他這個做哥哥的都成家了,meimei還未出嫁。 京城里像她這個年紀(jì)還未出閣的,已經(jīng)算是老姑娘了。 沈敘懷知道m(xù)eimei心思重,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想強(qiáng)迫她隨意嫁人,但還是希望她的性子能活潑些,多接觸些朋友。 沈意羨看著沈敘懷的眼睛,似乎猜到他的想法,她不想讓哥哥失望,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好?!?/br> * 沐禾凝穿一身米黃碎紅撒花交領(lǐng)紗衣走在街市上,像第一次出門似的,看見什么都覺得新奇,連遇到吹糖人的、買面具的都要停下來駐足觀看一番。 街市上人多擁擠,沈敘懷怕她這么動來動去地走丟了,便挽著她的衣袖。 “王爺,這個狐貍的面具好不好看?” “王爺,我想要這個葫蘆荷包?!?/br> “王爺,等會我們?nèi)ゾ┣搴优戏派徎舭??!?/br> 沐禾凝像個活潑愛鬧的孩子,拉著沈敘懷的手纏著問他,沈敘懷自然是一一作答,又替她挑選好的東西付賬。 沈意羨跟在兩人身后,默默地看著自己面前這一對璧人。 如今哥哥過得比她想象中幸福,她也算有所寬慰。 沈意羨想著念頭,便不想再上前打擾二人,足下的腳步慢慢放緩,有意落后于他們。 這樣的日子,她想一個人逛逛。 沈意羨漫步到西市的花燈街上,道路兩旁都是形色各異的花燈攤位,亦有猜燈謎送花燈的游戲引人駐足觀看。 長街里來來往往都是成雙成對的青年男女,像沈意羨這樣獨(dú)身一人的并不多。 可偏偏沈意羨的容貌身姿奪目出眾,她哪怕不言不語,也引得不少少年回頭側(cè)目。 沈意羨不理會旁人的反應(yīng),她隨意走到一個花燈攤位前,目光被一個做工精巧的竹編桃花燈吸引。 “姑娘眼光真好,這是小攤最受歡迎的花燈了?!睌傊餍χ溃骸霸遣毁u的,但若是猜中了上頭的燈謎,便可以免費(fèi)送給姑娘?!?/br> 沈意羨掀眸看他一看,將花燈上綁著的布條打開,看到上面果然寫著一行小字。 “明月無心空流泣——打一字?!?/br> 沈意羨的秀眉微微蹙起,細(xì)細(xì)思索起燈謎的線索來。 周圍人群被攤主的話語吸引,紛紛聚攏過來打量著花燈上的燈謎。 “明月無心空流泣,這是什么意思吶?” “這么難的謎題,誰能猜出來?” “不會是攤主故意不想免費(fèi)贈燈的吧?” 人群里的竊竊私語在身旁響起,沈意羨擰眉,思索了好一會也沒有頭緒。 從前的才女名號終究是丟失了,她苦笑一番,頗為不舍地看了眼那桃花燈,將它放回?cái)偽簧稀?/br> “——明月無心空流泣,謎底很簡單,便是那‘意中人’的意罷了。” 一聲清風(fēng)朗月般的聲音傳來,人群聞聲回頭望去,只見在人群之外一個坐著木制輪椅的玉冠男人信口答道,男人雖面有病態(tài)之相,可眉宇間可見朗逸風(fēng)姿。 沈意羨還未回眸,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便怔住了。 她僵硬了片刻,不可置信地緩緩轉(zhuǎn)過身子,看到人群之外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明亮的燈影與喧鬧的人群環(huán)繞,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兩人都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驚訝。 梁景堯也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遇到沈意羨。 他自從出事后便久居府邸,不曾出門,直到今日雙七節(jié),下人勸說他外頭熱鬧喜慶,讓他也出門逛逛,有益于病情恢復(fù)。 梁景堯才讓下人推著輪椅扶他出門,可誰知會上夜市燈會上與沈意羨重逢。 “這位公子果真才華橫溢,正中謎底,那這桃花燈便依小人方才所言,免費(fèi)贈與公子了。” 攤主吟吟笑道,這盞漂亮的桃花燈放在這半個晚上了,吸引了無數(shù)的目光駐足,但無一人破解謎題,也就這位坐著輪椅的公子,能巧妙地正中謎底。 他將那盞桃花燈呈給梁景堯,而對方卻只是微微搖頭,看一眼不遠(yuǎn)處清麗絕塵的女子,淡淡道:“送給那位姑娘吧。” 這是他欠她的。 …… 手提著桃花燈,并排和梁景堯走在長街上,沈意羨還是覺得恍然如夢。 大約幾年前,也是如這般的場景。那日亦是雙七節(jié),在燈會上,年少的六皇子微服出宮,被燈會上一龍馬燈吸引住。 可拿到花燈需破解謎題,梁景堯看著那句“輕舟點(diǎn)點(diǎn)泛春波”,半天沒有思路。 也是在那一瞬間,少女清甜純稚的嗓音在身旁響起,帶著些不染世俗的驕傲自持。 “——這輕舟點(diǎn)點(diǎn)泛春波嘛,很簡單呀,便是‘梁上燕’的梁字?!?/br> 年少的沈意羨才情冠絕京城,是人盡皆知的京城才女,滿滿都是驕傲自信的態(tài)度,她看著花燈猜完謎題,一抬眸就撞上少年漆黑清澈的瞳眸。 也正是在那一刻,她清楚地聽到了自己心臟猛烈跳動的聲音。 那是少女初次的心動。 拿到攤主贈送的花燈后,她懷著緊張的心情小跑兩步追上少年,將花燈送給他:“喏,既然是你喜歡的,那便送給你好了?!?/br> “但是,”沈意羨盯著這雙黑亮的眼睛,故作不經(jīng)意道:“你要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br> 少年打量她片刻,含笑收下花燈,望著她燃起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笑意:“在下的姓氏,正是這花燈的謎底?!?/br> 是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