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蒙面無表情地收緊手指，將這幅畫揉成皺巴巴的一團(tuán)。他出聲諷刺道：“所以你想要就就是一個只會聽你話的白癡么？”

    “這有什么不好么？”伊芙不以為然，“至少白癡不會用冷冰冰的語氣跟我說話，我不喜歡現(xiàn)在你對我的態(tài)度。”

    拜蒙：“……所以我應(yīng)該怎么做？忘記你的所作所為么？”

    “我只是希望你能原諒我，然后我們重歸于好?！币淋饺崧暤?，她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拜蒙垂在胸前的一縷銀白色頭發(fā)。

    伊芙神情認(rèn)真地說道：“我會道歉的，也會補(bǔ)償你的。”

    拜蒙用毫無溫度的眼神注視著她，他本能地懷疑伊芙所說的一切，他變得敏感、多疑、不安、神經(jīng)脆弱，難以承受哪怕一丁點(diǎn)的刺激和欺騙，但卻不得不忍受伊芙帶給他全部的痛苦。

    早在伊芙還是個人類的時候，拜蒙就時?？床磺逅恼鎸?shí)想法，只能依稀意識到她會因?yàn)樽约旱膹?qiáng)大而畏懼他、討好他、讓他對自己產(chǎn)生憐愛；現(xiàn)在她變成了惡魔，于是她那看似柔弱無害的面容在拜蒙眼中就變得更加模糊了——她時而狡詐，時而傲慢，時而真誠，又時而故作可憐。

    拜蒙看著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著一個足夠使人沉迷、永遠(yuǎn)醒不過來的噩夢，他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留下伊芙一個人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臉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在逐漸變得整潔干凈的走廊里，拜蒙遇見了希爾妲。

    希爾妲擁有著一頭與伊芙相似的淡金色長發(fā)，這樣稀少而美麗的淡金色長發(fā)在伊芙的身上有多么讓人迷戀，在希爾妲身上就多么讓拜蒙感到厭煩。

    拜蒙對這個孩子——他所分娩的、屬于伊芙的孩子——的印象少之又少，這不只是因?yàn)樗蟛糠謺r間都神志失常，更是因?yàn)樗偸窍乱庾R地回避她、抗拒她、無視她，希爾妲的存在就仿佛是在刻意地提醒他，曾經(jīng)他有多么天真、可憐又愚蠢。他分娩出這個孩子，僅僅只是希望能夠維持跟伊芙那脆弱不堪的聯(lián)系。

    拜蒙冰冷的目光一一掃過希爾妲身上與伊芙相似的頭發(fā)，與他相似的雙眼。她身形瘦小，年幼的身體在拜蒙的審視下顯得有些拘謹(jǐn)不安，最后拜蒙的目光落在了希爾妲手中握著的一束花上。

    這束花最后會送到誰的手上簡直顯而易見。拜蒙神情冷漠地奚落她：“就算你再怎么迫不及待地討好她，在她的眼里，你依舊什么都不是?！?/br>
    希爾妲眨眨眼睛，她不自覺地握緊手中的花，小聲說：“那也沒有關(guān)系……我的出生就是為了讓母親感到滿足、快樂和幸福的。我會聽從母親的每一句話，為她所用，我是屬于母親的孩子?！?/br>
    拜蒙：“她只會把你當(dāng)作一條聽話的狗。”

    希爾妲開開心心地說：“那我就是母親最聽話的小狗！”

    拜蒙：“……”

    拜蒙看希爾妲的眼神古怪，仿佛不知道為什么會從自己的身體里誕生出這樣奇怪的生物。

    但希爾妲望向拜蒙的目光也同樣感到疑惑，她不解地反問道：“這不就是父親你的愿望么？我是帶著你的期望才誕生于世的?！?/br>
    拜蒙：“……”

    希爾妲天真的神情跟回答再一次提醒了拜蒙，讓他為自己感到羞恥——惡魔懷孕之后，母體跟子體就是共生的關(guān)系，作為子體的希爾妲能夠共感他的想法、思緒、情感，繼承他的力量以及所有。

    即使那時他的心臟被毀了，但他身體里的希爾妲還在，希爾妲是他的第二個心臟，而這顆心臟如今仍舊忠于他們共同的想法。

    他仍舊愛著伊芙。作為一個強(qiáng)大的惡魔，作為一個被俘虜?shù)?、普通的男人?/br>
    這太難堪了，拜蒙靜靜地想著。

    “所以現(xiàn)在父親是想跟伊芙分開了么？”希爾妲有著天生敏感的直覺，她像嗅到了血腥味道的鯊魚，猜測道。

    但是不等拜蒙開口說話，她就接著自言自語，希爾妲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變得更加快樂。她說：“那也沒有關(guān)系，就算沒有父親，我跟伊芙也可以組成一個家庭。伊芙是母親，我是女兒?！?/br>
    “我會代替父親，給伊芙帶來幸福的?！毕栨煺娴匦α似饋怼?/br>
    拜蒙平靜地看著她，眼神在這一瞬間變得十分可怕。

    然而拜蒙還沒有任何動作，他就察覺到了有另一股陌生、奇異、強(qiáng)大的力量闖進(jìn)了這個王宮。

    第65章 共感   讓我們開始互相了解

    這股力量詭異而澎湃，讓他感到極其陌生。拜蒙呼吸一滯，他仿佛察覺到了薄冰下的危險，瞬間意識到了什么。

    緊接著他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頭，直直地看向方才離開的方向，有些陰沉的紫色瞳孔倏地縮小。

    顯而易見，這股力量以電光火石般的速度直奔伊芙而去。拜蒙來不及思考，他下意識地追了過去，身影快得就像迅速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的鬼魅。

    正如他所料，這股陌生的力量果然停在了伊芙的面前。那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白色惡魔，幾乎認(rèn)不出種族，它身體結(jié)實(shí)而瘦長，佝僂著背部，微微凸起的脊骨就像鋒利的山丘，一直延綿向下，最后化為白骨一樣的細(xì)長尖銳的尾巴。

    它的頭部也被堅硬的白色骨骼覆蓋，只露出削瘦的下巴跟蒼白的嘴唇，四肢呈現(xiàn)出不成比例的、有些畸形的瘦長，相比起它具有壓迫力的高大體型，它背后的那對翅膀稱得上孱弱，一直安安靜靜地攏在它的身后。

    白色惡魔身上所散發(fā)出的氣息混亂而渾濁，稚嫩而洶涌，猶如剛剛出生就急于發(fā)泄力量的新生惡魔。而這只白色惡魔面對著伊芙，彎下腰、湊近她，似乎在用它薄弱的感官認(rèn)認(rèn)真真地確認(rèn)著什么，隨后它抬起鋒利的利爪，朝伊芙美麗的臉龐伸了過去——

    “退下。”

    拜蒙言簡意賅地朝白色惡魔發(fā)出了命令，他的聲音里飽含高階惡魔的威嚴(yán)跟力量，無可匹敵的氣勢甚至讓空氣都為之震動、發(fā)出嗡鳴。

    惡魔跟惡魔之間的等級是殘酷森嚴(yán)的，白色惡魔果然停止了動作。

    但伊芙卻主動伸出手，輕柔地握住了它鋒利的利爪。伊芙微笑著開口道：“不用這么緊張，他又不會傷害我?！?/br>
    拜蒙皺起眉頭，他很快反應(yīng)了過來，簡短地問：“他是誰？”

    “咦，你不記得了么？”聞言，伊芙臉上露出了微微驚訝的神情，隨即她耐心地回答說：“你們曾經(jīng)見過，沒有印象了么？”

    伊芙一邊說著，一邊朝白色惡魔攤開白皙的掌心，隨后這只看上去鋒利無比的白色惡魔便略有所悟地湊了上去，聽話地將下巴放在伊芙的掌心里。他側(cè)了下臉，貼著伊芙的皮膚。

    拜蒙：“……”

    拜蒙用審視的目光注視著白色惡魔，片刻之后，他明白了伊芙的意思——他們曾經(jīng)的確見過，但那時這只白色惡魔還是個名為夏維爾的人類。

    “你把他變成了惡魔?！卑菝缮袂橛牣?，但他用肯定的語氣做出了判斷。

    伊芙點(diǎn)了點(diǎn)頭，用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恼Z氣說：“是的。惡魔的生命太長，人類的生命又太短，我希望他能夠一直陪伴我?！?/br>
    拜蒙冷漠地說：“看來他對你而言似乎有些特別?！?/br>
    伊芙點(diǎn)了點(diǎn)頭，十分坦率地承認(rèn)了這一點(diǎn)。她一邊愛撫著白色惡魔的下頜，一邊用溫柔地眼神注視著他，說：“嗯，因?yàn)樗苈犖业脑?，就算我再怎么傷害他，他也不會離開我?！?/br>
    “其實(shí)并不是他自愿變成惡魔，而是我主動要求的，”伊芙側(cè)過臉，看向拜蒙，“因?yàn)槲腋枰呐惆?。我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安全感……現(xiàn)在你明白了么？”

    拜蒙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白色惡魔。與其說這是一只惡魔，不如說這只是一條看上去具有威懾力，但其實(shí)已經(jīng)被完全馴服了的狗。這條狗向伊芙表示親昵、順從、臣服以及全心全意的依賴，而相應(yīng)的，作為主人的伊芙自然會慷慨地饋贈他所想要的一切——永恒的陪伴，還有愛。

    現(xiàn)在拜蒙才終于知道伊芙口中的“安全感”到底是什么意思。曾經(jīng)伊芙向他提及的時候，拜蒙只不過認(rèn)為那是一種弱小人類尋求庇佑的，但他完全錯了。

    伊芙一心尋求的安全感，其實(shí)是一種從身體到精神、從行動到意識的完全控制。一旦對方毫無保留地將身心性命交付在她的手上，變成由她驅(qū)使、被她控制的白癡，伊芙也會相應(yīng)地、全心全意地愛護(hù)對方。

    對于伊芙而言，這是一種平等的交換，因?yàn)殡p方都得到了自己真正要想的東西。

    而現(xiàn)在，伊芙就站在拜蒙的面前，用動聽的聲音、若有若無的視線、溫柔的目光來暗示他——放下你的自尊、傲慢、疑慮、不安和猶豫，再向我靠近一些，再向我順從一些，只要你愿意聽我的話，那么我也會如你所愿地愛你。

    “……”

    拜蒙只感覺到無比的混亂，他用力地按住發(fā)痛的額頭，一時之間掙扎在思維的混亂漩渦中，說不出話。

    這時，伊芙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拜蒙愣了一下，抬起臉，看向伊芙。伊芙正輕握住他的手腕，引導(dǎo)著他的手指觸碰自己的頭顱，直到拜蒙那冰冷的掌心緊緊貼住她美麗的淡金色頭發(fā)。

    伊芙同樣抬著臉，用一雙赤紅色的眼睛注視著拜蒙。她再次張開嘴唇，溫和的聲音猶如羅網(wǎng)，徹底迷住了拜蒙的思緒。伊芙開口說：“當(dāng)然，你對我而言也是特別的，我不會對你做出同樣的要求?！?/br>
    “我只希望我們可以相互了解?！?/br>
    伊芙平靜地說：“我一直認(rèn)為人類跟惡魔是無法相互了解的，但其實(shí)惡魔跟惡魔也是一樣?，F(xiàn)在你在想什么呢？現(xiàn)在我又在想什么呢？如果我們一直處于這樣的疑慮中，就無法消除彼此的隔閡?！?/br>
    “到底要用什么辦法才能消除你心中的不安和多疑，讓你重新信任我呢？這個問題我思考了很久，終于找到了答案?！?/br>
    伊芙自下而上地盯著拜蒙，她那雙赤紅色的眼睛里隱隱有暗淡的光在浮動，只要看著她的眼睛，任何人的靈魂、意識、思緒都會被其所吸引。

    “如果你愿意，”伊芙說，“我們可以聯(lián)結(jié)彼此的感官、共享大腦里的一切?！?/br>
    “我在思考什么呢？我想做什么呢？我說的話到底是不是謊言？這些問題你可以自己找到答案，你可以隨時隨地知曉我腦海中的一切，”伊芙繼續(xù)說，“當(dāng)然，我也會知道你的?！?/br>
    “這樣一來，只有你和我精神相互依存的世界便誕生了，在這個世界里，你和我之間不會再有任何秘密、隱瞞和欺騙?！?/br>
    “如何？”伊芙提出了這個荒誕的建議，并耐心地等待對方的回應(yīng)：“你愿意么？”

    話音剛落，拜蒙就緊緊地抱住了她，就像困在迷宮中的囚徒終于得到了指引。他的不安、多疑和敏感終于在這一刻暫時瓦解了，他迫切知道伊芙的一切——她的內(nèi)心、她的思想、她的意志。

    伊芙被對方緊緊地抱在懷里，惡魔與惡魔之間的擁抱是毫無溫度可言的，伊芙除了冰冷什么都感覺不到。

    ……但是隱隱地，伊芙察覺到了，拜蒙的身體正在細(xì)微地顫抖著。他彎著腰、垂著頭，額頭伏在她的肩膀上，伊芙伸出手撫摸他的脊背，她的手指摸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陣輕微的顫抖。

    于是伊芙耐心而溫柔地?fù)崦菝傻念^發(fā)，銀白色的長發(fā)猶如冷冷的月光，在她指間流淌。

    “讓我們重新開始互相了解吧?！币淋秸f。

    不久之后，這座破敗的王宮就修復(fù)完畢了。

    重新恢復(fù)執(zhí)政官身份的拜蒙行動力迅速，不僅給王宮安排了新的侍從跟護(hù)衛(wèi)、將修繕好的王宮打理得井然有序，并且正在有條不紊地召回以前的舊部。

    作為從征戰(zhàn)開始便一直輔佐前任魔王的執(zhí)政官，兼具力量與智慧的拜蒙是為數(shù)不多能夠掣肘惡魔大公們的角色，他的名望在舊域相當(dāng)煊赫。聽聞拜蒙忽然重新?lián)纹饒?zhí)政官的職責(zé)，企圖恢復(fù)勢力，之前為了爭奪地盤而打得不可開交的幾位大公們一時之間不約而同地平息了下來，安靜地觀望執(zhí)政官接下來的舉動。

    “你的力量又變強(qiáng)了，這種變強(qiáng)的速度不同尋常，就算是阿加雷斯也做不到?！?/br>
    拜蒙的聲音在伊芙的腦海中響了起來。此時此刻，伊芙正在河邊清洗自己的長發(fā)，她的長發(fā)已經(jīng)被鮮血染紅了，上面還掛著不少rou屑，這清洗起來多多少少有些麻煩，因?yàn)楹铀膊⒉磺宄海锩嫫≈簧倌锏氖w。

    伊芙跟拜蒙共享了彼此的感官，因此哪怕拜蒙身在千里之外的王宮，也能隨時隨地通過伊芙的視野知道她的情況，正因如此，拜蒙才表現(xiàn)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剛轉(zhuǎn)化成惡魔的伊芙所展現(xiàn)出來的驚人成長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普通的惡魔，甚至阿加雷斯也無法像她一樣成長得如此迅速。

    “惡魔不是應(yīng)該越強(qiáng)越好么？”伊芙說。

    與人類不同，心思單純的惡魔將力量強(qiáng)大與否視為唯一的衡量標(biāo)準(zhǔn)，拜蒙昔日的部下們原本對她不屑一顧，甚至為拜蒙選擇輔佐她而感到羞恥，但是在見識了伊芙那仿若前任魔王的力量之后，很快就向她表明順從、向她效忠。

    拜蒙沉默了，這也是他對伊芙的力量表現(xiàn)出擔(dān)憂的第二點(diǎn)——她的身體里面似乎還藏著另一個人。這是拜蒙與伊芙共感之后才發(fā)現(xiàn)的，每當(dāng)他進(jìn)入伊芙的意識之后總能在其深處發(fā)現(xiàn)另一道模糊而熟悉的身影，然而一旦他試圖探明究竟，就會立刻被駭人的氣勢所逼退，甚至自身的精神都會因此受損。

    她知道那個人是誰么？拜蒙思考著。

    “那應(yīng)該是伊爾澤。”伊芙回答說。這就是共感的結(jié)果，即便伊芙?jīng)]有窺探，她也能瞬間感應(yīng)到對方的思緒。

    “是他將我轉(zhuǎn)化成惡魔的，他的精神也一直寄宿在我的身體里。”伊芙好心地提心他：“他大概正在對我跟你共感這件事情感到生氣，所以你最好不要接近他?！?/br>
    伊爾澤，拜蒙知道這個名字，伊芙就是用這個名字來稱呼前任魔王，同時也是他的父親的。

    “就不能讓他徹底消失么？”拜蒙對此感到不耐。

    伊芙委婉地提醒道：“他聽得見?！?/br>
    伊芙站起身，此時，一直守候在她身邊的白色惡魔慢慢地靠了過來，佝僂著背部，用早已準(zhǔn)備好的毛巾為她擦拭頭發(fā)。

    “謝謝?！币淋秸f。

    白色惡魔置若罔聞，只是安安靜靜地為她擦拭頭發(fā)，時不時摸一下手中柔軟的發(fā)梢。

    “你該回來了，”拜蒙冷漠地打斷了這多多少少看上去顯得有些親密的場景，說道，“希爾妲在找你。”

    “好的，你讓她在房間里等我。”

    伊芙看了一眼白色惡魔，后者立刻彎下腰、朝她伸出手臂。于是伊芙便順勢坐在了他的手臂上，緊接著白色惡魔便張開了翅膀，帶著她飛回了王宮。

    然而回到王宮之后，伊芙不僅看見了等待著她的希爾妲，還看見了另一個熟悉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