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節(jié)
但,先前罵都罵了,也只好繼續(xù)罵:韓信臭小子太沒出息!男子漢大丈夫,建功立業(yè),耀祖光宗,要當就當個真齊王,當什么代理的? 結果,是張良持印赴齊,封韓信為王。 韓信封王,是在漢四年的二月,也就是入齊之后四個月。這時,實力最雄厚的人變成了三個:楚王項羽,漢王劉邦,齊王韓信。韓信的地位驟然上升。 謀士和說客,也都來了。 說客叫武涉,是項羽派來的;謀士即蒯通,是韓信身邊的。兩人來歷不同,判斷則一致,都認為韓信已成為劉、項之外的第三種力量,可以權衡天下。韓信的腳投向劉邦,則漢勝;投向項羽,則楚勝;中立,則誰都不勝。 這可真是“舉足輕重”。 不過兩人的建議卻不同。武涉希望韓信助楚,蒯通則不然。所以武涉的提案,很快就被否決。 韓信對武涉說,當年臣服侍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zhí)戟,言不聽,計不從,這才背楚歸漢。漢王授臣上將軍印,數(shù)十萬兵,言聽計從,臣才有了今天。臣為什么要背漢歸楚呢?請先生替臣向項王謝罪吧!13 然而對蒯通的建議,韓信卻很猶豫。 蒯通的方案是什么? 三分天下,鼎足而居。 這方案,有理,有利,有節(jié),還具有可cao作性。 蒯通說,義兵初起之時,英雄豪杰振臂一呼,有識之士紛紛響應,如同云合霧集,如同魚鱗密湊,如同煙至風起。這個時候,人們想到的只是要滅亡暴秦而已。 現(xiàn)在呢?無辜之人肝膽涂地,父子兄弟暴尸荒野,全因為楚漢相爭,以至于民不聊生,生靈涂炭。 意思也很清楚:這樣的戰(zhàn)爭,應該結束。 誰來結束? 韓信。 怎樣結束? 先按兵不動,誰也不幫。然后自力更生,奮發(fā)圖強。一旦時機成熟,便據(jù)強齊,攜燕趙,出兵西進,為民請命。那時,勢必“天下風走而響應矣”。 問題是,這方案可行嗎? 可行。蒯通說,劉邦和項羽,相持不下已經(jīng)三年。雙方都損兵折將,智殫勇磨,正所謂“銳氣挫于險塞,而糧食竭于內(nèi)府”,怨聲卻載于道路。他們能夠動用的力量都全用完了。齊王不動作,誰都不敢先動。 這簡直就是天時。 所以,蒯通勸韓信拿定主意。因為天與不受,反受其咎;天與不行,反受其殃;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是這樣嗎? 是。因為韓信已經(jīng)謝絕了項羽。不守中立,就只能幫助劉邦。而劉邦這人,是靠不住的。武涉就說,劉邦野心極大而品行極差。項王多次可憐他,他卻剛剛脫離危險便反咬項王一口。韓信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全因為項王還在。項王今日亡,明天就輪到韓信! 蒯通則進一步指出,在政治斗爭中,交情友誼、親密戰(zhàn)友什么的,都是靠不住的。張耳和陳馀,不就反目為仇嗎?文種和范蠡,不就兔死狗烹嗎?為什么?“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嘛! 韓信就正是這樣。他的威望,已名高天下;他的成功,已經(jīng)舉世無雙。蒯通說,具有這樣的“震主之威”,又擁有那樣的“不賞之功”,歸楚則楚人不信,歸漢則漢人震恐,只能守中立。不守中立,那就只有死路一條! 歷史證明,他們說得沒錯。 然而韓信猶豫再三之后,還是投了劉邦一票。 韓信為什么既不聽武涉的,也不聽蒯通的,讀者自可見智見仁。也許,他不忍背漢。也許,他心存僥幸。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知恩圖報。 事實上,他也是這么跟武涉和蒯通說的。 韓信說,漢王對我恩重如山。他脫下自己的衣服給我穿,分出自己的飯菜給我吃,讓出自己的車子給我坐。我聽說,坐了人家的車子,就要承擔人家的禍患;穿了人家的衣服,就要分擔人家的憂慮;吃了人家的飯菜,就得拼出命來。我怎么能見利忘義呢? 但,韓信沒有背漢,也沒有出兵。 劉邦無奈,只能請教張良。張良的辦法也很簡單,就是讓劉邦許下諾言:勝利之后,陳縣以東歸韓信,睢陽以北歸彭越。劉邦當場同意。兩個月后,韓信的齊軍,彭越的魏軍,相繼到位。漢、齊、魏三軍齊發(fā),會師垓下(垓讀如該,垓下在今安徽省靈璧縣),拜訪項羽。14 項羽的死期到了。 霸王別姬 項羽原本是可以不死,甚至不敗的。15 事實上,楚漢戰(zhàn)爭打到漢四年八月,雙方都不想再打下去了。尤其是項羽,兵疲糧絕。于是達成協(xié)議:項羽歸還劉邦的父親和妻子,楚漢中分天下。 中分天下的分界線,叫鴻溝。鴻溝原本是一條古運河,是戰(zhàn)國時期魏惠王十年(公元前360年)開鑿的。故道從今河南省滎陽市引黃河水,至淮陽縣流入潁水。以此為界,西為漢,東為楚,這就是所謂“楚河漢界”。 協(xié)議達成,楚軍山呼萬歲。 張良和陳平卻對劉邦說,漢已有天下大半,糧草也很充足,項羽則其實撐不下去。這是上天亡楚之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絕不能放虎歸山。 劉邦認為有道理,決定打過鴻溝去。 漢五年十月,即和平協(xié)議達成后兩個月,劉邦單方面毀約,率兵尾追楚軍到固陵(今河南省淮陽縣)。又兩個月后,韓信和彭越的部隊趕到,三軍合圍項羽于垓下。 西楚霸王只能別姬了。 此時,夜色已經(jīng)深沉,四面都是楚歌,王的帳內(nèi)點起了巨大的蠟燭,帳外燃起了通明的火把。已知回天無力的項羽在這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惦記的是那位名叫虞的姑娘,還有那匹名叫騅(讀如追)的駿馬。 項羽飲盡杯中之酒,起身慷慨悲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這首歌是項羽自己創(chuàng)作的。他反復唱了好幾遍,虞姬也應和著一同歌唱,悲壯而蒼涼。聞者被深深打動,無不潸然淚下,沒有一個人能抬頭看他們的王。 項羽淚流滿面。 啊,虞兮虞兮奈若何! 沒人知道虞最后怎么樣了,只知道騅回到了江東。項羽和他的弟兄們,則永遠留在了江西。16 當晚,項羽率領八百騎兵沖出重圍。他們渡過淮河到達了陰嶺(今安徽省定遠縣西北),卻又在陰嶺迷失道路。于是項羽毅然引兵東向,殺回東城(今安徽省定遠縣東南)。這時他的身邊,只剩下二十八騎了。 他的斗志,卻也昂揚到了極點。 項羽對隨扈將士說,我自起兵以來,已經(jīng)八年,身經(jīng)七十余戰(zhàn),戰(zhàn)必勝,攻必克,從沒敗過。這一回,大概是天要亡我了!那好,我就為諸位痛痛快快再打一次,看看是我不會打仗,還是天要滅我。 說完,大呼馳下,漢軍望風披靡,人頭紛紛落地。 項羽笑了。 他回過頭來得意地看著將士們說:怎么樣?扈從將士一起拜倒在地,異口同聲地說:如大王言。 這真是孩子氣得可以! 很難猜出項羽此時的心理。也許,打了七十多仗,他已經(jīng)累了。也許,有這七十多仗的戰(zhàn)無不勝,他覺得已經(jīng)夠本了。也許,他原本就沒把那天下和王位太當回事。他只想能夠英武豪雄地痛快一生,也只想在退出戰(zhàn)場和退出人生的時候,有一個精彩的謝幕。 唯其如此,他才會放棄“決戰(zhàn)”,選擇“快戰(zhàn)”。17 同樣,他也才不肯過江東。 實際上項羽來到烏江時,有一條船正在那里等他。而且駕船的烏江亭長告訴項羽,整個烏江之上只有這一條小船,漢軍是無論如何也追不過江的。 然而項羽卻謝絕了亭長的好意。他只是請亭長把他心愛的戰(zhàn)馬騅帶過江去,自己卻不肯上船。項羽說,天要亡我,我過江干什么!想當年,我項籍率領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如今并無一人生還,我有什么臉面去見江東父老?就算他們什么都不說,我難道就無愧于心嗎? 項羽決定戰(zhàn)死。 視死如歸的人是不可抵擋的,身負重傷的項羽仍讓他的敵人聞風喪膽。他們把項羽團團圍定,卻誰也不敢動手。項羽又笑了。他對漢將王翳說:聽說貴國出大價錢,賞千金,封萬戶,買我的人頭,我就送個人情給你吧! 說完,項羽一劍砍下了自己的頭顱。 就在王翳搶得項羽人頭的同時,其他漢軍將士也一擁而上,爭相縱馬踐踏,拼死爭奪。最后,五個人瓜分了項羽的尸體,分攤了劉邦封賞的那塊土地。 一個英雄,就這樣不得善終。 這是項羽的悲劇,更是時代的悲劇。 事實上,自從越王勾踐殺死了大夫文種,蘇秦和張儀靠詐騙和權謀出將入相,一個時代便已終結。那個被終結的時代充滿英雄氣質和貴族精神,就像虎和豹;后來的時代卻像狼和羊,崇尚利欲和權欲,越來越粗鄙而平庸。 于是我們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畫面:一頭代表著英雄氣質和貴族精神的虎或豹,在草原上孤獨地死去,而一群粗鄙的狼和平庸的羊則一擁而上,恣意踐踏。他們每個人都扯下一塊豹皮或一根虎骨叼在嘴里,準備回去邀功請賞。而在不久前,他們根本就不敢看那只虎或豹的眼睛。 這群狼和羊的首領,就是劉邦。 劉邦與項羽 劉邦跟項羽,是兩種人。 這一點,韓信和陳平最清楚,因為他們都是從楚營轉向漢營的。他們的說法,也大體相同。18 先看韓信。 韓信拜將后,曾與劉邦有一次長談。劉邦問韓信,蕭丞相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寡人推薦將軍,請問將軍有什么計策教導寡人呢? 然而韓信并不直接回答這問題,卻是起身一拜反問劉邦:如今與大王爭權天下的,豈非就是項王? 劉邦說:是。 韓信又問:大王自己掂量掂量,如果論個人的勇猛和兵勢的精強,比得上項王嗎? 劉邦默然良久,然后實話實說:我不如他。 韓信又起身再拜說:這就對了。便是韓信,也認為大王不如他。但項王有兩條致命的弱點,這就是匹夫之勇和婦人之仁。因此,項王必敗無疑。 什么叫匹夫之勇?說白了就是個人英雄主義。在項羽眼里,天下英雄只有一個,那就是他自己。因此項羽身為主帥,卻喜歡沖鋒陷陣。每次戰(zhàn)斗都身先士卒,自然也都所向披靡。但結果是什么呢? 別人不是飯桶,便是草包,都沒了用武之地。 這其實是自己孤立自己。 逞匹夫之勇者,必行婦人之仁。將士們生病受傷,項羽送飯送藥,問寒問暖。將士們有了功勞應該封賞,他卻把官印緊緊捏在手里摸來摸去,印角都磨圓了也舍不得給人,簡直就是小家子氣。 小家子氣的,多半都小心眼兒。酈食其就說,項羽的特點是“于人之功無所記,于人之罪無所忘,戰(zhàn)勝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誰愿意跟著他干呢?19 劉邦則不同。他那里,張良是貴族,陳平是寒士,蕭何是縣吏,韓信是游民,樊噲是狗屠,灌嬰是布販,婁敬是車夫,彭越是強盜,周勃是吹鼓手。劉邦卻一視同仁,各盡所長,毫不在乎別人說他是雜牌軍、草頭王。 沒錯,劉邦是流氓,卻是流氓中的英雄,甚至天生就是領袖。他能決策,會用人,知人善任,用人不疑。而且一旦任用,就給足政策和獎賞。 對此,陳平深有體會。 陳平是從楚營叛逃到漢營的。來后不久,就因為遭人嫉妒而被舉報,罪名是“盜嫂受金,反復無常”。劉邦接到舉報,便叫來介紹人魏無知,責問他是怎么推薦人的。 魏無知卻滿不在乎。他說,陳平有沒有情人,收沒收紅包,臣不知道,只知道他有才能。王上要的是人才,那又何必去管人家的私生活? 于是劉邦找陳平談話。 劉邦問陳平:先生起先事魏,后來事楚,現(xiàn)在又跟了寡人,難道忠實誠信的人會如此三心二意嗎? 陳平回答說:不錯,臣是先后事奉過魏王和項王。但是,魏王不能用人,臣只好投奔項王。項王又不能信任人,臣只好又投奔大王。臣是光著身子一文不名逃出來的,不接受別人的資助,就沒法生活。臣的計謀,大王如果覺得可取,請予采用。如果一無可取,就請讓臣下崗。別人送給臣的錢全都沒動,臣分文不少如數(shù)交公就是。 劉邦一聽,馬上起身向陳平道歉,厚贈禮物,還委任陳平為監(jiān)統(tǒng)軍隊的護軍中尉(憲兵總司令)。