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蒙側(cè)過臉，盯著她看了一段時間，忽然湊了過去，用雙手按住伊芙的肩膀，像只無知的小狗那樣，張開嘴、吐出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著伊芙的眼睛。

    伊芙：“……”

    伊芙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后就有點(diǎn)想笑——她覺得這樣的拜蒙更可愛了。

    有沒有什么方法能讓他一直保持這個樣子呢？伊芙在心里默默地思考著，腦子里一旦浮現(xiàn)出這樣的想法就很難自行消失，但與此同時，她又忍不住懷念起以前那個冷淡而可靠、會主動幫她打理好一切的執(zhí)政官——盡管后者可能對她恨之入骨。

    伊芙很快就幫拜蒙洗干凈了身體，特別是他的頭發(fā)，要清洗他那一頭灰撲撲、亂糟糟的頭發(fā)可花費(fèi)了伊芙不少功夫，她不得不坐在拜蒙的身邊，耐心地用梳子將打結(jié)的發(fā)尾梳理好。終于，拜蒙那一頭銀白色的長發(fā)再一次變得干凈、整潔、一塵不染，連發(fā)絲都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等到一切都收拾干凈后，伊芙注視著眼前的拜蒙，隱約看見了對方在記憶中的、以前的影子。

    然而還是不對。眼神不對，目光不對，神色也不對。

    眼神依舊空洞的拜蒙將注意力從伊芙的身上移開了，他只有偶爾才會看伊芙一眼，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那朵白色的絹花，現(xiàn)在他在看自己的垂在胸前的、有些濕潤的銀白色的長發(fā)。

    他似乎沒有意識到那是自己被洗干凈了的頭發(fā)，只覺得是什么新奇的東西，不假思索地放進(jìn)嘴里咬了咬。

    伊芙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看著對方的舉動，笑了一下，什么也沒說，無聲地從拜蒙的身邊走開了。

    拜蒙一開始并沒有在意，等到伊芙漸漸走遠(yuǎn)了，他才無知無覺地抬起眼睛，朝對方的背影遙遙地望了過去。

    直到伊芙的身影快要徹底消失的時候，拜蒙的眼睛里才浮現(xiàn)出一絲茫然——他仿佛被某種力量牽引著一般，慢慢地跟了上去。

    伊芙?jīng)]有離開這個宛若廢墟的王宮，她去了之前居住的房間。

    她答應(yīng)過希爾妲會教她文字，而拜蒙曾經(jīng)送給她的教材就被她放置在這個房間里面。出乎她的意料，在這個到處都是斷壁殘垣、滿是殘肢腐尸的王宮里，這個房間竟然是唯一一個保存完整、干凈整潔的地方。

    房間仍舊維持著她離開時的模樣，只是擺放在床頭、用于安神助眠的花枯萎了。伊芙猜想，大概是有人常來打掃，這個房間才不至于跟其他地方一樣，到處都是蛛網(wǎng)跟血漬。

    想到這里，伊芙回過頭，看了拜蒙一眼。

    拜蒙自從踏進(jìn)這個房間，他那美麗而又莫名脆弱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微妙的神情，像是在痛苦，又像是在疑惑。

    他按著自己的隱隱作痛的頭顱，用迷茫的目光一一掃過房間里熟悉的擺設(shè)，最后落在房間里唯一的人影——伊芙的身上。

    伊芙輕車熟路地走到書桌前，打開抽屜，從里面翻出來一本書。

    伊芙拿著它，輕聲詢問道：“還記得這個么？”

    拜蒙神色痛苦而茫然。

    因此，伊芙只好自言自語道：“看來你是不記得了……不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東西。這是你自己編寫的書，以后教希爾妲的時候說不定會有用?！?/br>
    “我還以為你會把那孩子教得很好，”伊芙搖了搖頭，說，“但事實好像并非如此。”

    拜蒙：“……”

    “啊，還有這個，”伊芙又從抽屜里面發(fā)現(xiàn)了什么東西，將其拿起，“你還記得這個么？”

    聞言，拜蒙臉上的神情漸漸凝固了。他屏住了呼吸，紫色的瞳孔驟然一縮，接著緊緊地盯住伊芙手中的東西——那是一條用指骨制成的手鏈。

    “這個東西也是你送給我的……還有印象么？這是你的指骨，老實說，收到它的時候我還有點(diǎn)驚訝?！币淋娇戳税菝梢谎?，繼續(xù)說道：“我原本想將它帶走的……后來又覺得沒有這個必要?！?/br>
    “因為作為戰(zhàn)利品而言，它實在不值一提。”

    伊芙目光深幽地注視著眼前的拜蒙，問：“其實你還送了我一件東西……回憶起來了么？”

    拜蒙：“……”

    在這一瞬間，拜蒙的身上產(chǎn)生了只屬于強(qiáng)大的、高階惡魔的威壓，堅固的灰白色天花板跟地面隨之炸裂。在這種恐怖的威壓下，級別稍低的惡魔幾乎都要本能地跪地求饒了，但伊芙卻不為所動，只是輕輕地眨了下眼睛——

    就是在這眨眼的剎那，拜蒙閃現(xiàn)至伊芙的身前，單手掐住她的脖子，將她看似單薄的身體拎在半空中。

    如果此時此刻伊芙還是人類，那么拜蒙展現(xiàn)的力量堪稱恐怖，他的手指捏住了她跳動的脈搏，只要稍微用點(diǎn)力氣，她那脆弱不堪的頸椎就會輕而易舉地變得粉碎。

    可現(xiàn)在伊芙已經(jīng)是惡魔了，而對方還在用對待人類的手段企圖威懾她、逼迫她，這讓伊芙覺得對方有些可憐之余又有點(diǎn)可愛了。

    “事到如今你又為什么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你又有什么企圖？”拜蒙緊盯著手無縛雞之力、看似被掐住脖子動彈不得的伊芙，他那漂亮的、銳利的瞳孔神經(jīng)質(zhì)地抖動著，邊緣隱隱泛著紅色，這象征著他的理智正處于崩潰的邊緣，然而清醒過來的拜蒙仍舊能在這種情況下保持足夠聰明的頭腦。

    他惡意又無比精準(zhǔn)地揣摩伊芙的意圖，他臉上的神情就像折斷的刀刃切口一樣鋒利，然而當(dāng)他注視著伊芙時，眼神卻浮現(xiàn)出無窮無盡的脆弱跟絕望。

    拜蒙猶如溺水一般，艱難地質(zhì)問道：“你想做什么？你又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我還有什么是可以給你的么？！”

    “……當(dāng)然是你啊。”

    伊芙用輕柔的聲音說，她表現(xiàn)得實在不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反而像是正在被對方深情擁抱一般。

    伊芙伸出手，宛若海中女妖抓住了迷茫的舵手，她輕輕地、溫柔地握住了拜蒙的手腕。

    “我要得到你，”伊芙用那雙屬于惡魔的、赤紅的雙眼注視他，“不光是心，還有身體?！?/br>
    拜蒙：“……”

    拜蒙仿佛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他慢慢地睜大雙眼，另一只手也伸了過去、一同掐住伊芙的脖子，似乎打算就在此時此刻奪取她的性命。

    然而，下一刻，他的頭顱就被血凝成的錐子貫穿了。

    拜蒙的身體很快癱倒在地，而被解開了桎梏的伊芙也捂著脖子，一邊小口小口地吸著氣，一邊平靜地望向了毫不猶豫給拜蒙開顱的希爾妲。

    “你看上去好像對這種事情很熟練?！币淋秸f。

    希爾妲抹干凈濺在自己臉上的血，滿臉純真地說：“父親總是這樣，瘋了的時候很聽話，但清醒的時候連我都想殺……用這種方式是最方便的，醒來之后父親就會變正常了！”

    “……”看著搖著尾巴、因為成功地保護(hù)了伊芙而期望得到她一句表揚(yáng)的希爾妲，伊芙只能說：“做得不錯，真是個好孩子。”

    ……

    拜蒙睜開雙眼，盡管腦子沉重混沌得猶如鉛鐵，他還是保持著一絲清醒的意識，簡短而迅速地質(zhì)問道：“她人呢？離開了么？”

    原本希爾妲一邊守在他的身邊，一邊專心致志地把玩著自己的指甲，結(jié)果猝不及防地被自己父親的威壓驚得跌坐在地上。

    在惡魔之間，作為父親的惡魔對其子女保持著最大限度的威勢跟權(quán)力，在子女殺死父親取得獨(dú)立之前，作為子女的那一方只能無限地依附父親，服從他、臣服他。

    拜蒙面無表情地注視瘦小的希爾妲，他坐起身，陰影也隨之籠罩在希爾妲的頭頂，他發(fā)出的聲音也不帶任何一絲感情：“她在哪里?！?/br>
    希爾妲幾乎喘不過氣，只能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指了個方向：“……那邊。”

    拜蒙立刻走了過去。

    在看見伊芙之前，拜蒙想了很多，盡管他思緒混亂，但已經(jīng)有了清晰的判斷——毫無疑問，伊芙變成了惡魔，她那雙紅色的眼睛是惡魔的眼睛，而她的身上也絲毫沒有人類的氣息。

    變成了惡魔……太好了，拜蒙在心里冷靜地想著，只要她變成了惡魔，就不必像之前那樣充滿顧忌。人類的身體無法修復(fù)、不能自愈，但惡魔可以，就算雙手雙腳被折斷了也能再長出來，用鎖鏈刺穿肩胛骨也不必?fù)?dān)心會對身體造成不可逆轉(zhuǎn)的損害……

    然而這些斷斷續(xù)續(xù)、混亂到不成章法的思緒，在拜蒙見到伊芙的一瞬間全都戛然而止。

    伊芙背著手，站在一堆廢墟之中，在她的頭頂上是塌陷的天花板，一輪藍(lán)色的月亮正懸掛在高空中，朦朧的月光穿過天花板的破洞，靜靜地籠住她瘦弱而單薄的身體。

    皎潔的月光在她的身側(cè)劃出方寸之地，在這之外是荒蕪、是廢墟、是虛無，而在這之內(nèi)，就只有她自己。

    拜蒙神色微動，他看見伊芙重新戴上了那條指骨制成的手鏈。

    這個時候，伊芙仿佛有所察覺地回過頭，遙遙地看了他一眼。

    “我覺得……是時候把這里好好修繕一下了?！?/br>
    伊芙微笑著說：“把這里變成我的王宮吧，你意下如何呢？”

    第64章 女兒   父·慈·女·孝

    滿是尸骸的廢墟不是適合居住的地方，伊芙打算重新修繕一番這座破敗的宮殿，面對這個提議，拜蒙不置可否，只是用感到怪異的目光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似乎在揣測她的意圖。

    伊芙看出了他的狐疑，聲音輕快地說：“不要這么看著我，難道不是你希望我留下來的么？”

    拜蒙冷淡而快速地否認(rèn)：“那是以前的事情?！?/br>
    伊芙眨眨眼睛，她原本正打算說些什么，結(jié)果被拜蒙的聲音打斷了。拜蒙面無表情地說：“你要做什么隨便你，不要來打擾我?！?/br>
    說完之后，拜蒙用灰暗的紫色瞳孔瞥了一眼伊芙，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希爾妲小心翼翼地靠在柱子后面，她眼見拜蒙的身影消失在了視野的盡頭，才敢大著膽子從柱子后面小跑出來，兩只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伊芙。

    “你會一直留在這里么？”希爾妲用充滿了期望的語氣詢問道。

    “嗯……應(yīng)該會吧，”伊芙露出思索的神情，“如果這個地方變得干凈而整潔的話，我不喜歡臟亂的地方?！?/br>
    希爾妲瞬間興致高漲，高興地說：“我會幫忙的！”

    伊芙笑著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腦袋，說：“那就太好了。”

    想將這片廢墟修復(fù)成原來那樣輝煌威嚴(yán)的宮殿可是一件浩大的工程，希爾妲干脆從外面抓了智力低下的低階惡魔當(dāng)作奴隸，驅(qū)使他們夜以繼日地拼命工作。力量跟智力同樣底下的低階惡魔根本無法反抗高階惡魔的命令——即便她才剛剛出生，還很年幼——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完成希爾妲下達(dá)的指令。

    但即便如此，這些可憐的惡魔們也難以茍活——因為拜蒙總是會時不時地瘋一下，就如同希爾妲所說，拜蒙時而意識清醒，時而變得瘋癲，而當(dāng)他腦子不太清醒的時候，拜蒙總是會把王宮里活著的生物當(dāng)作“垃圾”清理干凈。

    “……我不想看見他們，”重新變得死氣沉沉、意識不清的拜蒙低聲呢喃道，“太臟了，而且吵?！?/br>
    伊芙?jīng)]有辦法，只好守在懵懵懂懂的、又隨時可能出去清理“垃圾”的拜蒙的身邊，畢竟她可不想負(fù)責(zé)修繕王宮的惡魔們一次又一次地被殺得精光，尸體不僅很難收拾，還會招來更多的食腐類魔物。

    腦子不太清醒時候的拜蒙可比意識清醒時乖巧多了，大多數(shù)時間里，他都孤零零地站在房間的角落里，有時盯著天上的月亮一言不發(fā)，有時又會安安靜靜地注視著地上已經(jīng)沉淀成污垢的血跡，即使伊芙向他搭話，他都不理不睬，就像一只任何人都看不見他、他也看不見任何人的孤魂。

    伊芙任由他發(fā)呆，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比如說學(xué)習(xí)更多的關(guān)于惡魔的知識。盡管整個王宮變成了廢墟，但所幸藏書的地方還保存完好。她看了不少關(guān)于惡魔力量原理、魔力構(gòu)造之類的書，讓她不禁莞爾——這些書的作者竟然都是拜蒙。

    從第一次見面時，拜蒙就十分淡然地表明自己學(xué)識淵博，看來的確如此，他的頭腦非常聰明，只是有時不太好用。

    “其實我喜歡聰明的人。”

    伊芙一邊這么說著，一邊翻過署名“拜蒙”的那一頁。她抬起頭忽然看了拜蒙一眼，后者仍舊旁若無人地發(fā)呆，但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回過頭，對上了她溫和而平靜的目光。

    伊芙微微一笑，她眼神真誠又溫柔地注視著拜蒙說：“但現(xiàn)在這樣似乎也不錯?！?/br>
    “……”

    拜蒙就像一只遲早會被散發(fā)著美妙香氣的奶酪所吸引的老鼠，在無知無覺中，重新和她變得親近起來?；蛟S是因為漸漸地習(xí)慣了伊芙的存在，或許是別的什么原因，拜蒙越來越多地把目光投在她的身上，甚至偶爾他還會悄無聲息地靠過去，坐在伊芙的身邊，然后把頭輕輕地側(cè)在她看起來有些瘦弱的肩膀上。

    這個時候，伊芙總是會充滿憐愛的動作摸一摸他的頭發(fā)。

    “呼……終于畫好了?！?/br>
    伊芙放下筆，將手中的畫遞給身邊的拜蒙。

    畫中的人正是他自己……伊芙畫了拜蒙，畫里的他半闔著眼睛，正靜靜地注視著某個方向，在他的身后還有一個同樣孤零零的月亮。伊芙寥寥幾筆就將拜蒙的身影、相貌、神情勾勒了出來，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畫中的場景在她腦海中出現(xiàn)過多少次。

    拜蒙低下頭看著畫中的自己，沉默不語。

    伊芙笑著問：“好看么？”

    拜蒙依舊沒有發(fā)出聲音，但他的眼神、他的目光漸漸地變得柔和了起來，猶如清晨的露珠所折射出的第一縷陽光，而他此時此刻會在想什么呢？

    伊芙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所以她單手捧著臉，注視著拜蒙，然后聲音溫和地說：“如果你能一直是這個樣子就好了?！?/br>
    拜蒙：“……”

    聞言，拜蒙慢慢地抬起眼睛看向伊芙，他眼中所浮現(xiàn)出的那一點(diǎn)柔和很快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