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周公,能給天下帶來和平嗎? 能,但先要反思。周公一定想過:敵對勢力為什么那樣強大?破壞分子為什么那樣繁多?新世界為什么這樣不素凈?新政權(quán)又為什么這樣不安寧? 說到底,還是人心不服。 不服也不奇怪?!靶“钪堋币〈按笠厣獭?,原本就不是一場戰(zhàn)爭能夠搞掂的。何況“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延續(xù)了六百年之久的殷商并不是“紙老虎”,殘余力量的伺機反撲和妄圖復(fù)辟勢在必然,沒有才不正常。 奇怪的是東夷。 所謂“東夷”,就是生活在今天遼寧、河北、山東和江蘇北部沿海地區(qū)的氏族、部落和部落國家。他們跟“西羌”一樣,原本也是被殷商欺壓的。因為受欺壓,東夷屢屢反抗。武王伐紂前,他們還跟商人血戰(zhàn),周人才得以乘虛而入。這樣看,他們應(yīng)該像西羌的姜族一樣,與姬周同心同德才是。至少,也可以像牧野之戰(zhàn)時那樣袖手旁觀,為什么要摻和到叛亂里來呢? 管叔、蔡叔、霍叔的反目就更不可思議,他們可是親兄弟、自家人。 原因是多方面的。 比如東夷的反抗,原因就很復(fù)雜。東夷也叫“鳥夷”。他們跟殷商一樣,都是東方的民族,也都以鳥為圖騰,文化上是相通的。因此,東夷與殷商,只有利害沖突,沒有文化沖突。與姬周,則不但有利害沖突,還可能有文化沖突。 再說他們也“不服周”。是啊,憑什么滅商的是你們姬周,不是我們東夷?因此,他們很可能會像后來秦滅六國時的楚人,一肚子的不服氣。何況周革殷命,他們也沒得到好處?,F(xiàn)在殷頑叛亂,周人內(nèi)亂,豈不正好漁翁得利? 利益,是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 事實上,反對周公的三股力量,都未嘗沒有利益的驅(qū)動。殷人,是要奪回失去的江山;東夷,是要趁機撈他一把;管叔,則是不滿周公的大權(quán)獨攬。按照“兄終弟及”的殷商傳統(tǒng),攝政稱王的應(yīng)該是他,因為武王姬發(fā)是老二,周公姬旦是老四,而管叔姬鮮是老三。周公攝政,憑什么? 其實,武庚、三叔和東夷只是“出頭的椽子”。不動聲色心里嘀咕的,恐怕不在少數(shù)??礋狒[、看笑話、看風(fēng)向,蛇一樣蟄伏著,窺測時機準(zhǔn)備出手的,恐怕也不在少數(shù)。對付這些人,唱道德高調(diào)是沒有用的,一味地武力鎮(zhèn)壓也不是辦法。在這“山雨已來”之時,需要的是政治智慧。 周公,有這個智慧嗎? 有。他只用一個辦法,就解決了所有的問題,而且創(chuàng)造了新的制度。 這個辦法,就是分封諸侯。 一箭三雕 分封諸侯,首先是為了對付殷商的殘余勢力。 分封包括分和封。分的是殷商地盤,封的是自家兄弟。這當(dāng)然首先是為了對付殷商殘余勢力。這些家伙,人還在,心不死,大開殺戒又不行。屠殺是最愚蠢的,既不符合“以人為本”的原則,也會激起更多的民變和叛亂??尚械霓k法是分化瓦解,讓他們成不了氣候,也抱不成團。試想一下,一架飛機如果大卸八塊,發(fā)動機、駕駛艙、起落架、機翼和尾翼都放在不同地方,它還飛得起來嗎? 周公正是這樣做的。 殷商的“發(fā)動機”被放到了洛陽,也就是“成周”。從殷都朝歌(今河南淇縣)遷徙到這里的,主要是殷商的王族和為王室服務(wù)的士人。由于這里是周的東都,因此等于被安排在周的眼皮底下。商王的嫡系部隊,也被改編為所謂“殷八師”,成為成周的衛(wèi)戍部隊,等于是周人的“看門狗”。 殷商的“駕駛艙”,則被放在了殷的舊都商丘。在這里,周人建立了一個新的國家,這就是前面說過的宋國。這一撥人,當(dāng)然也是從朝歌遷徙過去的。但殷商的貴族遷到洛陽和商丘以后,周公并沒有把朝歌變成空城,而是給了自己年輕的弟弟康叔姬封,建立了衛(wèi)國??凳宀坏玫搅顺?,還分到了殷商的七個部族,基本上都是技術(shù)人才,包括制陶、造旗、編籬笆、鑄鐵鍋的專業(yè)戶,分別叫陶氏、施氏等等。這就等于把殷商的“起落架”捏在手里了。 這可真是“全國一盤棋”。 分到了殷商部族的還有周公之子伯禽、成王之弟唐叔姬虞、召公之子姬克。伯禽分到六族,叔虞分到九族。這事有文獻記載。姬克也分到六族,但不全是殷商遺民。這事有文物證明。他們也都帶著這些族民遠走他鄉(xiāng),去建設(shè)新的國家。伯禽的國號叫魯,在今天的山東;叔虞的國號叫唐(后來叫晉),在今天的山西;姬克的國號叫燕,在今天的北京。 周公這一招相當(dāng)厲害。 事實上,殷商的“國族”,原本由四種關(guān)系組成:血緣、地緣、行業(yè)、國家。血緣組織為“族”,地緣組織為“邑”,行業(yè)組織為“氏”,國家組織為“姓”。說白了,就是一個家族,世世代代只從事一種行業(yè);同行業(yè)的人,又集中居住在同一個地方,并世代通婚。同一種“氏”(行業(yè)),住在同一個“邑”(地區(qū)),就成了“族”。族相聚,即為“國”?,F(xiàn)在,周公把這些氏(行業(yè))整體遷徙到另一個邑(地區(qū)),殷商那個“國”,還能存在嗎? 也只能支離破碎。而且,歸屬于康叔,以及被伯禽、叔虞和姬克帶走的殷商氏族,也只能融入周人的社會,成為新的“國族”。也許,他們后來會被叫做“衛(wèi)國人”或“魯國人”,但在春秋前都是“周人”。 這就已經(jīng)相當(dāng)高明,何況還不止于此。 實際上,建立宋國和衛(wèi)國,跟建立魯國、晉國、燕國,用心是不同的。建宋封衛(wèi),都是為了對付殷頑,只不過宋為懷柔安撫,衛(wèi)為監(jiān)視改造,因此只是“近距離換防”。伯禽、叔虞和姬克這三支隊伍,卻是“遠距離殖民”。而且所到之地,均為要沖。比如晉國和燕國,便接近戎狄,其實是姬周的邊防前線。難怪后人會說周公分封諸侯,是給周天子“扎籬笆墻”了。[2] 魯國所在地,則是東夷的老窩。所以不但要讓周公之子在那里建國,還讓姜太公呂望建立齊國。這實在是妙不可言,簡直等于二戰(zhàn)后美國(姬族)和英國(姜族)跑到俄羅斯(東夷)建立殖民地,雖然他們都反法西斯(殷商)。 毫無疑問,以太公和召公之豐功偉績,受封必在武王之時。但武王是“初封”,國土也近;周公是“移封”,國土也遠。事實上齊侯、魯侯和燕侯,都相當(dāng)于英國國王派出的總督,只不過齊、魯、燕都不能叫“海外殖民地”,得叫“海內(nèi)殖民地”。其中的深謀遠慮,給我們留下了無限遐想的空間。 總之,周公成功了。他瓦解了殷頑勢力,控制了戰(zhàn)略要地,酬勞了功臣盟友,豈非一舉三得,一箭三雕? 什么叫政治智慧? 這就是。 不僅僅是統(tǒng)戰(zhàn) 毫無疑問,這種智慧不是周公一個人的。西周建立的封國,也遠遠不止宋、齊、魯、衛(wèi)、晉、燕。它們甚至未必都是姬姓或姜姓,比如還有羋姓的楚國、姒姓的杞國(羋讀如靡,姒讀如四)。杞人憂天的故事,說的就是這號人。 楚、杞之類,在當(dāng)時無疑都是小邦,至多不過部落國家,甚至只不過部落或部落聯(lián)盟。他們在殷商時代叫做“方國”,比如周、召、姜,則叫周方、召方和羌方。此外還有媿(讀如鬼)姓的鬼方、風(fēng)姓的人方。殷商對他們或者武力鎮(zhèn)壓,或者不聞不問,是很失策的。 實際上這些方國,兵力少,數(shù)量多,規(guī)模小,來頭大,動不動就號稱神農(nóng)、黃帝、堯、舜、禹之后,因此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幫忙幫不上,添亂很容易。聰明的做法,當(dāng)然是能團結(jié)的就團結(jié),這樣才能結(jié)成最廣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至少,即便不能成為朋友,也不能讓他們成為敵人。要知道,這些哥們跨入文明并不久,還帶著野蠻習(xí)氣和部落遺風(fēng),可是說動粗就動粗的。 何況其中一些還參加了伐紂戰(zhàn)爭。雖不過一彪人馬,三五兵丁,卻也算同盟國和參戰(zhàn)國。現(xiàn)在勝利了,總得分他一杯羹,排排坐,吃果果吧? 那好,統(tǒng)統(tǒng)給個師長旅長當(dāng)當(dāng)。 于是,只要承認(rèn)周天子,不管是氏族、部落、部落國家,也不管是諸夏、諸羌、百濮、群蠻,都紛紛彈冠相慶,人五人六地成為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