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起宅中興起一些流言。

    十一姑娘舉止輕佻，愛拋頭露面，愛與下人為伍......十一姑娘在姑子觀做粗使丫頭......姑子觀三教九流，男人迎來送往，十一姑娘名節(jié)不保.......十一姑娘做得艷詩浪詞，學(xué)得一身取悅?cè)说谋绢I(lǐng)，在姑子觀當(dāng)成雛妓養(yǎng)的......

    當(dāng)溫氏察覺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傳到了慕容槐耳朵里，看定柔的眼神多了幾分審視，偶來了攏翠院，對著溫氏詢問妙真觀的情形，溫氏再三描摹，妙云等人冰壑玉壺，琨玉秋霜，是當(dāng)世難得高潔雅士，孤竹之君，妙真觀也是清凈福地，慕容槐半信半疑。

    誰料話音剛頓，前頭通報有客來訪，帶著大雁和十幾箱聘禮，慕容槐以為又是喬家來搗亂，板著臉來到嘉熙堂，卻見三張完全陌生的面孔，一個蓄著須穿著士庶服的中年男子，一個珠翠錦裳的婦人和一個約十七八歲的盤領(lǐng)襕衫青年，像是一家三口，坐在下排六方椅中。

    三人見到他立刻站起，拱手鞠身，那中年男子開口道：“卑職嶺南道按察使董立昶，拜見節(jié)帥大人，愿貴體康泰，福壽綿長?！?/br>
    慕容槐心中一驚，按察使隸屬正四品大夫，審核吏治，提點各州府刑獄，又稱廉政采訪使，甚至有繞過中書直接上書皇帝的權(quán)利，密折獨奏，直達(dá)天聽，實不容小覷，這人他也耳聞過，宦海十?dāng)?shù)年，從無瑕適，極是謹(jǐn)小慎微。

    于是，立刻換上了一副面孔，溫笑道：“快，無須多禮，愚久仰大名，今日得見賢弟，三生有幸！”吩咐小廝換明前龍井來，用上最好的茶具，讓廚房準(zhǔn)備點心果品。

    董立昶誠惶誠恐，仍拱手鞠身，慕容槐也拱手還了個禮，董指著介紹道：“這是拙荊俞氏，小犬鈞燁，表字成爍。”

    俞氏斂衽行禮，董鈞燁竟撲通一聲跪地，大大磕了個頭，語氣激動地：“小侄給節(jié)帥大人請安，萬福金安！”

    慕容槐已明白他們來此的緣故，略微思索，已下決斷，雖官職在其下，品階算不得上卿，但這手中的實權(quán)如石砣壓千斤，也許可以在皇帝的密奏中美言，是可以結(jié)兩姓之好的。和藹地攙那年輕人起來，面孔一抬，卻見長得眉清目秀文質(zhì)彬彬，心下喜悅，直夸一表人才，前途無量，董父也急忙說：“犬子不才，去歲秋闈已中了鄉(xiāng)試第十一名，已在準(zhǔn)備下次會試。”

    慕容“哦”一聲，喜上眉梢，拍著肩大夸：“好！好！天資穎睿，福慧雙修的好孩子！”

    董鈞燁愈發(fā)激動，嘴唇都抖索起來：“小侄......小侄不敢，貴府才是人杰地靈，英才輩出?！?/br>
    眾人笑著寒暄一陣，各自落座。

    吃了一會兒茶，董父臉上的笑紋謙卑恭遜，終于說出了目的，十分不好意思地道：“小弟祖上三代白袍，家父至德十二年中過舉人，做過候補(bǔ)縣丞，到了吾這兒，十年寒窗攻讀，僥幸及第元和三年進(jìn)士第八名，也忝作了書香小家，清白流慶。今已過不惑之歲，馬齒徒長，略有薄產(chǎn)，膝下本育二子，奈何長子早夭，唯獨了這一個，今日僭及貴府實為求親而來，冒昧之處請原諒，小弟幾日前就已到了淮揚，本想請副使大人作鸞媒，奈何近日為今上來巡狩，淮南道的大小官員都在忙碌，樊副使監(jiān)督行宮營建，府宅都回不得，在下便不好相托，故攜全家而來，以顯至誠，斗膽望請恩賜，求一令愛下嫁與斯兒，必捧珠于掌，傾心呵護(hù)。”

    慕容槐坐在上首，微笑放下茶盞，董父這個態(tài)度讓人很舒服，很受用，不似小九的婆家，模棱兩可，總端著清貴的架子，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1?！?/br>
    董家三人聽了，不勝歡喜，董父歡喜地搓著手，董鈞燁心潮澎湃地與母對視一眼，簡直坐不住，隔著老遠(yuǎn)都能聽到那胸腔子里的擂鼓聲。慕容槐道：“吾膝下恰有一女，年方及笄，尚未許配。”

    董父低聲問：“敢問可是十一姑娘？名諱茜的那位？”

    “十一？”慕容槐心涼了一截，怎會是十一？十一絕不行！原來是專為十一而來。眼中光芒一閃，眉峰隱隱浮上不悅，仍然和笑道：“十一還小，吾說的是十女，媛兒，今年剛及笄歲，灼灼其華，宜室宜家，與十一同母所出，嫻靜溫柔，熟讀四書五經(jīng)，堪為良配?！?/br>
    董父面色大變，董鈞燁急的嘴唇發(fā)白，忽而又撲通一聲跪了地：“伯父，小侄......傾慕于十一姑娘......小侄......”“住口！”旁邊的董父大斥一聲，罵道：“放肆！婚姻大事豈是爾等置喙的！”轉(zhuǎn)而起身，拱手對慕容槐，道：“上兄明鑒，拙荊乃妙真道信徒，與寒山觀主妙云小有交情，去歲曾在觀內(nèi)宿住兩日，偶得見令愛，玲瓏剔透，美貌無雙，故十分喜愛，小犬那日接他母親返家，無意瞻睹令愛容顏，自此起誓非汝不娶，更是發(fā)憤圖強(qiáng)，今聞千金已歸家，下官這才厚著臉皮到淮揚來，望請體諒佑護(hù)，將十一女許配吾家，必終身感激，投我以瓊瑤，報之以瑾瑜?！?/br>
    空氣凝滯了半刻，慕容槐依舊笑的溫藹：“十一女自小身弱多病，吾聞得妙云師太醫(yī)術(shù)卓然才送去山中調(diào)養(yǎng)，家母仙逝時亦不曾在家服孝，今歸家要重新守齊衰，又緣她自小長在先母身邊，感情深厚，便發(fā)了宏愿，要為祖母守不杖期三年，缞麻在身，不宜言婚嫁之事，還請賢弟見諒，莫要誤了令郎?！?/br>
    地上跪著的董鈞燁連磕響頭，聲音顫抖：“伯父，我可以等的，別說三年，五年十年我也可以等的！我自見了她便日夜魂牽夢繞，我發(fā)誓我定要為她考出一個功名來，求您成全，將她許配我吧?！?/br>
    “孽障！住口！”

    董父大喝一聲，拱手對慕容槐連說抱歉，他是讀書人，亦有著士人的氣節(jié)與驕傲，已聽出那話中的含義。他本也不情愿結(jié)這親事，節(jié)度使被朝廷忌憚，他又處在敏感的位置，若結(jié)成了親，免不得要被皇帝猜疑私下攀交，恐有損前程，奈何這獨子認(rèn)定了那姑娘，鬧了幾天絕食，說什么寧終身不娶，還拿科舉威脅父親。

    “上兄見笑，愚弟教子無方，這就帶這孽障離開?！?/br>
    慕容槐心嘆，現(xiàn)在的青年才俊怎也這般缺心少肺，竟為美色折腰，實在枉讀圣賢書，不過，這親事結(jié)不成也不能成了冤家，平白多出一個仇對來。

    于是上前挽住董父的手臂，惋惜道：“賢弟可莫多心，吾誠摯與汝締結(jié)姻緣，以合二姓之好，十女與十一女無區(qū)別，一樣是吾的愛珠，且一母同胞，容貌肖似，只因十一女熱孝當(dāng)前，又親口對我說，為祖母守孝期間閉門不出，絕不言談婚事，這才無奈拒絕，望賢弟見諒?！?/br>
    董父看了地上的兒子一眼，仍拱著手：“令愛至誠至孝，讓人欽佩，小犬不堪，無福般配，今日饒了您的清凈，敬請海涵，這便告辭了?！闭f著朝妻子揮了揮手，示意離開，慕容槐抓著他的肘不放：“吾與賢弟一見如故，相交恨晚，務(wù)必吃過酒再走?！闭f著吩咐外頭侍立的管家準(zhǔn)備筵席，拿出珍藏十年的狀元紅。董父推脫再三，盛情難卻，只好應(yīng)允。

    因還未到午時，又是老爺親下的令，廚房當(dāng)即張羅了兩桌豐盛酒席，男女分桌，又喚了慕容賢和幾個兒媳出來作陪，推杯換盞，聊了些國事和朝官砌壘，董父為人謹(jǐn)慎，只撿無關(guān)痛癢的說，談及天子此次巡狩，更是緘口以莫。酒過三巡，喝的微醺，方才罷了，讓小廝攙扶著董父回驛館，遣慕容賢親自相送，又惦記著送來了禮不好原封退回去，有傷臉面，命人將董家抬來大箱除卻那對大雁，全換成同分例的一并抬去，只作莫逆交。

    董鈞燁臨出大門失魂落魄，噙著淚對慕容槐說：“伯父，小侄三年后再來?！倍嘎犃?，只恨不得一巴掌呼上去。

    送走了人，慕容槐滿腹氣惱，酒氣上了頭，當(dāng)即火沖沖來了攏翠院，這邊也剛用罷了飯，在喝著茶，慕容槐進(jìn)了門便紅著眼指定柔：“老子問你，是否與那董家兒郎有私情？倘若名節(jié)不保，老子打斷你的骨頭！”

    溫氏嚇了一跳，幾個女兒和扶著肚子的尹氏駭?shù)拿Σ坏W避到一旁。

    定柔一頭霧水，起身退到角落：“什么董家？”

    慕容槐說了俞氏，定柔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但那董家兒郎委實沒有印象，搖著頭道：“那位董俞氏夫人我在三院吃飯的時候才見了兩次，沒說兩句話，只問了師姑我的身世，至于他的兒子，我著實不記得見過，觀中是不許男子進(jìn)內(nèi)院的?！?/br>
    慕容槐大拍茶案，吼道：“還誑老子！人家說見過你，還說什么非你不娶！若非與你會意，怎敢堂而皇之到家中來！你敢私定終身！老子打死你！”

    定柔委屈地攥著小手：“我若說瞎話，就叫我即刻爛了舌頭！”

    溫氏上前拽住慕容槐袖擺：“老爺，許是那小子偷看了咱們孩兒也說不定啊，妙真觀就那么大，這可防不勝防啊?！?/br>
    慕容槐氣的直喘，想起董父那句“無意瞻睹令愛容顏”，心下明白了幾分，面上仍然繃著，對定柔道：“我原以為你是個有大福氣的，誰料如此輕浮，家里不是姑子觀，以后檢點些，再有此事，老子自有手段法治了！”說罷，甩甩衣袍，自語地：“什么東西，答應(yīng)允婚已是十分抬舉，還敢挑精擇肥，當(dāng)老子這兒是什么地方！”轉(zhuǎn)頭拂袖離去，溫氏追出去試著辯白被訓(xùn)斥了，罵了幾句管教無方。定柔在廳中聽著，熱淚涌上了眼眶，指尖掐著指頭，生生將苦澀咽回了喉嚨。

    遍嘗世態(tài)千味，這便是一味吧。

    此后幾天慕容槐都不到攏翠院來，溫氏這下內(nèi)外交困，夜里成宿失眠，一日晨起覺著天旋地轉(zhuǎn)，原是著了病癥，叫來醫(yī)者把脈，說是氣火攻心，躺在榻上裹著抹額，不住地捶床，尹氏和葛氏端來湯羹也被一把推開摔了，哭的咬牙切齒：“我可憐的兒啊，冰清玉潔，被那些別有用心的陷害！我兒怎就這樣命苦！”

    尹氏和葛氏連連勸著。

    忽一晌十五抹著淚奔入探芳院，進(jìn)了南屋，定柔正在衣料上比著尺子劃線，看到十五進(jìn)來，略微詫異，預(yù)感來者不善，十五氣鼓鼓惡狠狠地盯著她，小嘴巴蹦出一句：“掃帚星！”

    定柔失落地問：“我不知哪里妨礙了你？”

    十五小手指著她道：“娘因為你都病了，爹也不來攏翠院了，我們快要失寵了！說不準(zhǔn)哪天娘的管家大權(quán)被收回去，大夫人得意了，我們還不被那群刁奴欺負(fù)死啊，我慕容萱怎么跟你這么個東西一母同胞，倒霉透了！你快滾回你姑子觀去吧！一輩子別回來！”

    定柔低頭道：“我會走的?！?/br>
    十五冷哼一聲，咬著腮道：“有我慕容萱在，誰也別想搶走攏翠院的風(fēng)光！”

    定柔抬頭驚見她右手在左胳膊上又?jǐn)Q又掐，力道狠狠的，疼的小臉皺成一團(tuán)，眼中冒了瀅瀅的淚，然后走到幾桌前嘩啦掀翻一個孔雀大盤，摔成粉碎，又猛地把頭撞在桌角，磕出一大片青黑。定柔目瞪口呆：“你......你這是......”

    十五冷笑一聲：“跟你這個爛人撇清關(guān)系！”

    定柔完全沒聽明白。

    然后十五嗚嗚咽咽地捂臉奔了出去，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一個丫鬟跑來，鞠身道：“十一姑娘，老爺讓您去西花廳一趟！”

    定柔心里咯噔一下，寒氣直從心底冒出來，頂著驕陽到了花廳，只見父親坐在上首面色冷如寒冰，十五靠在懷中揉著眼抽噎?！澳氵@孩子自小也是乖巧惹人憐愛的，如今怎學(xué)得一肚子惡毒？”

    十五一邊的袖管卷起，雪膩膩的肌膚上觸目驚心的一排青紫痕，一直到小臂，看著就覺得疼，定柔終于明白，“不是我?！?/br>
    十五軟軟地抽泣著說：“jiejie你太壞了，我只是動了動你的盤子，被你呵斥，這才嚇得手滑摔了地，你上來就不依不饒，掐了我一頓，我要哭，你又不饒，把我推的跌了一跤，撞到了桌角，疼的我眼冒金星，jiejie你如此恨十五啊。”

    定柔被噎的說不上話來。

    慕容槐蔑了她一眼，冷漠道：“萱兒自小乖順，何時與人爭執(zhí)過，難道你讓老子信了她自己會掐自己陷害你不成，我看你不是缺了教養(yǎng)，是沒學(xué)過教養(yǎng)，輕狂歹毒，半點沒大家閨秀的樣子，真后悔將你送到那不見人的地界。”

    定柔心頭如沸水煎熬，知道多說無益，沒準(zhǔn)還會連累師傅她們受辱，反正也不指望什么關(guān)懷，憑他曲解吧。低頭婆娑著手指，不再開口。

    慕容槐瞧著她的樣子，愈發(fā)不耐煩了去，袖擺一揮：“回你探芳院吧，以后待著少出來，沒得給老子惹禍顯眼，明明一母所出，一樣是吾的孩兒，怎地萱兒這般懂事，媛兒姝兒也是知書達(dá)理，你卻像個木頭塑的。”

    定柔眼眶微熱，曲身福了一福，起身出來，邁出門檻，聽到里頭十五在給父親捶背，甜沃沃的聲音說：“爹爹真好，萱兒太有福氣了，萱兒要一輩子不嫁人，一輩子侍奉爹爹，為爹爹端湯羹，為爹爹梳發(fā)，剪指甲洗腳，等爹爹走不動路了，做爹爹的拐杖。”然后額頭一記不輕不重的指崩，父親的聲音說：“小傻瓜，爹怎么舍得讓你做老姑娘，爹會為你找個頂好的兒郎，要有才有貌有家世，人品貴重的，添上最豐厚的嫁妝?！笔迦鰦桑骸昂翰挪辉诤跄切┧孜锬?，孩兒要把爹爹一起接走，伺候爹爹養(yǎng)老，不然哥哥他們孩兒不放心，疏忽了爹爹怎辦?！蹦饺莼惫笮?，連聲說：“我兒至孝，為父欣慰?！?/br>
    定柔嘆息了一聲。

    不怪被人所厭，是自己不討喜罷了。

    午后，屋外烈日炎炎，灼燒的地皮發(fā)燙，蟬鳴嘒嘒，院中的香樟樹遮蔽了大片烈光，滿頭樹葉懨懨地垂在枝頭，花圃的薔薇也被燒的發(fā)了焦。

    屋內(nèi)放了無數(shù)個冰盆，氤氳涼氣飄散開來，定柔戴著頂針，在圓桌上做著縫紉，昨夜熬了半宿，已打好了底襯，一件道袍半成，紉好了一邊袖子，在紉著另一邊袖子，小手靈巧地飛針走線。

    東屋不時傳出絲竹的鏗鏹頓挫，甜美如鶯鸝的歌喉謳吟珠唱，終日宛轉(zhuǎn)不絕，聽聞父親禁了玉霙外出，要專心攻歌舞，為迎駕做準(zhǔn)備，府中都說，七姑娘如此美貌，又能歌善舞，定會獲得盛寵垂青，這次有望做成娘娘了，慕容府將出兩位皇妃，尊榮無限。

    定柔卻不懂，父親為何讓兩個jiejie共侍一夫，那個叫什么隆興的皇帝該是五姐夫還是七姐夫？

    尹氏用呈盤端著一個琉璃小圓盞走進(jìn)來，溫笑晏晏，煦如春風(fēng)，定柔急忙起身喚嫂嫂好，為她挪開一個交椅請坐，從圓桌中央的茶壺里傾出一截溫茶，尹氏放下呈盤，琉云璃彩的小盞，盈透精巧，杯身布著八寶紋，盞中黃白相間，膏凝狀的牛乳裹著刀工整齊的黃桃，奶香四溢，冒著一縷甘涼清甜?！靶」脟L嘗這個，嫂子親為你做的?！?/br>
    定柔一時好奇：“這是什么？”

    尹氏道：“冰酪?！?/br>
    定柔微微一笑：“我倒確沒吃過?！贝絻呵纹ひ贿?，唇角甜甜地彎起，門牙如玉粳白露，兩頰漾開一抹靦腆，渾然遙遙湖渠上幼嫩的菡萏剛剛打出了朵兒，亭亭凈植，方出綠波，不染泥垢，臨水迎風(fēng)，不勝嬌羞。

    尹氏越看越喜歡，遞過去銀匙?！翱斐脹龀园?，這個新鮮的才好吃，一會兒奶凍老了，味道反而不好?！?/br>
    定柔握著銀匙，又說了句：“嫂嫂受累?！北阆鲁淄诹艘豢冢湃肟谥?，涼涼滑滑地到了舌尖，化成奶液，起初微酸，卻是好吃的那種酸，然后甘甜的滋味便出來了，滿口牛乳的噴香和果子的清甜?！罢嫠冢瑓s不知是怎么個做法？”

    尹氏笑道：“取新鮮的牛奶.子，熬成酥油，慮取浮質(zhì)，入甕儲藏發(fā)酵，冬日冰寒時搬出院，凍幾日，取甕心醍醐，吃的時候取一勺，再加一碗新的牛乳，加三措細(xì)粉白面，再慮過，下滾水熬之，浮上奶皮改成微火，下白糖霜，再用緊火......吃的時候，或加果子或加花露。這是我跟一對與我爹爹生意往來，北方來販皮毛的游牧夫婦學(xué)的，你哥哥吃的時候愛添薄荷粉，他說你幼時愛食桃子，我便加了黃桃。”

    定柔聽得目瞪口呆：“怪不得如此精致！嫂嫂有心了！”尹氏伸帕子為她拭去嘴角的奶液，柔聲道：“精致的人才要吃.精致的東西。”

    定柔臉頰微紅，只覺越吃越香甜，忍不住大口大口，尹氏笑望著她，覺著女孩委實可愛到了骨子里，好似只要有可口美味的東西，她便滿足了。

    待吃完了，尹氏又為她擦嘴，定柔也道：“改日我也為嫂嫂煮幾道菜，我做魚很好吃的，真想叫你嘗嘗寒潭的冷水魚，那是天底下最美味的?！币闲Γ骸昂?。”

    坐了會兒，定柔一邊笑著聊天一邊又拿起了針黹。

    尹氏見那道服是男子的樣式，不禁問：“這是給公公做的嗎？meimei竟會縫紉，這陣法如此精細(xì)，可知是下了功夫的。”

    定柔點頭：“父親過些日子大壽，我也不知什么東西好送的?！?/br>
    尹氏由衷道：“meimei這一番心彌足珍貴，嫂嫂說句心里話，幾個meimei都沒這樣的心思。”

    定柔手下停了停，道：“我不會討喜，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不及姐妹們守在父親身邊?！彼K是要離開的，能報答便盡量報答吧。

    尹氏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fā)：“其實公公還是關(guān)心你的，只不過這一大家子，人多業(yè)大，他cao的心太多了，那年我剛進(jìn)門，祖母還在世，三姐回來省親，五妹六妹也還在家，祖母過壽誕闔家筵席，公公席上便提起了你，說獨缺了十一，略微遺憾。你哥說，爹太不容易了，一個人守護(hù)著一大家子，祖母薨的時候還大病了一次，險些沒挺過來，他是擔(dān)心大哥撐不起這一攤子，才入了凈明道，茹素養(yǎng)神，以求天壽?！?/br>
    定柔聽著，心頭被酸澀翻攪，眼眶漫上熱，低頭努力咽回去?！拔叶?，我沒有怪過誰。”

    我只是不敢，不敢離得你們太近，我怕再被離棄一次，這些年，我已習(xí)慣了父母親人不在身邊，我做不出情深似海的樣子。

    尹氏道：“你哥哥只怕你心有芥蒂?！?/br>
    定柔搖頭：“哥哥多慮了?！币闲牢浚骸癿eimei善解人意，倒不像這個年紀(jì)的。”定柔指尖拭去眼角不小心跑出來的淚珠，哽著聲轉(zhuǎn)移話題：“哥哥待你很好吧，我哥哥自小便是十分會疼惜人的?！币厦骖a一抹紅暈：“吾能嫁與四少爺這般男子，不枉此生！不枉做了一回女子！”定柔點頭：“看到哥哥幸福，我心里很高興。”尹氏撫摸著肚子：“只恐自己福澤薄，不能讓他子嗣繁茂?！倍ㄈ岵欢@些，又好奇小孩兒怎么誕育出來的，只好問：“產(chǎn)期在何時？”尹氏答：“立秋的時候罷，天氣涼爽了，產(chǎn)褥也好受些?！倍ㄈ幔骸澳潜愫?，等我做完了手頭這些，為侄兒做些肚兜小衣，小鞋小帽，還有福袋。”尹氏微笑：“娘已讓人預(yù)備了好多，不過小姑親做的，自是心意深厚，我先謝過了?！?/br>
    說話間，溫氏來了，頭上還勒著抹額，尹氏急忙扶著肚子起身施禮，定柔也站起來，溫氏走進(jìn)來說：“你也在這，康兒回來了嗎？”尹氏搖頭：“還未，要申時才能回來。”溫氏也坐到圓桌邊，對著尹氏沒好氣地道：“康兒如今得老爺重用，日理萬機(jī)，自是辛苦非常，你一個婦人家，幫不上忙，也別凈著添亂，讓他受累，婦德，貞順也，行已有恥，動靜有法?！?/br>
    定柔不知母親為何這樣訓(xùn)人，只見尹氏滿面通紅地垂下了頭，溫氏繼續(xù)道：“聽說前兒夜里你饞烤甜薯，康兒便起來親去廚房捅開了火為你烤的！哼，甚好！現(xiàn)在的女人果然嬌貴，懷個孩子跟王母娘娘似的，敢支使起夫君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懷著個太子呢，夫貴如天，丈夫不耕，你也是世家出身的，該知道為婦立身之本?！?/br>
    尹氏眼中噙了淚，又曲身施了施，怯聲道：“兒媳知錯了，以后必慎戒之?！?/br>
    定柔心疼地看著嫂子，心想母親大概是為她的事心焦，無處宣泄，害嫂嫂遭了秧，俗世的人婦果然難做。

    溫氏擺擺手：“回你院午歇去吧，下晌到廚房去盯著，我讓他們今兒新送來一些刀魚，全部素蒸了，老爺也可以用，晚飯好好張羅，別犯了老爺?shù)募芍M?！币瞎響?yīng)是，又對定柔福了一福，端著呈盤出了門。

    待走遠(yuǎn)了，定柔望著母親，不安道：“你何必針對別人，無辜受牽連，是我不好，你說我便是了?！?/br>
    溫氏明白她誤會了，笑著拍拍女兒的手背：“我兒多心了，娘在她們面前自來如此，我是妾室，算不得正頭婆母，得給她們立威，我才有威信啊，日后駿兒驍兒的媳婦也如此?！倍ㄈ狍@訝地看著母親，她不了解這是個什么心理，嫂嫂溫柔賢惠的人兒，相敬相互，和睦一堂不好嗎？何苦動這樣的心機(jī)？

    溫氏習(xí)慣了揣摩女兒心思，知她所想，于是道：“也難為她了，確是個賢惠的，懂事理，明是非，我本不同意，覺著她不能為你哥前程增添助益，你哥偏要死要活的認(rèn)定了她，諸暨尹氏雖不是大家，也算書香傳承，只是到了本朝沒落了，做著經(jīng)商，可這戶籍還是士人，她又是嫡女，你祖母做主，你爹不好反對，我也只能認(rèn)了，后來也想通了，有才有貌，與你哥哥也算天作之合了，對我也是實實在在敬重，只可惜身子不成，久久坐不上胎，當(dāng)初我心急如焚，只恐你哥斷了后，張羅著納妾，你哥犯了扭，跟我頂撞，還是她勸解出來了，讓葛氏進(jìn)門敬了茶，生了囝囝，對母子倆也厚待，吃的穿的視若己出。到是葛氏，沾著親，看著畢恭畢敬，恭謹(jǐn)趨奉，實則肚子里全是曲折。孩兒們都是個什么性子，娘心里一清二明?？墒莾喊?，你久在道觀，不通曉人情世故，這是個豺狼虎豹的世道，不是只靠良善二字可站得穩(wěn)的，你敬著人家卻未必看得起你，我不行惡，也不能容人犯了我。塵世種種，紛亂如麻，都得經(jīng)營，娘當(dāng)年沒護(hù)好你，就是因為手段不夠，在這個家說不上話，不過你放心，老天有眼保住了你，娘便不會容忍這樣的事情再有第二次，這次你爹惱你，莫需灰心，娘自有法子為你解困，誰算計了我孩兒，我加倍還給她！”

    定柔又低下了頭，心中極力忍著，卻無法不動容，眼眶澀的發(fā)疼，終于叫出了那一句：“娘......”

    溫氏眼淚頃刻決堤，握住她的手，定柔抹了一把淚，說：“不用為孩兒這么憂勞，我沒事的，不是那般脆弱的?！?/br>
    我懂的，你不是只有我一個孩兒，不能只為了我活著，我只是怕，對你的依戀多了一分，到了那一日我不舍便多了一分，我已經(jīng)將師傅當(dāng)作了娘親，要侍奉終老，無法兩全。

    回到攏翠院，溫氏坐在榻椅上，對心腹嬤嬤說：“去給喬家捎口信，金泰錢莊的股份我收了，要用化名，助他一臂之力便是，告訴他，成不成的要看他造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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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詩經(jīng)《樛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