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之后，她又檢查了姚書云的眼睛和舌苔，一番斟酌之后，開出了藥方，交給了候在一旁的白杉。

    本王見蘇蓉退出了臥房，借口解手的空當(dāng)，急忙追上了她，問道：“如何，姚書云的病可能治好？”

    “不可能的，”蘇蓉道，“從病狀和脈象上來看，姚大人是患了肺癆，根本無藥可醫(yī)。而他本人由于長期cao勞，身子已然透支，脈象極為虛弱，日后便是想著補(bǔ)，怕也補(bǔ)不回來了?！?/br>
    本王心里一堵，悲聲問道：“就沒有辦法了嗎？只要能救他，不管需要什么奇珍異草，要花費多少人力物力，本王都愿意?！?/br>
    蘇蓉?fù)u搖頭，“醫(yī)者父母心，奴才也想救他，可姚大人實在是病得太重了。我開出的藥方子，也只能是為他減緩一下病癥，拖一時是一時罷了?！?/br>
    “你再想想，”本王抓住了她的肩膀，“上一次皇上病成那樣了，整個太醫(yī)院的人都束手無策，你不是也有治愈之法嗎，這次也一樣，是不是？”

    “不一樣?！碧K蓉咬了咬嘴唇，道：“上一次，皇上只是寒氣入體，奴才想辦法幫他引出來就是了?？扇缃竦囊Υ笕怂麣庋獌商?，已然有油盡燈枯之象，奴才實在是束手無策。由古到今，癆病都是絕癥，根本無藥可醫(yī)。奴才所能做的，也不過是盡到力，能讓他多活幾日是幾日?！?/br>
    本王頹然的垂下了手，“也就是說，我們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蘇蓉悶悶地點頭，“是。”

    本王混混噩噩的回了姚書云的臥房，推門前盡力換上了一副輕松的表情，想著將此事掩蓋過去。卻不想，姚書云正瞇著一雙細(xì)長的眸子，拿勘破一切的眼神，看向了本王，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這輩子想盡了榮華富貴，折上幾年的壽命也是應(yīng)該，你不必為我難過?！?/br>
    本王：“書云——”

    “外頭陽光不錯?！彼黹_了話題，斜著臉看向了窗外，道：“悶在屋子里許久了，你陪我出去坐坐吧?！?/br>
    “好?！北就趺讟逶谖萃獍仓昧藘蓮堃巫?，然后為姚書云披上了大衣，扶著他走了出去。

    落座之后，姚書云看了一眼空曠的院子，道：“浀州這兒連年大旱，冬日里連片雪花都見不著?！?/br>
    本王攥了攥他的手，道：“隨我回京吧，那兒就是個雪窟窿，你想著看雪，隔三差五地就會來一場?！?/br>
    他搖搖頭，“不回去了。皇上既然將我發(fā)派到這里，我就要當(dāng)好這個父母官，下一任州牧來之前，我是不會離開的。”

    本王：“可你的身子——”

    姚書云：“既是不治之癥，回不回去也沒什么兩樣。王爺若是念舊情，不如留下多陪我?guī)滋彀?。?/br>
    本王攥了攥拳頭，“好，我會一直陪著你?！?/br>
    直到你離去為止。

    他聞言，眉頭舒展開來，沖淡了一點臉上的晦氣，有那么一點云銷雨霽，風(fēng)雪初晴的感覺。

    依稀間，似乎還是當(dāng)年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姚書云。

    “這就夠了，”他說，“最后一程，有你陪著我，就夠了?！?/br>
    兩下里無言，看懷心事的看著天空。

    許久之后，姚書云說道：“其實，我這輩子，還有個遺憾?！?/br>
    “哦？”本王看著他，“是什么？”

    姚書云：“我以琴技名聞天下，多年來，作出了多首廣為流傳的曲子。可自古瑤琴，不遇知音者不彈。而我姚書云的知音，非你莫屬，可我這輩子，卻都沒有為你彈過一支曲子。”

    本王：“可惜了我生來就雙耳失聰，不然還能與你彈琴論樂?！?/br>
    “你可以把我的聽覺拿走，”他說，“哪怕只有這一次也好，你來做我的聽眾。用我給你的聽覺，來聽我彈一首《長相思》吧?！?/br>
    本王：“長相思？”

    “是啊，”他笑得蒼白而絕艷，“《長相思》，是為思念某個人。正如王爺昔日所言，風(fēng)慕言若不是為情所困，便調(diào)不出‘瀟湘夢’，舒景乾若不是痛失愛人，便釀不出‘百憂解’，我姚書云若不是思戀某個人，便譜不出《長相思》。這曲子，我除了一次喝醉了酒，當(dāng)著人面彈過一次，此生再也沒有彈過?？蛇@一次，我想著彈給你聽，只給你一個人聽。”

    本王：“好……”

    也許是姚書云的執(zhí)念太深，某一日的傍晚，他突然回光返照地坐起身，整理了一下皺巴巴的袍子，去到瑤琴前坐下來，將身沐浴在火紅的晚霞里。

    遠(yuǎn)看一衣青黛，風(fēng)華無雙，恍若謫仙。

    近看形容枯槁，骨瘦嶙峋，猶如走rou。

    “我的時間不多了?！彼f著，信手撥弄了一下琴弦，道：“這一曲，是為答謝你做了我大半輩子的知音。”

    言畢，雙手撫上琴弦，彈指間，天籟之音乍然流瀉。如鈞天廣樂，鸞吟鳳唱。

    一點一滴，一聲一息，都顯得彌足珍貴。

    本王靜靜地坐在那里，不為他高聲喝彩，亦不為他涕淚漣洏。

    只作為一個聆聽者，靜靜地聽他彈完最后一支驚鴻曲，陪他走過最后一段芳華路。

    從此，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本王隨著他一首哀婉凄涼，郁郁不得的《長相思》，倒是想起了許多的陳年舊事……

    那一年，父王抱著襁褓中的我，去姚府上做客。

    賓朋滿座，談笑無窮間，他無暇照看于我，便將我交給了姚書云的奶媽，由她抱著我放到了姚書云的小床上，同他大眼瞪小眼地打發(fā)時間。

    那時的姚書云出生沒多久，小臉又紅又皺，活像個小老太太。

    可那小老太太從小就跟我結(jié)眼緣，前頭還在哭個不停，見到本王后，突然就止了哭，沖著本王一個勁的傻笑。

    本王捏住他的臉，左右瞧了瞧，暗自道：“東西岳適中周才、南岳平闊正中、北岳方圓豐隆、中岳方方正正，怎么看怎么是富貴之相，可這孩子，怎么像是先天不足，傻不拉幾的？”

    后來，過了一年半之久，那小傻子先沒學(xué)會說話，倒是學(xué)會了滿地跑，一旦溜出了姚府，必然會熟門熟路地摸到我的院子里，從外頭撅兩塊泥，放進(jìn)本王的芝麻糊糊里。

    那小子從小就不是個東西，大人他斗不過，就想方設(shè)法地跑來尋本王的樂子。

    而本王生來就缺少四識，吃了泥巴也不自知，連湯帶水的全喝了。若不是有一天被奶媽發(fā)現(xiàn)了，估計本王還是吃上好一陣子的污泥。

    此路不通之后，他立馬又跑去抓了幾條胡辣子，放到熟睡中的本王的肚皮上。

    本王雖然試不著疼，可那幾條蟲子在本王的肚子上一路蜿蜒，所經(jīng)之處，起了一片紅色的疹子。

    等到本王發(fā)現(xiàn)了，那行兇的小兔崽子早就溜之大吉了。

    本王對姚書云雖然有諸多怨念，可身為一個“成年人”，實在是懶得同他一個熊孩子一般見識。

    于是，在本王看似軟弱的縱容下，那小子越發(fā)的無法無天，今日在本王的靴子里放一只癩蛤蟆，明日在本王的被子里塞一窩蛇，后天再在本王的頭上懸一個馬蜂窩。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花樣推陳出新，無窮盡也。

    直到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本王根本不為外物所擾，既不會痛哭流涕，也不會驚慌失措，整日里跟看猴戲似的看著他，才恍然覺得，他是被我看低了。

    可惜他還沒來記得讓我高看他，姚府上突然請來了兩位先生，一位教他習(xí)武練劍，一位教他念書寫字，逼得他消停了好一陣子，都沒怎么來打攪我。

    直到又幾年之后，我二人一同被送入了“上清書院”，才又冤家路窄的，湊到了一塊。

    彼時，姚書云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往一堆歪瓜裂棗的紈绔里一扎，也算是個鶴立雞群的人物。

    可這人的本質(zhì)卻和那些大少沒什么區(qū)別，閑著沒事斗雞斗狗斗蟋蟀，或者偷瓜偷棗偷看女人洗澡。正兒八經(jīng)的詩歌沒學(xué)會幾首，yin詞艷曲倒是學(xué)了一堆。

    私塾里的小姑娘，凡是有幾分姿色的，都沒能逃過他的魔爪，經(jīng)常紅著臉跑來找本王，希望本王能仗著出身高貴，后臺強(qiáng)硬，敢于替她們出頭，說上姚書云兩句。

    本王原本只想著做一個安安靜靜的美男子，不去理會凡塵俗事，可架不住那群小姑娘的苦苦哀求，只得降尊紆貴地看了那混世魔王一眼，道：“你小子，差不多行了?！?/br>
    本王原以為憑姚書云那種唯我獨尊的性格，一準(zhǔn)會跳起來，張牙舞爪地蹦跶一番。卻不想，他竟是瞇起了那雙細(xì)長的眸子，笑出了一臉的春光爛漫，道：“不容易啊，入學(xué)半年多，你總算是肯理我了。”

    ☆、第67章

    那許多年的時光，便如風(fēng)吹樹葉，雨打芭蕉般，平靜中泛著絲絲漣漪。

    姚書云這個名字，幾乎涵蓋了本王的整個少年時代。

    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一起讀書寫字，一起翹課偷懶，一起躺在山坡上，看云卷云舒。

    這樣的日子，對于一個幾經(jīng)輪回的人來說，過得很快。

    快到本王還沒來得急眨眼，姚書云就從一個十二三歲，眉眼青澀的少年，成為了一個唇紅齒白，面如冠玉的青年。

    其容貌，其風(fēng)度，其學(xué)識，在京城里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

    父王每每見到他，總是一陣長吁短嘆，“長得這么出挑，怎么就不是個女孩呢，也好做我的兒媳婦?！?/br>
    姚書云瞇著一雙狐貍眼，笑得滿是猥瑣，“要是世伯不嫌棄，小侄一樣愿意做你的兒媳婦，給您端茶倒水。”

    父王當(dāng)做了一句玩笑話，朗笑道：“好好好，本王非但不嫌棄，還歡喜得緊?！?/br>
    于是，姚書云立馬順桿子往上爬，腆著臉喊了一聲：“岳父?！?/br>
    本王抬起腿，踹了他一腳，“怎么喊上岳父了？”

    “錯了啊？”姚書云一臉的醒悟，立馬又改了口，沒皮沒臉地喊了聲：“公公。”

    本王：……

    那時候，我還沒有成為“大jian王”，僅僅作為一個工于筆墨，風(fēng)度翩翩的文人，在京城里還算是受歡迎。

    每年踏青的時候，姚書云會在一片山花爛漫里，彈彈小曲兒，而本王就在他的身邊，畫畫山中的美景。

    若非我二人皆是男子，倒真是有那么點神仙眷侶的感覺。

    一曲《醉春》完了，姚書云會收到許多女孩子們投來的山櫻。千櫻山上無桃花，女孩們無法以桃花定情，便拿了櫻花替代。

    而作為與他地位相當(dāng)?shù)牧硪淮蟛抛?，本王自然也收到了不少的山櫻，恰時天氣晴朗，心境開闊，本王便開了個玩笑，道：“承蒙諸位小姐錯愛，可惜我岳某人已心有所屬，不能回應(yīng)諸位的一片深情，實在是抱歉?！毖援叄D(zhuǎn)身折了一只櫻花，贈與了姚書云，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嬌花萬朵，獨摘一枝憐?！?/br>
    一向厚顏無恥，專愛調(diào)戲本王的姚書云，在那一瞬間，竟意外的紅了臉。伸手接過了山櫻，道：“我心亦然，茫茫人海，只系你一人。”

    本王沖他笑笑，他回以深情的對望。

    然后兩人背過身去，同時做了個嘔吐的姿勢。

    那本是個玩笑，本王心里明白，姚書云心里也明白，圍觀的群眾心里也明白。

    只是那番“深情款款”的對話，在傳遍京城之后，突然就變了味兒，直接成了“竹馬戀人，私定終身”，“山櫻為媒，喜結(jié)連理”，“多年苦戀，終成眷屬”，“情意綿綿，白首不離”……

    自此之后，本王和姚書云每一次外出，總會被姑婆嬸子的道一聲：“兩位少爺，恭喜啊恭喜?！?/br>
    本王面上有些糾結(jié)，姚書云卻滿臉的欣喜，一路同人說著“謝謝”，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了。

    本王不知道他究竟在樂個什么勁兒，不過看他春風(fēng)滿面，笑意盈盈，忍不住也勾起了嘴角。

    和姚書云相處得久了，本王這“不食人間煙火”的罪仙，似乎變得越來越接地氣了。

    前幾輩子，本王因為出生殘疾，沒人關(guān)心我的死活，我便將自己與世隔絕了，禁閉在一方角落里，渾渾噩噩地度過此生。

    然后，等我身死了，便麻木地穿過奈何橋，進(jìn)入下一個輪回。

    本王從來就沒有正視過這個世界，也從來沒有對身邊的人和物付出過感情。

    反正每一場輪回到頭，所掛念的人和事都會成為過去。

    既如此，何苦還要去浪費感情。花一瞬間就能記住的事情，卻要用幾輩子來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