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事實上,好奇心幾乎是所有文化和文明成果的出發(fā)點。 科學是對自然的好奇,藝術是對心靈的好奇,宗教是對歸宿的好奇,文學是對生活的好奇。就連巫術也如此,它是對命運的好奇。 那么歷史呢? 目的地 表面上看,歷史是對過去的好奇,其實不然。 作為“故事”——已故的事件,歷史就是歷史。你知道也好,不知也罷,正說也好,戲說也罷,它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并不會因為我們的確知或無知而稍有改變。那么,又何必一定要知道真相呢? 因為我們就是歷史,歷史就是我們。無論自覺還是不自覺,每個人都生活在歷史當中。我們的今天,對于明天就是歷史,正如此刻是昨天的延續(xù)。 了解歷史,是為了看清自己。 這就必須知道來龍去脈。只有知道從哪里來,才知道到哪里去。 也就是說,追根尋源,是為了建立文化系統(tǒng),實現(xiàn)身份認同,找到人生坐標。這是我們的目的地。 何況童年是值得追憶的。沒人不想知道自己是誰生的,家在何處,小時候長什么樣,有過怎樣的天真和頑皮。正因為此,“易中天中華史”的第一部便是“中華根”,第一卷則是《祖先》。 找到了祖先,就找到了根本。 但這很難。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下的文物也不說話。它們集體地保持沉默,共同看守著那亙古的秘密,要到世界末日才會重新咆哮和歌唱。 能幫上忙的,也許只有神話和傳說。 神話和傳說,就是民族的童年記憶。童年的記憶難免模糊,甚至錯亂,何況還會被非法或合法地投放添加劑。于是一片光怪陸離之中,便既有神話和童話,又有鬼話、胡話和謊話,而且結結實實地凍成了冰塊。 我們的艦隊,剛剛出發(fā)就一腳踏進了北冰洋。 北冰洋 冰塊是兩三千多年前甚至更早就結成的,因此,不但“騙了無涯過客”,也瞞過了千萬雙睿智的眼睛。比如女媧和伏羲都“人首蛇身”,甚至是夫妻或兄妹;炎帝姓姜,黃帝姓姬,是因為住在姜水和姬水,等等等等。這些說法基本上被學界普遍認同,很少有人想到其實是謊言。 還有堯舜,也很可疑。 可疑并不奇怪。事實上,任何由文字構建的歷史,都是擁有話語權的人在書寫;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也一定是統(tǒng)治階級的。為了獲得和保有控股權,他們用官方意識形態(tài)將神話傳說包裝上市,把史前變成創(chuàng)業(yè)板,把先民變成股民。 這就要重新審視,但不意味著全盤否定,更不意味著那些看起來荒誕不經的只言片語,就一定不靠譜。相反,所有民族的神話和傳說,都是歷史上突出片段的紀錄,也無不隱含著某種文化的秘密和夢想。要知道,神的世界就是人的世界,神的歷史就是人的歷史,是人類自我認識的心靈史。只不過,云遮霧障,真?zhèn)坞y辨,語焉不詳。 必須破譯這些“達芬奇密碼”。 實際上,傳說中的神或人,就是一些文化的符號和代碼,是遠古歷史的象形文字。只要抹去神秘的油彩,我們就能打開迷宮,依稀看見一些真實的東西。 是的,依稀。 問題是如何鑒別真?zhèn)?,完成我們的破冰之旅。拿著一張標錯方向、航道和島嶼名稱的海圖,是找不著北的。 也許,需要導航儀。 導航儀 導航儀有三個:直覺、邏輯、證據(jù)。 直覺是必需的,它會告訴我們哪里不對,哪里出了問題,或有問題需要研究。這種能力來自天賦,也來自經驗。比如我的經驗就證明,越是眾人諾諾,越是問題多多。史家認識一致的地方,往往是誤區(qū)密集之處。由官方意識形態(tài)和國民集體無意識塑造的歷史,未必是本來面目。背后那張臉,也許更真實。 盡信書不如無書,無懷疑即無學問。 懷疑、批判、分析、實證,加起來就是科學精神。有此精神,就不會死讀書,也就會有直覺。因此,我在1988年讀了趙國華先生的《生殖崇拜文化論》后,便斷定女媧絕不可能是“蛇meimei”,只可能是“蛙女神”。鯀則應該是禹的“母親”,而不是“父親”?;蛘哒f,這個族群經歷了母系氏族、父系氏族和部落三個階段。鯀,是母系氏族時期族群的稱號。它可能延續(xù)到部落時期,但最終還是會更換為代表父系的禹。 這是可以由邏輯推理來證明的,邏輯決定了所有文化現(xiàn)象和文化模式發(fā)生的先后次序。事實上在原始時代,人們都只認識母親,不知父親是誰。世界各民族最早的神,也清一色是女神。畢竟,所有人都是女人生的。因此男性生殖崇拜一定在女性崇拜之后,然后才可能有圖騰崇拜和祖宗崇拜。既然如此,女媧怎么可能跟伏羲一樣是蛇?魚崇拜的鯀,跟蛇崇拜的禹,又怎么可能是父子? 邏輯比知識和經驗都重要,也比學術權威的說法更可靠。因為邏輯是公器,不會屈從強權,遷就庸眾,迎合學界,討好媒體。如果直覺與邏輯相一致,結論就不會太離譜。 需要的,只是證據(jù)。 發(fā)現(xiàn)號 證據(jù)也有三種。 第一種是民國以來老一輩歷史學家的研究成果。這些老先生往往都學貫中西,兼有清代樸學的功底,近代西學的眼光,許多結論是靠得住的。第二種是比較可靠的歷史典籍,比如《詩經》和《左傳》,但對《尚書》和《國語》就得小心。最可靠的是第三種,即出土文物和古文字。因為甲骨文和金文,彩陶和青銅器,都不會撒謊,也沒有添加劑。因此,如果前兩種證據(jù)與第三種相沖突,必以出土文物和古文字為準。 絕對的真實沒人能夠做到。但有此三招,就可能更接近相對的真實。 必須感謝前輩學人,他們早就發(fā)現(xiàn)了古代文獻的可疑之處。必須感謝文字學家,他們早就在揭示古代文化的秘密。還必須感謝國際關系學院李蓬勃先生,他在我還沒買到《古文字詁林》時,將相關內容拍成照片發(fā)到我郵箱,并對我的某些誤解和誤讀進行了糾正。 于是我確認:女媧是蛙,伏羲是羊,炎帝是三皇,黃帝不姓黃。我也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比如炎帝的mama是“牧羊女”,黃帝的mama是“漂亮妞”,而蚩尤則其實是“蛇災”。這些結論,都可以從這三種證據(jù)那里得到強有力的支持。正是這些證據(jù),為我們的發(fā)現(xiàn)之旅保駕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