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魚龍舞洞庭(1)圣駕至,戰(zhàn)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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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盤踞,兩旁的是連綿不斷肥沃的梯田,小路上十幾匹馬緩緩走著,后面五輛大車馱著沉甸甸的貨物,前夜下了場小雨,道路泥濘,馬腿車輪上全是污泥。 一行人像是押送的商旅。 行過幾重山灣,梯田變成廣袤的平原,田壟一望無垠,四野倒禾洼隆,污水橫流,觸目盡是狼藉。 打頭的一個月白長袍的不由詫異:“前面兩個鎮(zhèn)子俱是田肥地沃,稻谷飄香,怎地越往東走,像是遭了洪水,昨夜那雨,委實不成氣候啊?!?/br> 中間那人身著雪白長袍,眉峰線條剛毅,彌望四野,不發(fā)一語,攥著馬韁的手上一個綠玉扳指,氣韻溫潤,眉峰難掩威嚴。 旁邊一個褐色衣衫約莫三十來歲的男子,腰邊挎著帶鞘長刀,另外十幾騎皆是青年面貌,驍勇矯健,目光警戒,細觀隊列森嚴,每個之間的距離一絲不茍,將雪白袍子的人圍在中間,一只手始終擱在刀柄上,腕上系著鹿皮護腕。褐色衣衫的頷首說:“主子還是不要往前走了,離得大駕太遠恐有不測,咱們已行了六十多里,再走,天黑之前怕追不上大駕?!?/br> 月白長袍的也說:“弟也心慌的厲害,雖說避開了耳目,但難保沒有刺客尾隨,求您三思?!?/br> 雪白長袍的人眉峰一緊,兩人不敢再說話。 馬蹄停滯不前。 忽見前方一個布衣羅裙的婦人攜著一對總角稚子蹣跚而來,背著個綴補丁的大包袱,深一腳淺一腳,走的十分辛苦,月白袍子的勒馬上前,婦人嚇了一跳,下意識抱緊兩個孩兒,月白袍子的說:“大嫂莫怕,吾等只是過路的客商,因淮南道全線戒嚴,才不得不走山間小路,敢問此處可是遭了洪災?是否傷了人命?官府可有賑災?” 那婦人嗚咽一聲慟哭起來,涕淚交加地道:“貴人不要往前走了,前頭十幾個鎮(zhèn)子全淹了,沖了四十來個村莊,遍地是饑荒,官老爺體恤,設了粥棚和臨時宿寄,活著的都去領口糧了?!?/br> 月白袍子的道:“前夜的雨你們這里下的很大嗎?” 婦人啜泣道:“貴人有所不知,卻不是前夜的雨,乃是十幾天前,官府的衙差說有神人算出上游的沙河會有河神發(fā)怒,大水降臨,要下游的人全部避到官府設的安置所,小老百姓的不知所以,有的信了便收拾財物搬了,有的不信便留下來,小婦人的夫君也不信,那夜果然大水滔天,我們一家人本來跑了出來,當家的忽然想起自家的耕牛還在圈里,那牛是命根子,便折了回去,再也沒出來,小婦人眼見著屋子被沖塌,水浪有兩米高,成了平地,水退了之后,小婦人一直在原地挖,挖了這十幾天也也沒找到人和牛的半點影子,這才帶著孩兒去安置所?!?/br> 月白袍子的似明白了什么,拱手一個禮,對著后面的人招了招手指,其中一個騎馬的年輕人走過來,從懷中拿出一個藍色荷包,遞到婦人手中。那荷包布料樸素,分量卻是沉甸甸的,月白袍子的說:“鄙人做些小生意,小有家產,不忍見大嫂苦境,這些贈與你重新買房置地,聊表心意,就當小生行善積德?!?/br> 婦人一時感動就要跪下,月白袍子連忙擺手阻止,婦人哭著說好人,菩薩保佑,月白袍子的囑咐她:“你婦人稚子,出去切莫露財,謹防引禍上身。” 婦人連連點頭,將錢袋牢牢塞進包袱,生怕反悔似的,擦干淚,緊走慢走帶著孩兒遠去。 月白袍子的信馬歸隊,表情沉痛。 一行人躑躅原地,一動不敢動。 雪白袍子的望著四野,面上平靜無瀾,緊緊攥著馬韁,眼底閃過寒芒,好久才說了一句:“是朕害了他們?!?/br> 這日下晌慕容槐在書房處理著公文,管家急奔進來報:“老爺,邢老爺來了?!?/br> 慕容槐眼皮驟跳,是禍躲不掉! 步入嘉熙堂,邢家父子已在茗茶,慕容槐笑迎迎走進來:“秉瓚老弟,別來無恙否。”邢全上來親熱地挽住手:“鼎言老哥哥,可想煞兄弟了!” 慕容槐拱手:“聽聞你已晉升為蜀王,恭喜恭喜!乃本朝開國以來第一位異姓王,尊榮無限?!?/br> 邢全連連自謙:“不敢不敢,吾幾斤幾兩老哥哥還不清楚嗎,小弟唯兄長是從?!毙霞覂勺右财饋硇卸Y請安,慕容槐又詢問了長女和女婿的近況,邢全皆說安好。 一時坐下閑話了一會兒,邢全遞了個眼色給邢胤輝,見狀和仆從一起退了出去,遠遠屏退附近十丈以外的人。 廳中,邢全放下茶盞,開始了:“老哥哥,咱們是一家人,一輩子的兄弟,不說隔心話,朝堂上前腳死了人,小皇帝后腳還有興致來南巡,怕是沒憋什么好心,死的都是他的心腹,觸怒了他的底線,報仇來的,我們要早做打算才是。” 慕容槐指尖婆娑著茶盞上的熱度,裝作若無其事地道:“你多想了,天底下哪有這樣報仇的,把自己送進腹地,我瞧著就是一時心血上頭,效法隋煬帝罷了,他登基這幾年,大修河渠,改革官制,嚴修大統律,近來又在鬧什么科舉改制,處處以隋煬帝為范,太平盛世,聲色豪奢,咱們?yōu)槿顺甲拥淖匀恍??!?/br> 邢全道:“既如此咱們何不做了李唐,來他個改朝換代,他趙家算個什么東西啊,草莽出身,憑什么坐擁天下!” 慕容槐卻笑了,好似聽了個幼稚的兒話,笑的眼淚都快掉出來了:“賢弟這是酒話,咱們手里才多少兵馬,這淮南和劍南有三萬守備軍駐扎,兵符也不全在我們手中,那河東河西京州三地加起來二十余萬,咱們旗還沒立穩(wěn),就被剿滅了,為兄今年六十有二,垂垂老矣,牙都掉了兩顆,想過幾年太平安逸日子,然后風風光光進棺材?,F下有兒女饒膝,子孫滿堂,于愿足矣,賢弟可莫要嚇我了?!?/br> 邢全眼角露出了不悅:“哥哥一代豪杰,竟這般膽小如鼠,從來大業(yè)哪個不是淌著血殺出來的,富貴險中求,哥哥委實令兄弟失望?!?/br> 慕容槐仍笑:“賢弟言重了,吾就是一介書生,讀讀道經,習習古史,侍花弄草,釣魚喂鳥,豈弟君子,干祿豈弟1,那刀尖子上舔血的買賣,實實做不來的?!?/br> 邢全也笑了一聲,眼中閃過陰鷙:“哥哥想求平安,人家未必成全,據我這幾年觀察,趙禝這個人,雖年輕,絕不是我們看到的那么簡單,心智遠在先帝之上,裴嚴和傅正杰兩只老虎,盤踞中京多年,勢焰熏天,突然一夕之間,一個死的不明不白,一個無聲無息就倒了,這是驕敵之策吧,做給我們看的,為了讓吾等輕敵,他此次來,是帶著刀來的,要把我們一網打盡,哥哥竟還做著安逸夢,你不提刀,等著當砧板上的rou吧?!?/br> 慕容槐默默啜一口茶,好久才道:“孤掌難鳴,只要賢弟不坑害為兄,就成不了刀板上的臠膾,兄長也勸你一句,以桀詐堯,譬如以卵擊石,以指撓沸,入焉焦沒耳2。咱們祖業(yè)起艱,莫要走上不歸路,連累后世子孫不得超生?!?/br> 邢全面色完全陰沉起來,冷笑道:“淮南和劍南的守備軍還用的著兵符么?此次襄王也來了,這一龍一虎,是孤注一擲來吃我們的,他想離間我們,哼,打錯算盤了,天上掉下來的機遇啊,有了這兩個人在手中為質,中京空虛,挾天子以令諸侯,這仗想怎么打怎么打,為弟把厲害都說了,是合盟還是cao戈,哥哥好好斟酌斟酌罷。” 語罷,起身抖動衣袍,健步邁出門。 慕容槐坐在原位,半晌沒有動。 當年和他一起敕封的還有前街弄堂鐵匠鋪的邢家兩兄弟,一門雙爵,是所有功勛中最顯赫的,話說父親臨走時叫上了鐵匠“邢金疙瘩”,此人自會走路就在鍛鐵,打了三十幾年,對制作刀劍斧鉞頗有心得,父親與之有幾分交情,便說動一道去投謁。 邢金疙瘩大字不識,張飛一般的長相,對匡扶天下沒什么概念,但建功立業(yè)還是動心的,興許打出個金馬玉堂來,邢家豈不從此上了天,撈個官老爺當當。 彼時那位傳說中的大英雄趙爺方興未艾,既要投名狀,這名字自然得改了,誰知邢金疙瘩死活不肯,說名字是爹娘給起的,命里缺金,金子主財富,鐵里頭打出金,死了也不能改。父親無奈,只好選了個“鐸”字,鐸:金屬也,費了半天唾沫才解釋明白,邢金疙瘩從此有了響當當的大名,邢鐸,又取了表字,金澤,一聽帶了金,邢金疙瘩樂呵起來。 軍中不是綹子就是土匪農戶出身的,打仗生猛,通曉文墨的沒幾個,有時遇上排兵布陣耍計謀的,屢屢吃虧,招來幾個書生也是沽名釣譽,沙盤上口若懸河,全是紙上談兵,把戰(zhàn)陣往偏路上帶,損兵折將,趙爺打了幾次敗仗,盛怒之下全拉下去摘了腦袋,一時軍中皆成了瞪眼瞎,被敵軍笑作文盲草寇,正求賢若渴,一聽說父親中過進士,又儀表堂堂語出不凡,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登時當成了寶,拜為軍師,邢家這個大老粗倒一時受了冷落,只封了個上校尉,趙爺得了軍師如劉備得了諸葛亮,橫掃千軍,沒一兩年便逐鹿天下。邢金疙瘩當了一年上校尉,手藝無用武之地,心中郁悶,趙爺日常使慣了馬刀,有一天大約戰(zhàn)況太激烈砍得卷了刃,軍師心知這是機會,拿起那把滴著血的馬刀送到邢鐵匠手中,這廂多日不鍛正技癢的很,一頓叮叮當當火星四濺,刀刃子光亮如新,更奇的是,不知在里頭加了什么,變得削鐵如泥,伐石頭如破瓜,還不破刃,趙爺驚訝極了,當即封了一個將軍。 此后,軍中所有兵器皆被改造,戰(zhàn)場上殺人如切豆腐,直讓敵軍以為施了巫術,嚇得聞風喪膽,趙爺不禁越發(fā)刮目相看起來,這一文一武,若虎添翼。又緣自己是個粗人,軍師說話文縐縐的,整天嘴上掛著什么忠孝節(jié)義,輕殺戮,重降服,聽得耳朵起繭,漸漸不大情孚意合,便和這位邢鐵匠熱絡起來,喝了幾回酒,愈發(fā)脾氣相投,驚訝地發(fā)現兩人長得幾分神似,這下更親如兄弟一般,放到身邊做了護衛(wèi),形影不離。 就在打川蜀那一年,兵分兩路攻武威,趙爺和軍師分開,且戰(zhàn)且勝,一時殺紅了眼,沒有按著原部署會師,冒進追逐,中了埋伏,被困在一個小鎮(zhèn)上,夜里敵軍殺進了營帳,眼看要被俘,邢鐵匠私下叫趙爺一聲大哥,此時義氣充斥了膽魄,挺身而出,和趙爺換了鎧甲,自己提起馬刀沖出去血拼,掩護趙爺從懸崖撤退。 趙爺順利脫險,回到大軍才知道,邢鐵匠被當成他,亂刀剁成了五十四塊,連著頭顱掛在城墻上,被一群鷹給叼干凈了。 邢鐵匠死的時候還未開國,軍中遣了一對將卒來送訃聞,邢母當即哭天搶地,到慕容家來尋釁,又摔又砸,薅下母親一綹頭發(fā),坐在門口捶腿哭唱,讓賠她的漢子。 母親無奈,看著寡婦孤兒確實可憐,將父親留下的唯一值錢的黃釉竹林七賢筆筒拿出來,邢母典當了一筆銀子,這才作罷。 是以,邢家功勞最大,一門雙侯爵,賞賜最多,封地也最廣,進了京才知道,父親雖說馬革裹尸,與一眾兵士葬在了一起,無法辨認骨殖,可好歹保住了全尸。當日朝廷論功行賞,追封者為大,四十一個侯爵,只有十二個萬戶侯,八個賜旌節(jié)和封邑,秩祿同比郡王,余者皆是千戶侯,無封邑和符節(jié),賜的花犀帶,惟慕容和邢三人賜了玉帶,因還有救駕之功。據說皇帝本來要封幾個異姓王,要履行當初和兄弟們共享天下的誓言,被文官集團死諫活諫攔住了,僵持了些時日,還罷黜了好幾個學士,這些文人有的是前朝遺臣,有的是諸侯歸降過來的,皇帝不大看得上他們。 話說那日奉使進家宣旨的時候還鬧了一場大笑話,儀衛(wèi)進了院門,邢家兩兄弟正光著膀子圍著油布熱火朝天地忙活,汗流浹背,一個在就火打鍛,一個在打著瞌睡拉風箱,邢老大二十來歲,老二剛滿十五,哥倆正閑話,打完這一批攢下銀子,尋個媒婆給老二說個媳婦,巷子口的馬倌閨女不錯,屁股大,好生養(yǎng)的,老二撇嘴,那羅圈腿的三寸丁,還是給哥哥做續(xù)弦,邢老大感慨,自己已妨死兩個,大概天生的鰥夫命,不娶了,沒得白花錢。長年的煙熏火燎,再加上這日的炭灰汗抹,兩人面如黑熊,僅牙齒和眼珠可以辯出是人臉,把宣旨太監(jiān)嚇了一大跳。 光著膀子接旨委實不敬,讓他們去穿上衣服,整理面容。 驗明正身的時候問他們:“可是邢鐸公金澤的家眷?兩位尊駕可是長子邢鐵柱和次子邢鐵蛋?” 兩兄弟聽懵了,老大說:“俺爹叫邢金疙瘩,就是金疙瘩那個金疙瘩?!?/br> 宣旨太監(jiān)一腦門黑線。 又看地下跪的兩個光棍,問他們:“鐸公夫人聶氏呢?” 老二勉強讀了幾天私塾,識了幾個字,挺著脖子道:“我娘上月痢疾去世了,埋了。” 宣旨太監(jiān)嘆:“沒福分的......”當作死后追封吧。 讀完了圣旨,一個聽的一頭霧水,一個似懂非懂,耳邊全是黃金白銀啥啥的,老大不由問:“敢問大人,可是朝廷拿錢賠我爹命來的?其他的,小的不識字,沒聽懂啊?!?/br> 宣旨太監(jiān)險些一頭栽到地。 喝了口茶才緩過來,對他們說:“你們如今都是朝廷命官了,祿爵公侯,食邑萬戶,領兵督統,全權調度,一個是鎮(zhèn)南候,一個是定西候,白玉為堂金為馬,榮華富貴享之不盡?!?/br> 兩兄弟這才喜悅起來,念及這榮華富貴是爹爹粉身碎骨掙來的,又抹起淚來,相擁哭了會子,見到擺了一院的金燦燦白花花,又轉悲為喜。 宣旨太監(jiān)愁眉苦臉:“你們取的都是什么名字啊,邢鐵柱、邢鐵蛋,人家中書舍人擬詔的時候差點笑尿了,怎么的,要是再生一個還叫鐵球不成?!?/br> 邢老大高興之余,不禁好奇:“咦,大人怎知俺還有個三弟叫鐵球,小時候出去野外鳧水淹死了。” 宣旨太監(jiān)喉嚨里的茶噴了一地,咳的肚子都疼了,一院子人笑的前俯后仰,好一晌才平復過來,對他們說:“詔書上這樣寫也便罷了,上了金殿覲見陛下還這樣叫委實不雅,失了體統,看人家慕容家的少爺,鼎槐華胄,一聽就是貴人,當大官的。” 邢老大羞愧道:“人家是書香門第,又出過進士,自不是俺能比的,不若大人給取個,必當感激?!?/br> 宣旨太監(jiān)道:“我也不擅此道,你等速去找秀才改一個過來,咱們半個時辰后和慕容家那邊一道起行。” 兩兄弟慌慌張張去屋里翻箱倒柜,宣旨太監(jiān)看了會子才明白他們去找錢了,一時急了,呵斥說,圣旨已公布,這幾十個大箱子都是你們的了,還去找甚!耽誤了時辰,咱們天黑前到不了館驛,只能扎營野外。 兩兄弟一聽急吼吼奔到一個箱子前,一人手抓了兩把金錠子,一陣風似地跑出了門。宣旨太監(jiān)在后頭喊:“取個大氣文雅點的啊!” 這廂早沒了動靜。 宣旨太監(jiān)十分郁悶,怎地探上這么個差事,早知就和慕容家的公公換了。 兩兄弟自不認識什么秀才,又事來的急,跑到街上,見到一個卜卦測字的攤位,一個老者捻著胡子正給人說解,沖上去,把手里的金子一撂:“老先生,煩請給我倆取個大名來!” 老者胡子是粘的,望著那幾塊金燦燦,眼睛直冒金光。 恰巧方才有人測過“周全”二字,一時也想不起來好的,便寫在紙上,忽悠了兩兄弟一番功名榮祿吉祥,從此老大叫邢周,老二叫邢全。 喜滋滋地回來稟明,宣旨太監(jiān)撇眉:“你們遇到騙子了吧?表字作何?” 兩兄弟瞠目:“還要表字兒?怎地規(guī)矩這么多!”說著便要重新折回去,宣旨太監(jiān)攔住他們:“罷了,上了京再說吧?!?/br> 站在皇極殿丹陛兩邊的漢白玉階,一眾幾十個面孔皆肅穆端正,穿著絳紗袍,頭戴官員的烏紗,站的如畫線一般整齊,心跳聲撲撲可聞。邢老大腿肚子直顫,忍不住鼻癢打了一個響噴嚏,他自富貴加身,吃了幾天山珍海味,腸胃卻不耐受起來,成日守著馬桶拉稀,還時不時遇見邪性的事,夜里口干,房梁掉下一大粒老鼠屎,偏巧砸進了茶杯里,來了京,竟鬧起水土不服來,蠻牛似的的身子著了風熱,這一下鼻涕險些潼出來,眾人皆皆看他,尷尬到了極處,只好吸到嘴里,喉尖一動,咽肚子里。 只聽殿前一迭尖細的聲音傳來,透過寬廣的廣場,遠方回蕩余音:“宣一眾功爵覲見——” 眾人一個接一個腳下動了起來,早有禮部官員訓練了好幾天,每個之間一步為距,目不斜視,肩如松柏,俯首而行,進殿拱手,三叩九拜。 垂目頷首步入殿中,一邊有官員醇厚的聲音依著名單上的順序念:“已故忠肅將軍方遼之子方伯鈞、已故忠賢將軍薄同釗獨子薄殊、已故忠毅將軍慕容巍之長子慕容槐、已故忠烈將軍邢鐸之長子邢周、次子邢全.......” 兄弟倆望著兩旁烏壓壓的百官,心中直呼哎呀娘唉,幸好改了名了,不然還不被人家笑破了.褲.襠。 這還沒完,封爵之后,璇璣殿大宴群臣,邢老大環(huán)顧四周,看別人都在以袖掩面入飲,也學別人文雅,不想一下喝嗆了,把酒咳噴了出來,當即便有三五個士卿指責御前失儀,當治大不敬之罪,邢老大嚇得跪地大磕,險些兜不住尿,幸好皇帝為人不拘小節(jié),又在興頭上,顧念和邢鐵匠的兄弟之情,笑了一笑,不但沒有追究,還用長輩的口吻安慰了一番。 到了京城才知道宣旨太監(jiān)的一片好意,出了皇宮,還沒上馬車就被圍了,迎入一個個豪華的府宅,又是美酒盛宴,珠歌翠舞,出了這家進那家,文臣武將應酬了個遍,兄弟倆也明白要在官場混,守得功業(yè)長久,需得籠絡一張關系網,于是愈加賣力地交情起來,不要命地灌著酒,怎奈人家稱長喚幼,相敬而呼,不直呼名諱,問表德之字幾何,兄弟倆當下憋的滿臉通紅。 那廂,慕容公子正在鞠身和兩個老者說話,皆是前朝士林,與慕容巍是舊識同僚?!靶≈抖ρ裕瑑晌皇宀埠?。” 兩個老者大夸:“好名!好字!擢登槐棘,負衡據鼎,尊父對汝期望深重!” “不敢,小侄怎敢在前輩面前放肆,各位叔伯才是國之砥柱,國之鼎呂,小侄不過一鐘鼎山林爾,承蒙父恩,忝居一堂,不勝惶恐?!?/br> 周圍一片贊嘆之聲,嘖嘖豎著大拇指?!澳饺莨託庥畈环玻L流蘊藉,有幽人之風,好家教!好家教!” 兩兄弟面上發(fā)熱,恨不得遁了地縫。 趁著敬酒的空檔合謀將人堵在了走廊,學著那些文官拱手:“慕容公子,咱們兩家算是世交,知根知底,又一起封了功爵,這緣分不淺,理當回去結拜兄弟,看在義結金蘭的份上,給我們取一表字罷。” “邢周?” 邢老大點頭。 “邢全?” 邢老二點頭。 對他們低聲說:“全這個字取的僭越了,全從玉也,純玉曰全,精粹完璧,琚瑀珩瑱,玉圭金臬其貴重,天子用全,諸侯用瓚,全字是天子才能用的,今日在朝堂上,想是那些人見陛下在興頭上才沒有參你們,你這個名字說不準哪天為你招來殺身之禍?!?/br> 邢老二嚇得冷汗森森,不想起個名字還有這般多的講究。邢老大一時也沒了主意,慌的手腳發(fā)顫,今日謝恩時已在皇帝面前報了名諱,現改也來不及了。 望著邢老大老實巴交的面容,于心不忍,安慰他們:“我今給你取一表字,你日后寫名字缺一筆即可,改全為,別人問起,便說是同音字,天下同音的字車載斗量,想他們也發(fā)作不起來?!?/br> 兄弟倆點頭如搗蒜。 略一思索:“周,誠篤忠信也,邢大哥便叫執(zhí)忠罷,人之忠也,猶魚之有淵。邢二弟為避忌諱,便叫秉瓚,三玉二石,瑟彼玉瓚,黃流在中,君子之風骨也。” “執(zhí)忠,秉瓚?!眱尚值茈m不大通文墨,但這名字一聽就是蘊涵文采的,不由大喜過望,握拳再謝,滿面春風地回到筵席上,給人介紹,果然一片稱贊聲,哥倆瞬間覺得自己提高了檔次。 那天散席回到驛館,對著月亮,設下供案,他們三個結義為兄弟,對天盟誓,同生共死,共享富貴。 同生共死,他心里明白,不過是利益交情而已。 父親還在私塾授教時,因著和邢鐵匠的的關系讓次子來讀書,這廝頑劣,總角之年便愛與街上三教九流混跡,生性刁鉆,jian偽狡猾,又長了張油嘴,做下不少傷天害理的事,合謀偷稚童販賣,誑人婦布仙人跳,因為幫人討印子錢打傷了一個老者,蹲過半年監(jiān)牢子,邢鐵匠哭求父親管教,父親推辭不過,起初還安生了兩天,第十日便繃不住了。教唆一個同學去農戶的地里剖開一個大南瓜,拉了泡屎,又原縫合上,然后自己去告發(fā)了那個同學,被父親賞了一頓戒尺,自己在旁偷笑。 沒多少日子,課堂上大半竟被其蠱惑,干起茍且來,私塾屢屢被舉報,更有甚其中一個學長誑進了暗娼門,一夜沒出來,鬧得學臺蜚短流長,被父親開除了學籍,前程毀了,父親為人師的聲譽也遭詬病。 父親此時已發(fā)現端倪,將之叫到課下,嚴飭了一場。 這廝懷恨在心,把心思動到了他的身上,先假意跟他交好,然后裝模作樣推心置腹一番,年紀比他小,見識卻比他豐富,若非他心里生了防備,就要陷落下去,直到那天拿了一副坊間的秘戲圖給他看,他二話不說,去父親那里檢舉了這個人。 這下,父親觸怒了底線,再也不可忍受,將其剝下學子服送回了家,孺子不可教也。邢鐵匠當場發(fā)飚,拿出鐵棍追打了一頓,這廝才招認自己受了另一個私塾教師的賄賂,讓來損壞慕容夫子的聲名。 父親回來對他說:“此子若入仕必成大患?!?/br> 他記得這句話,交集幾十年愈發(fā)覺著父親真知灼見。 思緒間慕容賢三兄弟回來,步入堂內:“父親,邢叔父回徐州了?!?/br> 慕容槐捏捏額角,閉目沉思,慕容瑞說:“兒子與邢胤輝說了會子話,他們此次來隨身帶的都是精兵,武寧那邊也在調動,咱們怕是進退兩難?!?/br> 慕容賢也說:“兒子冷眼瞧著,邢叔父勢在必行,小皇帝年輕,必然不是對手,咱們何不依附了邢叔父,憑我們兩家的世交,掙出個開國元勛來?!?/br> 慕容槐大拍案幾,臉色鐵青:“你是家中長子,竟如此蠢鈍!吾與此人交鋒四十多年,他連自己的同胞哥哥都能加害,絕不可信賴!勝之,狡兔死,走狗烹,敗之,被株連九族。” 慕容康道:“既如此,我們何不做了漁翁,讓鷸蚌相爭,兩敗俱傷,坐收其利,父親順理成章做了李淵?!薄白】?!”慕容槐大喝一聲,令兄弟三個跪下,道:“為父今已是半截身子入了黃土的人,期望的只有慕容氏一族的安穩(wěn),富貴延續(xù),子孫繁茂,王圖霸業(yè)豈是那般容易的,你們三個皆非王佐之才,為父亦無那做賭徒的野心,路一旦趟開就沒有回頭了,我慕容氏三百余口,若毀于今朝,為父豈非成了家族百世千世的罪人。” 慕容康拱手:“這兩方博弈,咱們怕是難獨善其身,父親就甘心為人宰割?” 慕容槐眉峰緊蹙:“走一步看一步吧?!?/br> ※※※※※※※※※※※※※※※※※※※※ 注釋1出自詩經《大雅.旱麓》意思是和樂平易待人,天降福祿子孫 2出自《戰(zhàn)國.荀子》意思是暴君夏桀興兵攻擊圣王堯,以卵擊石,不自量力。這話說的很難聽,所以邢全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