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變成蛇,是有人暗地里做了手腳。時間,不晚于漢。 ◎漢武梁石室畫像。女媧的名字,最初出現(xiàn)于《楚辭·天問》,但沒有說是蛇還是蛙。所謂「人頭蛇身」的文字記載,最早見于東漢王逸的《楚辭章句》;圖畫形象,最早見于漢畫像石??梢娕畫z是蛇,應為漢代的說法,并無原始依據。 媧,今人讀“蛙”,古人讀“呱”,正是青蛙的聲音。[3]可見媧就是蛙,女媧就是女蛙,只不過是偉大的、神圣的、創(chuàng)造生命的蛙。這樣的神蛙或圣蛙,當然不能寫成青蛙的“蛙”,必須特別創(chuàng)造一個字,專門用在她身上。盡管我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字的甲骨文或金文,但在南太平洋巴布亞新幾內亞的蛙人圖上,卻可以依稀看見她當年的風采。 ◎大洋洲巴布亞新幾內亞魚蛙形人物檳榔樹皮畫。此圖中的形象,均為生殖崇拜象征。其中魚、蛙、花象征女性生殖崇拜,鳥象征男性生殖崇拜,詳見本卷后面幾章的論述。此圖主題形象是蛙人,可看作“大洋洲的女媧”。 這,又哪有一丁點蛇的影子? 相反,女媧是蛙,卻像古埃及的荷魯斯是鷹一樣無可懷疑。更何況,是蛙才可能造人。龍和蛇,都不會。 但,女媧造人,跟上帝不同。[4] 上帝造人是一次性的。在創(chuàng)造世界的最后一天,上帝先用泥土造了亞當,又用亞當的肋骨造了夏娃,然后把他們安頓在伊甸園,就完成了所有的工作。之后,是休息。哪怕他倆不聽告誡,被蛇誘惑,偷吃禁果,犯下原罪,也不管。 顯然,上帝造人很輕松,甚至有點漫不經心。 女媧就辛苦得多。她先是用黃土和泥,把人不分男女地單個捏出來。后來實在不堪重負,才扯下一根藤條沾上泥漿甩。但即便如此批量生產,也不得休息。她還要向神申請媒人的職位,以便幫人談婚論嫁。甚至光榮退休以后,還得重新出山拯救苦難。某年,她的子孫中一個名叫共工的家伙鬧情緒,一頭撞斷了擎天柱不周山,結果天崩地裂,水深火熱。女媧只好挺身而出,煙熏火燎地煉石補天,奮不顧身地斷鰲足為柱,這才讓世界恢復正常,讓人類重歸安寧。 奇怪!女媧為什么要忙個不停,又一管到底呢? 很簡單,女媧不是造物主,不是創(chuàng)世神。創(chuàng)世神只需要揭開序幕,造出一男一女,就可以不聞不問,一切皆由被創(chuàng)造者好自為之,或咎由自取??上畫z不是。除了人,天地萬物都不與她相干,就連做媒也要別的神批準。難怪《楚辭·天問》會質疑:女媧有身體,她是誰造的?[5] 問得好!因為這其實是在問—— 世界是誰創(chuàng)造的? 誰才是終極創(chuàng)造者? 抱歉,無可奉告,因為我們沒有創(chuàng)世神。盤古,只是分開了原本就有的天地;混沌,則是被開竅的。他們都不是創(chuàng)造者。真正的創(chuàng)造者是“道”,或者“易”。道,倒是跟上帝一樣無象無形,但可惜沒動手,也不是神。《周易》的“易”,就更沒有“神格”。 也就是說,終極創(chuàng)造者缺位。 沒有終極創(chuàng)造者,或者終極者沒有神格,是中華文明的一大特點。它對三千七百年命運和選擇的深刻影響,以及成敗得失是一個必須慢慢道來的話題?,F(xiàn)在能肯定的是:在世界神話的譜系里,女媧不是第一個神,甚至不是第一個女人。 第一個女人是誰? 夏娃。 女媧的前身 夏娃是女媧的前身。 女媧有前身嗎?有。因為她是母親,或母親神。她的造人,她的做媒,她的補天,都意味著母親的偉大和慈愛。我們并不知道她造了多少人,又造了多少天,先造男還是先造女。 這些問題,都沒人能回答,也沒人去關注。因為對于母親來說,生男還是生女,先男還是先女,都一樣。反正有了頭胎就會有二胎,生夠了算數。既然如此,管他作甚?無所謂。 人,總是先成為少女,再成為母親的。 因此,女媧必有前身。 但為什么是夏娃?她倆夠得著嗎? 夠得著。讀音接近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心靈的共通。 實際上,自從人在自己的世界里睜開了眼睛,巨大的問號就懸掛在他的頭頂: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是必須回答的。作為地球上唯一具有自我意識的物種,人類需要這樣一種解釋、慰藉和安頓。無此交代,我們將心神不寧。 這個交代,就叫“身份認同”。 身份認同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它表現(xiàn)為現(xiàn)實,表現(xiàn)為歷史,也表現(xiàn)為神話。實際上,作為世界各民族都有的文化遺產,神話和傳說絕非碰巧的偶然存在。人類創(chuàng)造它們,無非是要借助神和神話人物,弄清來歷,記錄歷史,回答問題。 有此履歷和檔案,焦慮才會克服,沖動才能滿足,身份的認同才有了可能。 有此認同,我才是我,我們才是我們。 創(chuàng)世神話,就這樣不由自主地產生。因此,它們絕不是茶余飯后的街談巷議蜚短流長,而是民族的信念和信仰。 這樣的神話,我們民族一定有過,麻煩僅僅在于失傳?;蛘哒f,被有意刪除,就像給女媧動了手術。 也只能借雞下蛋,或借殼上市。 好在人就是人。尤其是在原始時代,世界各民族的思路、模式和方法論,大同小異,如出一轍。幾乎所有的創(chuàng)世神話,都在重復虛構,而且驚人地相似。比方說,中國和西方的神話都認為,世界上原本沒有人,人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 造人的材料都是泥土,創(chuàng)造者也都是神。 神話,是世界范圍的集體夢幻。 這就可以資源共享。 比方說,把夏娃看作地球上第一個女人。 可惜夏娃也有麻煩。 夏娃的麻煩在于,她是世界上第一個女人,卻不是第一個人。第一個人是亞當,夏娃卻是用亞當的肋骨創(chuàng)造的。女人跟男人的肋骨,又有什么關系?作為上帝的創(chuàng)造物,夏娃為什么要跟上帝作對?作為亞當的肋骨,她又為什么要去誘惑亞當?亞當的肋骨誘惑亞當,豈非自己誘惑自己? 這是一個“達芬奇密碼”。 密碼套著密碼,疑云罩著疑云。過去我們只知道女媧來歷不明,現(xiàn)在看來夏娃也履歷不清。她們之間存在著某種神秘的關系,卻反倒可以確定。甚至她們承擔的文化角色,還會一脈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