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聲音哽咽了，情緒太過激動，也就沒有精力去看喬焱此刻的表情，也沒看見，對方那雙通紅的漂亮眼睛。

    她說釋懷了。

    可是血淋淋的代價能買來教訓(xùn)，能買來悔恨，卻買不到“釋懷”兩個字。

    “嗯?！?/br>
    喬焱抱緊她，喉嚨中輕輕哼出一聲回應(yīng)。

    “你那個二叔——”莊淺突然提到喬燃，問喬焱，“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早該將一切都告訴你，而不是自以為，瞞著你才是對你好?！眴天蜕钗艘豢跉?，語氣有些頹喪，是沒想到她會提前跟沈思安領(lǐng)證。

    他預(yù)想過很多種可能，算計過每一種概率，卻最后都輸給了現(xiàn)實。

    現(xiàn)實就是，她嫁給了他最厭惡的那種人，嫁給了全世界都厭惡的那種人。

    “你沒說錯，你父親當(dāng)年確實沒有自殺?！?/br>
    輕飄飄的，他隨口都是一枚重磅炸彈，幾乎炸得莊淺神魂俱碎，急忙抓著他的手問，“你說真的！我爸爸真的還活著！那他為什么沒來找我？為什么這么久他都沒跟我聯(lián)系？他是不是藏起來了，因為怕連累到我所以他藏起來了？”

    她一連問了好多問題，像個驚喜又怕夢碎的可憐孩子，喬焱只覺喉嚨仿佛被什么緊緊扼住，再也發(fā)不出聲來——恍惚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覺得自己幾年來的掙扎全都在這一刻付諸東流。

    說什么鐵石心腸，說什么再也不見，一切都是可笑的自欺欺人而已。

    因為這世上就是有這么一個人，能令你拋棄所有原則，挑戰(zhàn)所有禁忌，輸?shù)醚緹o歸也不惜。

    “你父親當(dāng)年沒有自殺成功，而是從一座監(jiān)獄，被秘密轉(zhuǎn)移到了另一座監(jiān)獄?！?/br>
    喬焱努力讓自己語氣平靜地說。

    “在哪里？”莊淺急忙追問。

    “白令海的一座國際黑獄?！?/br>
    “那是什么地方？”莊淺擦了擦眼淚問道，“白令海周圍都是荒島，從沒聽說過那里有什么監(jiān)獄，也沒有媒體曝光過。”

    喬焱目光復(fù)雜地看她一眼，“那里是各國秘密審問超級罪犯的地方，知情人都是各國情報部門的高層，譬如我二叔。媒體就更沒有消息源了?！?/br>
    莊淺心臟倏地一跳，他說的是“審問”，不是“關(guān)押”。

    “你父親跟你描述中的……不太一樣?！眴天驼f。

    莊淺一手撐著窗框，突然覺得渾身力量都被一點點抽干，愣愣地說，“他不是個好爸爸，我一直都知道的；他也可能不是個好人，這我都能接受——你可以罵我沒有原則，但是沒人忍心拒絕自己唯一的血脈至親，這種不可復(fù)生的感情，沒有失去過的人是不會明白的?！?/br>
    “等你看清楚你的‘血脈至親’究竟做過什么事吧。”

    說上面這句話的時候，喬焱甚至都沒有半點譏諷或生氣的意味，眼神中只有溢于言表的憐惜與關(guān)切，他突然牽著她朝外面走，“我?guī)闳n案室，那里有你父親在白令黑獄里接受審問的錄像?！?/br>
    莊淺挪不動腳。

    喬焱回身看她，“你害怕看到？”

    她只是原地哭著搖頭，問，“監(jiān)獄里的‘審問’……是什么樣的？”

    什么樣的？

    她以為是什么樣的呢？

    重刑電擊，深度催眠，藥物麻痹……一切能讓犯人開口的方式，在那座外人眼中根本不存在的監(jiān)獄里，應(yīng)有盡有。

    喬焱打了個文明的比方，“如果把我將才受的那一頓鞭子看作是被被匕首割破手指的話，那座監(jiān)獄里的罪犯，就是每天一日三餐被砍斷手指，然后又被一根根重新接回去，如此循環(huán)?！?/br>
    莊淺緊緊捂住唇，制止了自己痛哭出聲的沖動，

    她自以為一生坎坷，總喜歡自我憐惜，可她到底有多坎坷呢？也沒有。

    因此她根本無法想象，三年來，在她以為父親與世長辭的時候，那個曾經(jīng)替她遮風(fēng)擋雨的男人，正受著怎樣的非人折磨……

    “你沒必要哭，”喬焱伸手給她擦眼淚，目光沉靜無波，語氣幽幽，“你不必替你父親難過。因為在半年前，你父親已經(jīng)成功越獄了，還是順便贏得了那座監(jiān)獄中無數(shù)亡命之徒的誓死追隨。”

    莊淺猛地睜大眼。

    ☆、第096章

    喬焱知道自己或許又在做錯事了，他如果能夠徹底對自己狠點，對莊淺狠點，那就應(yīng)該學(xué)沈思安，將黑白糊成一種隱秘而沉悶的灰，糊出一個她所能接受的世界。

    可現(xiàn)實就是，她的每一次要求，他都沒有辦法生硬地拒絕。

    他又一次擅用權(quán)限，帶莊淺去了機要檔案室。

    ……

    “從你父親‘自殺’，到他從白令海監(jiān)獄越獄之前，他在那間海島監(jiān)獄里的所有視頻資料，全都在這里了?！眴天陀弥讣y打開了一個密碼箱，從里面取出一個紙箱子。

    莊淺將箱子拆開，發(fā)現(xiàn)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光碟，全都按照日期整齊擺放。

    她手指輕輕掃過那些光碟，指尖發(fā)顫，表情卻安靜得看不出異樣，道，“我可以放來看看嗎？”

    喬焱皺眉，“小淺，他是你父親，你偏心他無可厚非，但是國有國法，錯就是——”

    “那你告訴我他到底錯哪里了？”莊淺驀地大吼。

    她一只手輕輕覆上自己的肚子，似乎是考慮到孩子，緩了緩氣息沉靜道，“你們只是一次次洗腦般地向我重復(fù)，一次次地對我說我爸爸不好，我丈夫不好，可他們是我的親人，是連我少吃一口飯都擔(dān)心我餓著的人，就憑你一句話，你就要我對自己僅剩的親人橫眉冷對？”

    喬焱沉默，心底火辣辣各種滋味雜陳——她一口一個親人，一口一個丈夫，就是拿他當(dāng)外人了。

    三年的歷練，到如今，哪怕是她克制著憤怒說出這種明顯挑釁的話，他依然遷就讓步。

    喬演說，“你說得對，是我太過主觀，跟你交流的方式不對。”

    莊淺想，他大概是認(rèn)定她懷孕了，故意讓著自己。

    這樣她也沒了繼續(xù)跟他爭執(zhí)地理由。

    兩人一時無聲，莊淺去放光碟，喬焱也沒阻攔，全程陪著。

    她又小聲跟他說，她只是想看看她父親，因為即便是秦賀云真的活著，那也是被暗中通緝的罪犯，他們父女一輩子也都不可能再相見了。

    因此哪怕只是不能帶走的影像資料，她也想看看。

    可她最后也沒能看多長時間，因為事實就如同喬焱早就料到的一樣：她承受不住。

    才看完四張光碟，她整個人就已經(jīng)負(fù)面情緒堆積到極致，臉色泛白，眉頭緊蹙，兩只手緊緊捏在一起，渾身繃緊如同一碰即碎的泥瓶。

    “算了，小淺?！眴天碗y受地看一眼她渙散的眼神，起身按了暫停鍵。

    這些光碟，都是監(jiān)獄黑室內(nèi)的審訊記錄，每一張都是小于半小時的錄制，不可能更長時間，因為常人的體能承受不住連續(xù)超過半小時的恐怖刑罰。

    “我?guī)愠鋈ァ！眴天腿ダ?/br>
    莊淺仿佛如夢初醒，猛地將他推開，她手指重重按下繼續(xù)播放，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屏幕：看著那個白大褂戴眼鏡的催眠師走進(jìn)來，站在一張電椅前面，電椅上，男人奄奄一息，渾身找不到一處好地。

    接下來又是同樣的畫面循環(huán)，灌藥，催眠，電擊，審問。

    光碟一張張放完，審問師換了一位又一位，其中還出現(xiàn)了半個熟人：一身西裝光鮮亮麗的沈雨巍。

    眾多審訊師的問題只有同一個：軍工廠地址在哪里？

    那個受盡酷刑的男人卻始終沒有說一個字，直到又一次暈過去，昏迷中都還不得消停，要接受持續(xù)的深度催眠。

    “為什么？”莊淺腦袋中嗡嗡作響，目光沒辦法從那血腥恐怖的畫面上移開，沒辦法從父親那張混雜著汗與血的臉上移開，顫抖著聲音問，“為什么連死都不肯成全他？為什么要這樣折磨他？”

    她情緒明顯不對勁，雙眼通紅，卻半滴眼淚都沒流下，喬焱緊張地上前一步，啞聲道，“小淺，你父親并不想死，也就無關(guān)成不成全。他當(dāng)年的‘自殺’，不過是一起失敗了的金蟬脫殼之計?！?/br>
    “我不想再聽你多說一個字！”莊淺猛地狠狠推開他。

    她使勁將剩下的半箱光碟推到了地上，歇斯底里沖著喬焱，“騙子！你們都是騙子！我不想再聽你的任何話！你說得什么我都不信！”

    她轉(zhuǎn)身踉蹌著朝外跑，腳下的細(xì)高跟幾次差點將自己絆倒在地上。

    “小淺！”

    喬焱面色一緊，急忙追出去。

    她情緒這樣激烈，而且還可能有著身孕，這樣的情況，兩人這樣誰也不讓步的情況，似乎又要重演兩年前她意外流產(chǎn)的那一幕——他曾經(jīng)親手?jǐn)嗨土怂麄兒⒆拥拿?/br>
    莊淺還是沒能跑太遠(yuǎn)，在她差點險摔在地的一步，喬焱沖上前緊緊拉住了她，膽顫心驚。

    “你別再嚇我，我求你別再嚇我了……”喬焱臉色刷白，緊緊抱著懷中渾身僵硬的人，仿佛這三年來的夜夜噩夢都在今天又一次化作了實質(zhì)，終于艱澀地哽咽了聲音，“小淺，想想孩子，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它也是你的親人，它也是跟你血脈相連的人。”

    莊淺只是死死抓著他的軍裝，拼命搖頭，“你都是騙我的對不對？其實我爸爸根本都沒有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三年前就死了，他才沒有活著受那種非人的折磨，他才沒有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喬焱只是抱著她說不出話來。

    莊淺始終言辭激烈。

    她此刻腦子里混沌成一片，壓根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事，兩人爭執(zhí)拉扯之間，卻沒注意到，不遠(yuǎn)處訓(xùn)練場外圍直朝這邊張望的迷彩少年——

    孩子？兩人是在說孩子？

    沈琮聽了有一會兒了，聽到孩子兩個字的時候，他渾身一震，使勁揉了揉眼睛，

    然后，他又看到前面男女摟摟抱抱，一個哭哭啼啼，一個緊張安慰……那模樣，分明就是‘情夫無情不要孩子，可憐女倒貼哭倒長城’的活生生現(xiàn)場版！

    那一刻，少年好像聽到了什么東西碎掉的聲音，立刻都想要放聲哭一哭。

    jian夫yin婦！

    我那苦命賺錢養(yǎng)老婆的可憐親哥！

    頭上帽子都綠得發(fā)油了！

    老子真是家門不幸！

    沈琮嗷嗷在心底憤怒嘶吼:親嫂子喂，你找誰不好偏要找老子的仇人偷情！那老子肯定就饒不得你！

    他驟覺得渾身熱血沸騰，第一反映就是沖上去當(dāng)場捉j(luò)ian，可跑了兩步他就頓住了——不怪他慫，自從上次被喬焱綁了定時炸彈在身上逼他破解之后，他就、他就……好吧他真是有點慫！

    沈琮急得直跺腳，想沖上去，又怕被jian夫滅口；想假裝沒看見……老子對不起我親哥啊！

    想打電話通知親哥，媽了個蛋的訓(xùn)練場上不準(zhǔn)帶手機！連拍個‘偷情證據(jù)’都不行！

    只能隔得老遠(yuǎn)豎起耳朵偷聽，隔得遠(yuǎn)了也聽不清楚：

    那邊，喬焱對莊淺說，“沈思安是不是從沒跟你說過他當(dāng)年怎么出的賀崗監(jiān)獄？”

    “他是被冤枉的，”莊淺回道，“上面調(diào)查清楚了，他并沒有貪污災(zāi)款，元首親自批了文件將他無罪釋放，并且永久除去了那段本不該存在所謂案底?！?/br>
    “他是這么對你說的？”喬焱語氣不屑，“他在說謊。”

    他說，“冤枉？這點他倒確實是冤枉，被自己親舅舅算計進(jìn)了監(jiān)獄——可這世上冤案多了去了？哪輪得到他沈思安咸魚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