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節(jié)
◎布幣 ◎刀幣 ◎圜錢 這當然讓中央集權(quán)的大帝國不能容忍。因為帝國不但要求“海內(nèi)為郡縣”,而且要求“法令由一統(tǒng)”。如果不把文字和貨幣之類都統(tǒng)一起來,那么,難道皇帝的詔書要寫成不同文本,國庫里面又是布幣又是刀幣? 于是秦始皇勒令全國統(tǒng)一,包括統(tǒng)一貨幣,統(tǒng)一度量衡,統(tǒng)一畝制(二百四十方步為一畝),統(tǒng)一車軌(車寬六尺)。據(jù)說這是孔子也曾向往的,比如《禮記·中庸》就主張“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 但意義最為重大的,還是統(tǒng)一文字。 統(tǒng)一的辦法,是廢除異體字,推行簡化字。為此,他們不惜先革自己的命。秦本西周故地,通行的是籀文(籀讀如宙),也叫大篆。大篆筆畫繁重,始皇就讓李斯簡化為小篆,也叫秦篆。后來,程邈更簡化為秦隸。這就連低級官吏和底層人民也可以認識了,所以叫“隸書”。 ◎周篆 ◎秦篆 ◎秦隸 這實在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它不但普及了文化,也延續(xù)了文明。事實上,我們民族的文明三千年不中斷,文字的作用功不可沒。從甲骨到金文,從周篆到秦篆,從篆書到隸書,陳陳相因,一脈相承。于是商文化延續(xù)為周文化,周文化延續(xù)為秦文化,秦文化延續(xù)為漢文化。承上啟下的,正是秦始皇的“書同文”。 書同文的結(jié)果,是一個更大民族的誕生。這個民族就是漢。漢族,是華夏民族的升級版。她的形成,卻其實開始于秦。實際上,如果不是因為秦帝國二世而亡,兩漢又長達四百多年之久,那么,漢語、漢字、漢族、漢人,是應(yīng)該叫做秦語、秦字、秦族、秦人的。 這就是秦始皇的三大革命:稱皇帝,反封建,大一統(tǒng)。革命的結(jié)果,是帝國制度取代了邦國制度,并延續(xù)了兩千多年,影響極其深遠。其政治意義和歷史地位,只有西周封建和辛亥革命可以相比。 然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任何革命都是有代價的。在古代社會進行一場深刻的革命,甚至必須有人獻祭,有人以身試法做犧牲品。這是無法避免的悲劇。 歷史又選擇了秦。 秦始皇革命十二年后,反秦運動席卷天下,大秦帝國迅速滅亡。這當然是秦始皇萬萬想不到的。更讓他始料未及的是,首先舉起義旗的,并非他處心積慮要防范的六國貴族和遺老,而是一個小人物。 這個小人物,就是陳勝。 第二章 陳勝造反 陳勝、吳廣是九百戍卒中最不愿意坐以待斃的,也是最有頭腦的人。 鐵網(wǎng)帝國 從某種意義上說,金城千里的大秦王朝,是被陳勝和吳廣推翻的。盡管陳勝、吳廣的起義軍很快被章邯的政府軍鎮(zhèn)壓,他們的“張楚國”也只存在了六個月,但,沒有前面的陳勝、吳廣,就沒有后面的項羽、劉邦,也就沒有大秦帝國的二世而亡。 這一點,毋庸置疑。 可疑的是,雄才大略的秦始皇,難道當真認為他的王朝是“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對于帝國可能面臨的挑戰(zhàn)和危機,他難道事先一點警覺都沒有? 有的。 一統(tǒng)天下之后,秦始皇并沒有被勝利沖昏頭腦。相反,他對自己的革命成果能否鞏固,可謂費盡心機。 為此,秦始皇做了好幾件事情。 最重要的一件事,當然是廢封建,設(shè)郡縣。實際上當時的封建與郡縣之爭,雙方著眼的都是國家的安全和政權(quán)的穩(wěn)固。分歧僅僅在于,王綰他們認為分封諸侯才能保家衛(wèi)國,秦始皇和李斯則意見相反。 不過,秦始皇的認識,又比李斯更勝一籌。 李斯的看法,是封建并不保險。李斯說,周王分封的諸侯到處都是,何其之多。保衛(wèi)了天子嗎?沒有。他們自己反倒視如寇仇,打得不可開交,周天子連和事佬都做不成。封建諸侯,是維穩(wěn)呢,還是添亂? 秦始皇的看法則更深刻。他干脆認為諸侯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安定因素”。秦始皇說,天下征戰(zhàn)不已,就因為有諸侯。有諸侯,天下就成了江湖。大家都爭當老大,還有不大打出手的?恢復封建制,豈非制造戰(zhàn)爭?1 結(jié)論是:實行郡縣制,帝國才能長治久安。 歷史證明,秦始皇是對的。 事實上,大秦帝國剛剛滅亡,封建制度就在項羽手中復辟。此公稱霸天下后,一口氣封了十八個諸侯王。結(jié)果怎么樣呢?重開戰(zhàn)端的憂慮不幸被秦始皇言中。而且最后滅了項羽的,正是被他封在漢中的劉邦。 接下來,劉邦又差一點重蹈覆轍。 劉邦稱帝之后,同樣面臨著“要封建還是要郡縣”的糾結(jié)。最后迫于壓力,不得不折中調(diào)和,搞“一朝兩制”,在天子直轄的畿輔設(shè)郡縣,畿輔之外封王侯。這就是郡縣與封國并行的“郡國制”。 顯然,這是討價還價和政治妥協(xié)的產(chǎn)物。其結(jié)果,不是異姓王造反,就是同姓王叛亂。公元前201年,韓王信反。漢高祖前往平叛,被困七天焦頭爛額,史稱“困平城”。公元前195年,淮南王英布反,高祖又前往平叛,被流矢所中,一命嗚呼,史稱“病流矢”。劉邦的皇帝生涯,竟是在平叛中度過的,而且按下葫蘆起來瓢。 此后的惠帝劉盈,文帝劉恒,景帝劉啟,連續(xù)三代不得安寧,前有諸呂封王,后有七國之亂。朝廷不得不殫精竭慮,軟硬兼施,直到漢武帝元封五年才算擺平(詳見本中華史第八卷)。 封建,豈非“戰(zhàn)爭的策源地”? 相反,郡縣制卻很快就體現(xiàn)出它的優(yōu)越性。柳宗元曾這樣總結(jié)說:秦末天下大亂,有叛人而無叛吏(有叛逆的民眾,沒有叛逆的官員)。漢初天下大亂,有叛國而無叛郡(有叛逆的封國,沒有叛逆的郡縣)。中唐天下大亂,有叛將而無叛州(有叛逆的將領(lǐng),沒有叛逆的州府)。柳宗元認為,這就是郡縣制的好處。 由此他得出結(jié)論:封建制不可恢復,郡縣制不可廢除——“州縣之設(shè),固不可革也”。2 也許吧,也許。 事實上,封建與郡縣孰優(yōu)孰劣,是一個可以展開討論的問題,也是一個長期爭論的問題。而且,立場不同,結(jié)論也不會相同。但可以肯定,秦的滅亡絕非因為實行了郡縣制。相反,這種制度是有利于秦帝國的。 那就來看看秦的郡縣制。 按照郡縣制,帝國不再分封諸侯,而是分為中央和地方。中央有國家元首,這就是皇帝;有政府首腦,這就是宰相。宰相包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號稱“三公”。三公之下有“九卿”,相當于政府部長。 地方則分為郡和縣。縣隸屬于郡,郡隸屬于中央??さ拈L官是郡守??h的長官,大縣叫縣令,小縣叫縣長。他們的副職,郡有郡丞、郡尉,縣有縣丞、縣尉。 縣以下,是鄉(xiāng)。鄉(xiāng)的負責人,是三老。鄉(xiāng)以下,是亭。亭的負責人,是亭長。亭以下,是里。里的負責人,是里魁。里以下,則十家為一什,五家為一伍。 顯然,秦的郡縣制,是一個自上而下的垂直系統(tǒng)。中央政府管郡,郡管縣,縣管鄉(xiāng),鄉(xiāng)管亭,亭管里,里下還有什和伍。至高無上的是皇帝,最底層的是小民。 這是一張鐵網(wǎng),既不疏,更不漏。 它也是一架機器,一架像電腦一樣設(shè)定了程序,可以自動運轉(zhuǎn)的統(tǒng)治機器。這架機器是由皇帝cao控的?;实壑灰莆樟丝傞_關(guān),帝國就會像巨輪一樣駛向前方。 秦,就是這樣一艘泰坦尼克號。 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確知這架機器的安裝和運行情況。但可以肯定,它的設(shè)計復雜而縝密。整個系統(tǒng)以縣為關(guān)鍵,為節(jié)點??h及縣以上三級:中央、郡、縣,設(shè)官;縣以下也是三級:鄉(xiāng)、亭、里,設(shè)吏。官是“流官”,由中央派遣和任命;吏則“鄉(xiāng)紳”,由本地有產(chǎn)業(yè)或有德行的人充任??たh長官是外地人,而且可以調(diào)任,就不怕他們變成一方諸侯;鄉(xiāng)亭小吏是本地人,則足以擺平江湖,搞掂子民。 這可真是煞費了苦心。 在這樣嚴密的控制下,被稱為“黔首”的民眾,包括代理皇權(quán)的官員,又哪有反叛的可能呢? 幾乎沒有。 那么,秦始皇放心了嗎? 也沒有。 焚書坑儒 確立了郡縣制以后,秦始皇又連出數(shù)招。 第一招是“修馳道”,也就是修建以咸陽為中心的全國“高速公路網(wǎng)”。第二是“去險阻”,也就是拆毀六國在險要之處修建的長城巨塹和城郭要塞。第三是“決川防”,也就是決通六國所筑阻塞水道的堤防,疏浚鴻溝,開鑿靈渠。第四是“銷兵器”,也就是沒收全國各地民間的武器,集中運到咸陽,鑄成大鐘和銅人。第五是“大移民”,也就是將天下豪富遷徙到咸陽,據(jù)說多達十二萬戶。 這些舉措的用心,是顯而易見的。 實際上,帝國的危險無非來自三個方面,一是草民造反,二是六國復辟,三是蠻族入侵。但無論造反還是復辟,都要錢,要武器,要據(jù)點?,F(xiàn)在,要塞毀掉了,武器沒收了,富豪變成了窮光蛋,他們還造什么反,復什么辟?何況就算變生不測,有了馳道,通了水路,皇帝隨時都能調(diào)兵遣將,不怕他們翻了天。 蠻夷戎狄也不難對付,因為秦始皇有的是鐵騎,有的是勁旅。他北筑長城,南征百越,并將征戰(zhàn)所得之地設(shè)為郡縣。北方設(shè)九原郡,南方設(shè)南海、桂林、象郡。于是“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抱怨”,正所謂“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3 即便如此,秦始皇仍不敢掉以輕心。 他勤政。每天不看完一百二十斤的章奏(竹簡),絕不休息。他謹慎。他的殿上,絕不允許有人攜帶武器,衛(wèi)士不得命令則不能上殿,以至于荊軻來謀殺他時,所有人都只能干瞪眼。他狐疑。他的住處每天都不一樣,誰要是暴露了他的行蹤,誰就是死罪。他殘忍。有一次,他對李斯的批評被傳出宮外。由于查不出泄密的人,便將當時在身邊的宮女、宦官和衛(wèi)士全部殺掉。 設(shè)防如此,秦始皇該坐穩(wěn)江山了吧? 抱歉,還沒有。因為天下偏有不怕死的人,也偏有直言不諱、喜歡唱對臺戲的人。 比如淳于越。 淳于越是齊國人,職位是博士。博士就是負責議論政事和掌管禮儀的官員,始皇時期有七十個,領(lǐng)班則叫“仆射”(射讀如夜)。公元前213年,秦始皇在咸陽宮舉行國宴,七十位博士集體上前敬酒。仆射周青臣作為領(lǐng)班,便歌功頌德,大唱贊歌。 周青臣說,陛下“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zhàn)爭之患,傳之萬世”,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威德呀! 秦始皇龍顏大悅。 淳于越卻忍不住了。淳于越說,周青臣這是亂拍馬屁!殷、周兩代之所以能夠延續(xù)千年,就因為他們都分封了子弟和功臣。如今陛下自己當了皇帝,鳳子龍孫們卻變成了平民。將來一旦國家有事,又有誰會來救難呢? 這當然大煞風景。 何況這時的大秦,成為帝國已經(jīng)四年。淳于越居然還重提封建,反對郡縣,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過這一回,秦始皇倒沒殺人。他的處置,是讓已經(jīng)擔任丞相的李斯提出意見。作為丞相,李斯當然要受理此案。這不僅因為君主所命和職責所在,也因為他自己就是郡縣制的擁護者,反封建的急先鋒。 只不過,李斯的意見也不是殺人,而是燒書。 李斯上書秦始皇說,現(xiàn)在的社會風氣很是不好,某些人以古非今,妖言惑眾。他們上朝時在心里誹謗,下朝后在街頭亂講,靠非議皇上出名,以持不同政見為譽,帶頭制造流言蜚語,正所謂“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長此以往,勢必君王威望盡失,民間結(jié)黨營私,帝國危在旦夕。 問題是,何以如此呢? 李斯認為,政令不行,議論紛紛,全因為思想不統(tǒng)一,學術(shù)太自由,民間思想的影響大于官方號令。因此,唯有禁絕私學,才能正本清源,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秦始皇認同李斯的意見。4 于是,焚書坑儒。 焚書坑儒是中華史上一大要案,秦始皇和李斯也因此被永遠地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其實焚書和坑儒是兩回事,秦始皇坑殺的也不是什么儒,更不是意見領(lǐng)袖,反倒無妨說是一群江湖騙子。但,不問青紅皂白,就一次活埋四百六十余人,稱之為暴戾總是不過分的。 關(guān)鍵是焚書。 焚書是事實。不過焚書的直接動機,卻未必意在毀滅文化,更主要的還是鉗制言論。當時的懲罰條例是:焚書令下達三十天還沒燒書的,黥(讀如擎)為城旦(額頭或臉上刺字,白天守城,晚上筑城,刑期四年);聚談詩書的斬首;以古非今的滅族。 懲罰最重的,是以古非今。其次,是街談巷議。 由此可見,焚書的目的,是要一次性根除一切議論國是的可能。這當然是不折不扣的文化專制主義。但在秦始皇和李斯那里,則多半自認為理直氣壯。因為廢封建,行郡縣,是一場革命。這場革命關(guān)系到大秦帝國的生死存亡,必須進行到底,當然要“鎮(zhèn)壓反革命”。 那么,如果沒有淳于越,會不會焚書呢? 這恐怕要跟漢武帝的“獨尊儒術(shù)”聯(lián)系在一起,才可能看得清楚(詳見本中華史第八卷)??傊厥蓟屎屠钏挂宦暳钕?,除官方藏書、秦國國史,以及醫(yī)藥、卜筮、農(nóng)作之書外,私人所藏文藝哲學諸子百家之書都被付之一炬。這真是一場文化浩劫。 讓人痛心的是,七年后,項羽又放了第二把火。由于他的屠咸陽,焚秦宮,就連秦帝國官方收藏,保存在博士們那里的古代典籍也化為灰燼。如果不是之前蕭何搶出了一批文件,其后果真不堪設(shè)想。 中華文明的許多寶貴遺產(chǎn),從此再也找不回來了。中華民族的許多寶貴思想,也被遺忘和中斷。當然,被中斷的還有戰(zhàn)國時期思想活躍、言論自由的傳統(tǒng)。損失已無法挽回,秦始皇、李斯和項羽罪不可赦。如果另一個世界也有法庭,他們是應(yīng)該送去受審的。 現(xiàn)在,青銅的、物質(zhì)的武器被沒收了,文字的、思想的武器也被沒收了。槍桿子和筆桿子,都捏在了秦始皇和李斯他們手里。那么,他們的帝國安全了嗎? 不,滅亡得更快。 事實上,殘暴野蠻的政治從來不可能持久,歷史的車輪更非由獨裁者的手指來撥動。早在知識分子拿起“批判的武器”之前,暴政之下忍無可忍的人民便已實施了他們“武器的批判”。陳勝,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卑微的士兵,在走投無路之時揭竿而起,大秦帝國便萬劫不復,正所謂“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5那熊熊燃燒的大火,據(jù)說竟“三月不滅”。6 呵呵,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 陳勝也一樣。 大澤鄉(xiāng) 陳勝是一名戍卒。7 戍卒是士兵的一種。秦國的兵制,是男丁每一百人中五十人務(wù)農(nóng),五十人當兵,服役年齡為二十三歲。新兵先在郡縣服役一個月,叫“更卒”;然后赴京都宿衛(wèi)一年,叫“正卒”;最后到國境戍邊一年,叫“戍卒”。8 戍卒,即邊防軍。 陳勝和吳廣,就是被朝廷征調(diào)入伍,準備派到北方去戍邊的。他們?nèi)胛榍岸际瞧矫?,入伍后則擔任屯長。屯長相當于班長或小隊長,并非軍官,只能算“兵頭將尾”。在帝國龐大的軍事系統(tǒng)中,可謂微不足道。 這樣兩個人,怎么會撼動了天下? 他們自己,多半也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