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你……”他動(dòng)了動(dòng)薄唇,溢出一個(gè)字便再無下句。他的身旁還放著一個(gè)很大的竹簍,里面裝了小半簍的菩提子,看得出已拾了很長一段時(shí)間。 良久,顧九深吸一口氣,控制住緊張和惶恐,屏住呼吸慢慢地朝他伸出手去。 終于,她冰涼的手觸碰到他同樣冰冷的臉。 不是幻覺,不是夢境,一切都在。 她的手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勢,懸著,指尖觸及他的臉,她能聽到他逐漸變得急促的呼吸。 直到——她的目光落在那雙雪白赤足上,上面還沾著些許泥漿。 他感受到她的注視,灼熱的目光落在他如玉的赤足上,突然他想勾住她腰,將她摟進(jìn)自己的懷中,將她的小臉壓向自己的胸膛,這樣的他,這樣狼狽的他,他不想讓她看到…… 可是他不舍得丟開他手中收集了許久的菩提子,他害怕下一刻她便化作一縷煙離他遠(yuǎn)去。他不信人鬼,不信神佛,卻信了凡羽大師的大弟子的話,她昏睡不醒,他便信了…… “你不冷嗎?”她沙啞的開口道,“呆瓜……” 寡月怔住了,伸手握住她冰冰涼涼的手,只有握住,他方能真切的感受到她的存在,才知道這種種并不是南柯一夢。 他曾以為,喜歡一個(gè)人不是看他是否情難自已,而是看他是否甘愿為了那人忍耐。 喜歡不是忍耐,而是緊緊的抓住—— 他不再在乎指尖指縫中的泥漿,緊緊的握住少女的手。 顧九一抖,手中的菩提子散落了一地。 “不冷……”他答道,唇角勾起,“原是大師兄騙我的……” “大師兄?” “就是你醒來見到的那個(gè)僧人?!彼Φ?。 原來,竟是他比她先醒的,那么她究竟是昏睡了多久,這期間又發(fā)生了什么? 顧九凝著他月光下蒼白的臉,忙要拉著他起身,帶他回房,他凍得不輕吧,也不知來這里多久了。 “等等。”那人笑道,松了手,拾起顧九方才散落一地的菩提子,這也是她辛辛苦苦撿的吧。 到底是他二人都太投入了,拾了半晌也沒發(fā)現(xiàn)對方。 顧九見狀忙去拿一旁的竹籃,泛黃的菩提子一粒粒的落進(jìn)籃子里。 “倒是那面善的大師兄,騙了我二人,都說出家人不打誑語,他真真是……哎!”顧九無奈搖頭嘆了一句。 “九兒,他不是故意的……”那人麋鹿般溫柔的眸子盯著顧九,似是不想她氣惱。 可是她真真沒有氣惱,她紅了臉,低頭道:“你看著路!” 末了,她又復(fù)添了一句:“哪有人出來不穿鞋子的……” 寡月身形一滯,過了許久不答話,他亥時(shí)醒來便記起今日的菩提子還未拾滿一簍,便是想也沒有想直奔菩提樹下,竟然忘記了穿鞋…… 回到禪房里,顧九便端著一盆熱水過來。 她將水放在床榻前擱鞋子用的矮榻上,將布鞋移動(dòng)的遠(yuǎn)些,便朝燭光下?lián)熘刑嶙拥年幑言聠玖寺暎?/br> “過來?!?/br> 少年停下手中的活計(jì),有些懵懂的望著顧九,方看到床榻前的水盆時(shí)便懂了。 顧九無奈再度嘆道:“你不過來,我便端過去了,可你腳下是毛毯,若是打濕了,我怕那怪脾氣的大師兄整我。” 寡月笑了笑,站起身,覺得腳有些麻,僵硬的邁動(dòng)步子,又用手將肩上披著的快要滑落的長褙子提了提。 他頗不自在的坐在床榻前,沒等顧九走開,便是久久不褪鞋子。 “怎么了?”見他久不動(dòng)顧九蹙眉問道。 他的臉臊紅起來,就像小時(shí)候被殷叔第一天引去私塾時(shí),他紅著臉躲在殷叔的身后,清澈的大眼打量著陌生的人和事。 他心中悸動(dòng),也不知在緊張什么,沙啞的開口道:“九兒能否回避一下……?!?/br> 顧九愣了下,隨即哈哈大笑道:“不就是生了雙姑娘家的玉足嗎,有什么好臊的……” 她話音剛落,寡月的臉頓時(shí)爆紅,有些無地自容的尷尬。 他手捂著唇猛咳了起來,他承認(rèn),他不是故意要‘裝病’的,只是他已不知如何自處。 顧九伸手去拍他的被,又意識道自己說錯(cuò)話了,說得太夸張了,他足生的好看,又不嬌小,她怎能將他的腳和姑娘家的比…… “我……”顧九空出一手撓著腦袋,“不好意思有些夸張了,我倒不是故意的?!?/br> 良久,他突然停止了咳嗽,緩緩的褪去布鞋,將那雙腳放入銅盆之中,說好了要坦誠的,倒是自己時(shí)時(shí)拘泥著。 熱燙的溫度浸入肌膚,足底的血脈膨脹開來,他足下的微麻感逐漸散去,他正要伸手去拿一旁的毛尖,一雙溫?zé)岬氖指苍谒哪_上。 他身形一動(dòng),雙腳本能的要抬起,卻被那雙手壓緊在銅盆里。 他低垂著臊紅的臉,纖長的睫羽于眼簾打下一片陰影,白皙修長的手緊拽著膝蓋上撩起的袍子。 雙腿輕微的顫動(dòng),女子的手一寸一寸的搓動(dòng)著他的腳,刺激著他微弱且瀕臨崩潰的感官。 他突然伸手陡然握住顧九的手。 “夠了……” 顧九不明所以的凝著突然打斷她的他,她被他提起,只一瞬就將她摟入懷中…… 他的臉深埋她的胸前,處子的清幽之馨撲面而來,充斥著他的鼻尖…… 他摟著她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顧九手中的毛巾早已“啪”的一下掉在地上,大腦之中一片空白,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只是摟著她,如一個(gè)毛頭小子般不知所措,他熱、全身都熱,快十六年了,他的生命里何曾這般炙熱過? 顧九的手已不知該搭放在何處了,臉漲紅著,這一刻不知所措的是她,她被他摟得好緊好疼,心內(nèi)悸動(dòng)不已,卻又喉間作梗說不出一句要他松手的話。 她感覺到一只不安的手在她的腰背部游走婆娑著,他溫?zé)岬臍庀⑼高^衣衫刺激起她的感官,似一股電流擊遍她的全身。 “我那句話——” “吱呀”一聲木門被推開,慕華胥看著屋內(nèi)的一幕,呆呆的站在了門框處。 冷風(fēng)破門而入,掀起屋內(nèi)二人的青絲,青絲糾纏間,冷風(fēng)將二人吹得清醒。 少年身子顫動(dòng)一下,才意識到腳下泡著的水早已涼透,而自己竟是埋首在九兒的…… 他“騰”的一下松開自己環(huán)抱著顧九腰肢的手,身形后傾數(shù)十度。 無了溫?zé)岬膽驯?,顧九頓感寒冷,方才她想告訴他,那日在揚(yáng)州杏花村,她的那句話是真心的—— 嫁郎當(dāng)嫁陰寡月。 慕七震了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摸了摸鼻子道:“我……我什么也沒看到,繼續(xù)繼續(xù)……” “站住?!鳖櫨懦谅暤?,陰沉著臉望著那火紅色衣衫的男子。 慕華胥身子本能的顫動(dòng)了一下,狐貍眼睜得大大的,手也不知不覺的攀上門框。 “我……我真不是有意……的?!?/br> “那你是故意的?”顧九微瞇著眼睛朝他走去。 “才不是呢,是凡羽找我來喚寡月,哪知你醒了也在這里,你知不知道你睡了足足三天?!?/br> “啊?”顧九目瞪口呆的望著慕華胥,又紅著臉望了眼坐在床榻上的陰寡月。 三天啊,她怎么絲毫不覺得已是三日之后了。 陰寡月已將雙腳擦干,套上顧九早放在枕邊潔白的布襪,臉上的紅暈一直未散盡,他一直低垂著首,不敢想方才自己做了什么。 待穿上干凈的布鞋,他擰干毛巾,將銅盆端起,微垂首走過顧九處,他頓了一下,方柔聲道:“九兒先做休息,若是餓了只管吩咐大師兄?!?/br> 說著便抱著水盆,步間生風(fēng)的離去,還不忘一手拉過扒在門框上的慕華胥。 “你再多看一眼,小心……咳咳咳……”少年以帕子捂著唇道。 慕華胥余光瞥見寡月眉目里的陰鷙,心駭了一下,隨即頗有不甘的想:他慕七為什么要怕他?他又沒有做什么虧心事? 到底誰才是那在竹門深寺、佛門凈土里又摟又抱的人? “施主請坐?!倍U房里凡羽指著禪桌旁的蒲團(tuán)說道。 凡羽溫和的眉目望了一眼慕華胥,華胥十分識相的掩門退下。 “寡月,不曾參悟,不知大師想要的答案?!?/br> 因他知南衣之死,又能知過往將來,便也無需隱瞞。 他答的直白,他生來背負(fù)冤屈,又如何之紅塵世外之事?他不會(huì)是禪師,也不會(huì)是嚴(yán)光…… 一切俱無了,那還剩下些什么?南衣參悟一生,他想他的答案,凡羽也不會(huì)喜歡。 凡羽伸手執(zhí)起一旁的水壺,給寡月斟上一杯。 “你且說說,人生百態(tài),經(jīng)歷不同便答案也不同?!狈灿鸬捻幸琅f飽含著對眾生之憐愛。 寡月雙手捧過茶杯,微微頷首。 即是一切俱無,那,又還剩下些什么? 他游離的目光落在遠(yuǎn)處釋迦摩尼的畫像下昏黃的燈影,只此一瞬他仿若見到那個(gè)白衣翩躚的男子,寒梅傲雪,蒼穹引路,浩瀚凡世間尋一抹悠然…… “剩下的一切都在,就像冬日寒冰上的一層透明陽光,無形無影,然你若豎立其上,依舊映你娉婷身影,所以說——一切依舊都在。永覺元賢禪師謂:‘莫謂全無物,孤明一鏡懸’?!?/br> 素白色衣袍的男子雙手合十,朝著凡羽大師微微垂首。 凡羽平靜飽含憐愛的雙眸起了變化,身形僵在那處。 沙啞的開口、一字一句道:“你既能參悟得如此深刻何不放下執(zhí)念?” 寡月?lián)u頭道:“寡月放不下執(zhí)念,放不下世間情感,終是做不了‘塵外客’?!?/br> 凡羽眉目已黯,此子頗有慧根,卻終是放不下。 “若人生需歷經(jīng)愛憎恨,求不得,生別離,兩相忘才算圓滿,寡月愿意經(jīng)歷,南衣一生高潔、皓月清風(fēng),寡月愿代他領(lǐng)略世間泥欄溝渠、市井樊籠……” 正如凡羽所言人生百態(tài),哪一種姿態(tài),都是一種成全,清風(fēng)皓月也罷,市井樊籠也罷,紅塵世外、漁舟唱晚也罷,每個(gè)人的選擇都有千萬種,沒有最好的,只有最適合的…… 是夜,禪房的燈燃了一夜。 —— 次日,顧九趴在馬車的座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